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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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一生，可能会去一些不同的地方，有时说到某个地方，经常是人们脱口而言，“啊哈，美国么，我去过那里，我知道那里。”我们大部分的人，着实去过很多地方，但据我所知，人们未必真正知道那里。去过几天，组团拍了几张当地名胜古迹的照片，或者，吃了当地最有名的所有小吃，就真正知道那里了吗？我认为，这是很难的事情。
不说遥远的外国，就在中国之内，五十六个民族，地大物阜，不同的省城之间也有着巨大的文化差异，就连省城之下的县城，也各有各的文化习俗，甚或仅一个县城里面，不同的区镇乡仍旧有着各自的文化氛围。
就拿我和我的妻子来说吧，我的妻子是四川安岳人，我是重庆巫溪人。川渝原本是一家。重庆人和四川人，饮食以及其它文化习俗上，差别不是太大。譬如，中国的八大菜系上，川菜这一门类，其实也囊括了重庆的饮食文化，并没搞个“渝菜”之说。也就是说，这两家在某些大的文化习俗上，并无大的不同，因为，它们原本是一家。后即便行政区重新划分，短时间其实并不能影响这种传统的格局。可是，我却发现，语言上还是有细微差别。譬如，在我的故乡，人们称“鸡”这种动物“鸡子”，这是非常符合故乡人地审美对这一动物地称谓，但四川的安岳人认为，这是非常不雅的称号。有骂人的意思。安岳人称“鸡”这种动物“鸡娃子”，而这在我的故乡，却会理解成这是男人的生殖器，故乡人听到这仨字，有的会捧腹大笑，有的绕道而走，有的还可能走极端，吐你唾沫，戳你脊梁骨。另外，故乡人说下地干活，会用到动词“搞”，如“到坡上搞活路。”他们也爱把这个词用到做其他事情上。譬如，“出门挣钱”说成是“出门搞点钱”，“做点事情”便说“搞点事情”。可是，这个字在四川有时不能轻易用，安岳人便认为“搞”这字，实在粗野。每次不经意提到这个字，有人便给我使眼色，没人时，有的还会批评一顿。其实，稍加辩解，便知是各地文化语言的不同。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深层的东西便是，地域的不同，造成某些语言习惯的不同。甚至在我的故乡，同一个县城，我发现山区的人说话，比较实在，会把平舌卷舌分得极清楚。而县城的人，或者是县城周边的居民，他们平舌卷舌往往不分，平舌卷舌都说成平舌音，譬如吃饭，山区人还是说“chi fan”，只是没加声调，但山区的人会把舌头自觉的卷起来，城里的人却说成“ci fan”，仔细一想，后者更省力。我没有深层次研究过方言，就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我的直觉是，城里人做任何事，整体上可能都要稍微懒散一点，因此平舌说话比卷舌更要省力一点，他们习惯了平舌。山区人，处处都讲个实在，早晨起来得很早，做任何事情，都会极其努力，那里没有多余的公共设施，早晨没有按时的班车，那里可不是朝九晚五，而是朝五晚九。城里人想要的一切，都是现成的，各种东西都能买到，他们越来越会享受，就是说话，也怎样省力怎样说。
而我在重庆巫溪住了接近十八年。我是十九岁那年到的四川，之后一直生活在这里，在四川住了十一年。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敢说，自己完全了解我的故乡，更别说了解四川。故乡的印象被永远地定格在过去的记忆里，但是，那里每年都在发生着变化。对于四川的了解，只会越来越多，但这里每天仍旧也在变化，也无法保证，短时间之内，了解得透彻。
（一）
这次小妹成婚，我去了山东。为期三天。
很小的时候，就看山东电视台，它的标志很独特，长大后，才知道山东电视台的“山”的符号，取中国汉字书法草书之意。后来，知道了曲阜，知道了“至圣先师”孔子的诞生地。山东，古往今来，有帝王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历史趣闻，我是很想去看看泰山的。泰山的挑山工，也是小学课本中学过的，它歌颂着平凡的劳动者的伟大。至于枣庄这些地方，也是小说《铁道游击队》的故事发源地，那歌词唱道：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
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爬上飞快的火车
像骑上奔驰的骏马
车站和铁道线上
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
我们扒飞车那个搞机枪
撞火车那个炸桥梁
就像钢刀插入敌胸膛
打得鬼子魂飞胆丧……
文艺多少带有一定的传奇性，但童年的山东就这样定格在记忆里。在军事上，山东旧时指齐国和鲁国，齐鲁大地缘此而来。而山东之名，最初我竟以为是泰山之东，实则不然。翻开中国高清版图，发现中国的许多地理称谓，都与地形有关系，如湖南湖北，大致以洞庭湖界之；河南河北，黄河分割；而山东在古代，竟是崤山以东地区命名。这次去山东，本以为能看看泰山的，但因时间匆忙，没看成泰山。去了山东，没看泰山，仿佛没有多大的意义。五岳之一的泰山，历史上名声大躁。泰山是一座物理的山，也是中国人心目中一座文化的高峰，隶属于精神的山。没看成泰山，其实也在预料之中，时间太挤，山东尚且大，待我日后慢慢看。对于齐鲁大地的至圣先师孔子的发源地，孔家故乡，也未曾仔细问津，浮光掠影地见到过关于孔子的些许标语。标语设在铁道口和卖票处，不知当地人如何，作为一个西南人，看到这些，我确乎感受到孔子昔日的行游山水与行为示范，对万世文化之影响。
到达曲阜火车站的前一天晚上，同族表弟早已提前到达曲阜，订下了旅社。可我被告知，旅社在乡下，当时犯愁，堂堂曲阜，竟能短时间就能抵达乡下，这顿时让我心生了些许僻陋之感。不过，我倒没在意那么多，还是径直往曲阜火车站赶，一出站就寻索着表弟所发地址。地址是找到了，地图上看，并不见远。路旁走着，北方的凉意有些浓厚，穿着简薄衣衫，初来乍到，有点不适，双腿直打哆嗦。本欲彻底出站后打车，但那走道弯弯曲曲，拐了几个弯道，才从里面拐出来。
“去哪里？”出租车司机问我，一口普通话。
“去这里，师傅多少钱？”我指着地图，顺便询价。
出租车司机却“啊”了一声，我立即反应过来，他要听普通话，我就说普通话。师傅还是“啊啊啊”，原来，语速还不能太快。好不容易，他听懂了我要去哪里，但他说那里很远，打车二十。快上车吧，先上车。
我说这么贵，其实我也是随口说道，出于一个消费者讨价还价的小心思。他说先要快上来，后面也有车来，塞车了。
我就上了，心想坐谁的车不是坐，反正是出租车，但我要求他打表行驶。师傅说不用打表，因为去的是乡下，非常简陋偏僻。加上表弟之前这么一说，我也信以为真那一定是个遥远的乡下。
坐上车，一个东北女人口若悬河的和司机唠嗑，我也不时插几句。自认为普通话不差，我也寒暄几句“哎呀，山东天气晚上尤冷不像我们那儿呀！”“呵呵，你们是哪里的？”这女客颇有兴趣问我是来自哪里。我说从四川成都过来。她又说成都如何如何，我说是呀是呀。随后司机、乘客、我们又说到刮风下雨的事情。司机突然伸出了手机说：“先生，微信转账吧？”我说多少，他说就二十。我心想：二十也不是太多，就转了。可没走多远，师傅停了：“诺，你看，到了，就这里。”我说这里啊，这里太近，您收我二十？他说：“您以为这里很好呀，这里是乡下了，很不好打车。”我说好不好打车没关系，问题是您收我二十，这路也太近了。师傅却说：“都是这个价，又是大晚上。”我心想，出租车师傅，也是风餐露宿，养家糊口，都不容易。但我也不由自主地想起“无奸不商”的道理，又想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叫我不是回头客呢？算了，我只能毫不生气地关上了车门，最多也就只能说上一句：哎呀，您也收得太贵了。随后就只能随他而去了。
表弟候我多时，他抱怨道自己没找好住宿，之前就在旁边订了一家，但坐车后，听一司机说，该客舍曾经出了人命，便把客舍移换在下一家。更换的旅店刚刚装修，简陋不堪，打开一面玻璃窗，还能看到地上没贴地砖的水泥地和随意乱放的家具。这真是倒霉透顶了，屋子里陈设就更简单了，那气味不好闻，马桶也格外污秽。“算了，出了门有一个地方住，已是不错。”我解释道，大有随遇而安入乡随俗的喜悦，也暗自佩服此处司机的金蝉脱壳之计。
行李搁置，忙奔饭店，这所谓乡下饭店，确实不咋样，有的都打烊了，我们背着小包，还要到处寻吃。“老哥，你是没看到，上午我去那一家饭馆，真的差点呕了！”“却是为何？”“哎呀，你没看到，满屋的餐巾纸，菜板太脏了，地上也脏。”表弟指了指那家饭馆。我连忙把他手指头压下来，以免店主听到尴尬。我说越脏越吃得有味呢！男人光膀子炒菜，大热天汗水可以调和成盐巴，没看到还是照样吃，臭豆腐气味难闻，像屎，可要真的脏，爱吃臭豆腐的反觉其香是不是？表弟点头说是。只是，真的得看那厨师良心了。这不，都进入打烊时刻，最后几个食客还在大啖汤水，我都听到了咂咂的吮吸声。“我们去那家吧！”表弟说，前面还有一家，可以吃面，也可以烹炒。本欲炒菜，可老板不在，一打杂妇人说，可以吃面，但只有两种臊子了。我说吃，还取了两瓶啤酒。这顿餐是吃得津津有味的，路途之中，全吃方便面，这顿水煮山东面味道于我实在是期待非常的。吃完感受是，味道不浓于川渝面条之麻辣，我都另外放了辣椒油，那辣椒油也不辣，只是样子看起来辣。山东面份量足，且物价不高。面是地道的有劲道，非商场面条所能比。吃完喝完，心满意足，一天的车途疲累和心中不快，顿然全释。于是，我们回舍睡觉。
（二）
这一夜翻过去了。
歇了一宿，迎接第二天的太阳。
一大早曲阜太阳明媚，晴空万里，天，蓝色是蓝色，云，白色是白色。一开始又寻了个私家车，我们坐在车上第二排，看着车窗外景色。山东的气候真是宜人，欲想多来一点溢美之词，可太浪费时间，不如好好享受这蓝天白云和辽阔大地。
远处近处都种树，像是军人站岗，一列列望去，目之所及，探不到界。火车没进站，我们在曲阜火车站附近溜达，一会儿拐这里，一会儿拐那里。司机开车也没太快，这一点不得不感谢他。因为慢才可以欣赏好天色，呼吸鲜空气。我看到那些低矮的房子，看到那些平整的大地，真希望下车跳到这里，又跳到那里。我还想尖叫，山东和中国西南完全不一样，这感受真新鲜。囿于此前一直在四川附近逗留，我几乎没有了走出去看一看的热情，因此，至今没去过青城山峨眉山，我也不感遗憾。因为，在那些几乎相通相同的地方，没有了秘密，我已经没有了兴趣。距离太近，照片看得太多。加之去了类似的风景区，我大失所望。遂想多看点书，去远一点的地方，至少别在这西南反复转悠了。还没到达山东的费县，只身经过曲阜火车站附近，我就颠覆了自己的想法，中国好地方实在太多了，有的地方成名因为历史，有的因为文化，有的源于政治，然有时细想，这些也都不是最重要的，对于一个旅主来说，新鲜感陌生感才是最好的选择。
好了，曲阜火车站。一进车站，到处都是孔子的言行录贴满了各个角落。我们候车去费县，站到月台附近。孔子的各种图像映入眼帘。我和表弟轮流拍照，背景是孔子的一些著作。候车的人都不觉惊奇，也不拍照，他们多数是山东人。
好，让我以自己眼光来描述山东人。他们皮肤黝黑，个子蛮实，说着类似普通话腔调的方言。性子略比川渝人缓和。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在同乘的车厢里，一位仁兄瞪我好几眼，他那里虽然有多余位置，可是我挤过去站在最里面，似乎对他打盹儿造成了一定影响，但我礼恭毕敬，他也不好责备，于是又接着打盹儿。火车是绿皮的，可以随便装人，并无超载一说。一上一下，非常繁忙拥挤，最痛苦处莫过于一上一下，程序员一会儿开左边门，一会儿开右边门，搞得车厢接头处的我们这样站着不是，那样站着不是，就像打游击，随时转移。人挨人的时空也局促，本来非常拥挤了，也有人抱怨闹嚷了，这时还有穿马甲卖盒饭瓜子的推着一个窄车忙着喊：注意一下奥，注意一下奥，请让一下奥。你就是再挤，也要忙着让道，仿佛乘务员卖东西的就是大爷，没有谁不让。站在车上，只要不停车，还能忍受。就算停车，还是可以忍受。嘿嘿，没有不能忍受的，出了门，没了讲究。只是火车开动过程中，看到了平原、小山丘，以及成片的长势喜人的玉米。看到此情此景，当然倍感新鲜。也暗自思度，当年日本人占领山东派出重兵的决策，写入日本国侵略国策。山东，这地方太好了，好在平原，辽阔的平原就是粮食基地。还别说其它资源了。我看到山东，以一个旅行者眼光都会暗自叫绝：山东，这地方真是太好了！除了说太好了，想不到更高妙之语言形容我的感受。于是我眺望那小山头，直到消失。一路上，从没觉得审美疲劳。
（三）
山东地平，幅员辽阔，在中国版图上，活像一只海龟趴着，头部朝着东北向。山东卖点也很多，除了孔子的庄园，像什么崂山啤酒、青岛制造、烟台苹果早已蜚声内地海外。此次去山东，最直观的感受还是那里的天空和大地。山东的天空真阔，平原上看天空，晴朗时，万里湛蓝，那云打着花骨般的朵儿，这里一团，那里一团，像柔软的雪白的丝绒。很想寻找一丝杂质，但遥观就是晶莹，它的纤瑕尚没发现。我们亲友团被车接送着，一会儿去了这个酒店，一会儿去了那个酒店，要说真正看，走马观花都说不上。
早晨起来，太阳出来了，照在齐鲁大地上，那时，我突然想到了，老舍先生笔下的山东，现在是九月，阳光却是温暖的，风是轻柔的。
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再来山东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