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张武离开家乡远赴到西北边疆当兵时,对自己的前途一片迷茫。当时,他的脑海中蓦地闪现出跟着父亲地坟的情况,那年他才八岁,大年初一天不亮,就被父亲从被窝儿里拎出来,跟随本家五服以内的男人们到自家坟地去。伴着此伏彼起的鞭炮声,一群男人来到坟地。
“咱家这坟管定子孙辈中要出人才哩!而且,扶长不扶幼!”父亲对张武讲这话时,表情神秘中透着坚定。
父亲故意压低声音,好像是怕一起上坟的其他人听见,因为这片坟地里埋着他们共同的祖辈。
他们这个家族的历史通常追忆到张武的曾祖张怀德。
张怀德十八岁时,学问与品德已经名满天下,虽然考取了贡生,却坚守直道而行的祖训,不愿走枉道事人的路,所以只是在宁镇的义学做了个教书先生。
当时,坐落在宁镇西北角的张洼村清一色的土墙茅草房,所有人家都姓张,合族的坟地和宗祠在村西的武济山下。家家户户种的都是薄沙地,却能自给自足,怡然自乐。
村中人有了纠纷,找张怀德调解,他总能秉公办理,让双方都满意。哪家有了红白事,都请张怀德主持,他总是尽心操持,不辞辛劳。但有一条,对于族田、族产的事,张怀德从不插手。
张怀德的父亲张天合做了一辈子的武教师,却不许自己两个儿子学武术。无奈次子怀让执意学武,他也只得由他了。待长子怀德学文有成,他很是欣慰。张天合给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只因兄长过世早,长嫂膝下无子,他就坚持兄弟不分家,还将自己最中意的长子过继给兄嫂。张天合下世后,张怀德继承父志,坚持不分家,家中钱财全交伯母打理,家中生意全交兄弟怀让打理,整个家庭很是和睦。
不料,一个管河道台在武济山上造了一座文星塔,打破了张洼村数百年的宁静,也让怀德、怀让兄弟反目成仇,还阴差阳错,造就了张天合这支人新立坟地“扶长不扶幼”传说。张怀德临终对这座塔恨恨不已,说是一座变乱塔。
家姑私语
张武出生时,正是寒冬腊月,外面外冰天雪地,屋内阴暗无光。出生后没感觉到一丝人世的温情,总是孤独地与饥寒做伴。煤油灯总是早早熄灭,黑夜总是漫无尽头。张武日夜哭嚎,为的是证明自己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好嗓子。
张武就这么嚎叫着,茁壮成长起来,渐渐开始有了记忆……。
冬日里,太阳出来了,哭得气力耗尽后,张武止住哭后,呆呆地仰望着南山墙。爹在土筑的山墙上凿出个窟窿,为的是防煤气中毒的。眼下正有 阳光透过圆洞流淌下来。流淌的光束像根柱子,斜着探进屋来。无数的颗粒、绒团在光柱里欢快地跳跃、舞蹈。
光柱将屋内陈设尽收眼底。靠前檐窗户的煤火台上,摆着两只灰蓝色瓦瓮,一只装着玉秫面,另一只装着玉秫糁。煤火台下面放着一口水缸。当屋一张方桌、两把柳圈椅子。屋子北头,一只两层木箱是娘的陪嫁。张武当下就偎坐在靠木箱的大床上。
枣红色毛衣是二姨针织的。缝着红色松紧带的尼龙布裤子,是娘拿供销社装白糖的包裹布,让二姨染色后裁剪缝制出来的。外婆找人打造的银项圈套在脖子上,长命锁挂在胸前。已是初冬时节,张武略一动身体,银锁下面的一排小挂件晃荡着拍打小腹,越发觉得冰凉。
披着被子又坐了一会儿,张武想起爹讲的懒孩子故事,感觉自己就像故事中的孩子,就差爹娘在自己脖子上挂个大饼了。想到自己一直坐在床上可能会饿死,张武心生畏惧,抖抖精神从床上滚了下来。
紧跑两步,窜至煤火台前,踩着小板凳上去,坐在煤火台南头的小板凳上。吃过娘煨在火边的馍饭,张武盯着当屋的主席像出神。自己在床上时,画中的毛主席就慈祥地瞅着自己。坐到煤火台上来,老人家还在望着自己。
毛主席像两侧的年画上,是一幅幅热火朝天的开山挖渠场面。两行红色大字,娘逐个念给过张武,是“林县人民多奇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外面两声狗叫过后,张武听见那个衣裳光鲜的女人提着装满油饼的篮子,又进了自家的院子。她是堂屋那老两口的闺女,跟在身后的那个推着自行车的人,是她的男人。
张武对这个女人的出嫁完全没有印象,只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当时的场面很大,生产队里的三挂汽马车全部出去,拉着全村的老老少少去送亲。那天,张武正在自己家的茅厮里就着茅道拉屎,不防这女人进来,口中叫声“武妞”,蹲下来冲着茅坑就尿。张武当时既羞又恼,红着脸说不出话来。过后悄悄说给娘,娘漫不在乎地说:“那有啥稀奇的,她是你姑哩!”
姑姑在张武家的窗前没作停留,径直过去,来到堂屋门前。堂屋里的老两口没在,姑姑把篮子递给男人,然后从自己身上掏出钥匙,开门进屋,坐下来,忍不住对她男人说了一番话。
不是我这当姑的不疼武妞儿这个侄儿,实在是俺家这关系有点复杂,让俺无法跟他亲近。你别摇头,可记得俺给你说过:“俺家的坟地是扶长不扶幼”?你别不信,俺两个哥几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充分印证了这一说法。
俺大哥只比俺二哥大两岁,十八岁前,他俩同一口锅里吃饭,同一张炕上睡觉,几乎没啥区别。十八岁后,俩人的人生轨迹逐渐拉开距离,差距越来越大。
人生的分水岭始于俺大哥入伍当兵。大哥是高小毕业,在当时算文化程度高的,在部队受到重用,当了班长、入了党,还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没受饿肚子的苦。
五年兵当下来,退伍回到家。爹娘新置了这个宅院,盖了这两座房,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你别嫌弃东屋是土墙茅草房,对俺们家来说,能盖这两座房就很不容易啦!
因为是党员,大哥复原后被村里派到宁镇农机站开拖拉机。在农机站,大哥结识了咱大嫂,大嫂当时是农机站的的女拖拉机手,俩人开始自由恋爱。
两年后,大哥回张洼接替俺二叔当了生产队长。爹娘给他置办洋车、手表、缝纫机,“三大件”一样不少,风风光光把大嫂娶进了门。那几年,宁镇上的人茶余饭后谁不夸张老铁娶媳妇的风光啊!
结婚当年,俺家的长子长孙张大军就出生了。要说大嫂的肚子也真争气,第二年又怀孕了。虽然住的东厢房是三间半地堆草房,但是,男人是生产队长,孩子有婆婆照管,公公、小姑在队上都是强劳力挣着高工分,对大嫂来说,日子过得也算有滋有味。
再说俺那不争气的二哥,见大哥当兵有了出息,也想到部队上去。就在俺大哥复原回来的当年,他也参军到了部队。他哪里知道,部队也不是好混的,他小学一年级没上完就开始在家种地,到部队听说学习就头疼。五年兵当下来,一没当班长,二没入党,头发倒是愁掉了不少。
二哥复原回来时,穿着一身卸去领章、帽徽的绿军装,像一只拔去漂亮羽毛的公鸡,一副灰溜溜样子。全家人对他都有种陌生感,我跟爹娘住在堂屋,东厢房住着哥嫂一家三口,就他像是个多余的人。
说起来,俺二哥也有些可怜,他生性憨厚老实,说话直来直去,大嫂嫌他傻里傻气的,横竖瞧他不顺眼。当时,国家号召年轻人支边,武阳县民政局专门负责组织退伍军人去新疆,跟二哥一起退伍的不少人都报了名,二哥也有些心动。
大嫂积极鼓动俺娘,让她劝二哥报名,说是赖好有个工作,强似在家种地。二哥虽是个老实疙瘩,却并不是实傻,得知是大嫂的主意,冲着俺娘叫嚷:“这是往外撵我啊!”死活不让人再提支边的事。
二哥当兵走时实际年龄已二十二岁,五年兵当下来已成大龄青年。既然要在家种地,爹娘就张罗着给他找媳妇。
事有凑巧,俺妈回娘家时,听说邻村里一户人家有个闺女过了二十岁,还没找婆家。她娘声称不拣贫富,只求男家忠厚老实就成。俺娘忙央媒人提亲,很快把二哥的婚事定了下来。
你问俺舅家住哪儿?他们那一带紧临着沁河入黄河的位置,黄河历次决口在这里留下大量的坑塘水洼。那一带的人为求生计,就地熬盐、煮碱,家家种植果树,其中最多的当数柿树与枣树。遇到粮食收成不好的年份,柿树与枣树往往果实累累。他们就把柿、枣晒干,跟炒熟的玉秫一起碾碎,存放起来煮着吃。村名的来由,为感念枣树助人度饥荒,他们就以枣庄为村名,共分为六个小村子,俺舅家这块是孙枣庄,二嫂的娘家在苏枣庄。
来年春天,二哥就要娶亲了,但新房还没着落。女方要求不高,只要好赖有一座房子。俺娘没办法,做好做歹央求俺大嫂,想让他们一家三口和自己同住在堂屋。没想到俺大嫂也不是省油的灯,凭借俺娘把嘴皮说破,就是不依:“没见染房里能倒出白布的!俺现住着,凭啥给她腾?”
二哥在门外听到,嚷道:“盖这房时俺哥还在部队哩,是俺跟俺妈俺爹一起盖的房。房上那两挂梁还是俺养的羊换来的哩!”俺娘回过头来,直骂俺二哥不懂事。
俺二哥一气之下出了门,到宁镇供销社买了瓶“伏牛白”,又到公社食堂买了一盘牛肉、一盘油炸花生米,回到家坐在堂屋开始自斟自饮。接连几天,任爹娘咋劝说,二哥就是不下地劳动,每天除了睡觉就是独自喝酒,爹娘打骂也不避让。
大哥见二哥如此无赖,生怕村上人说闲话,影响自己在生产队的威信,气得脸色铁青,吃不下饭。大嫂对着大军指桑骂槐:“你整天轴头竖脸跟个人似哩,咋不干人事儿啊!”接着就是撵猪打鸡。
二哥窥见哥嫂两口子闹得鸡飞狗跳的,正中下怀,更加洋洋得意,仍旧乐呵呵地喝酒、吃肉。
眼瞅二哥的婚期将至,大哥终是担心人多嘴杂,说出些不然来,影响自己的前途,硬逼着大嫂搬了家。不知道是故意赌气还是为了宣扬自己的仁义,大哥拒绝了别人借房给他的好意,坚持搬回了原来的老院子。
你问老院子啊?就是俺二叔他们那个院子,原本俺们跟二叔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俺们一家人搬来这个院子时,拆走了属于俺们的东厢房,剩下临街门楼旁一间房没拆。俺大哥一家搬回来住,俺二叔也说不出来个啥。这时正是隆冬时节,大嫂挺着个大肚子搬的家。
爹娘本来就不太喜欢二哥,这么一闹,房子是得到了,但爹娘更加厌恶他了。爹娘觉得大嫂吃亏啦,举手抬脚总对她陪着小心。
二哥结婚时,“三大件”一样也没有。二嫂的娘家也不富裕,只陪嫁桌椅、衣箱,还有一棵枣树。当时我也觉得好笑,哪见过用棵树当嫁妆的啊!二嫂的娘家人说了,这是他们苏枣庄规矩,一来寓意早生贵子;二来枣庄人称枣树为狼牙棒,寓意保家护院,不让主人受欺负。这第一条还说得过去,第二条就有些想不善。你也不用深究,兴许是他们编出来,图个穷乐呵也说不定。
要说二嫂也是个直性人,心里什么都明白,一嫁进门,就察觉到俺爹娘不喜欢自己的二哥,捎带着也不待见她。但是,她爱赌个穷志气,能吃苦耐劳,挂在嘴边的话是:“看到有没干完的活,就恨得慌!”
嫁进门第三天,她就跟着二哥到县城给供销社拉货了。给宁镇供销社运送货物的活计,俺们称为拉脚,全靠人力用架子车运送货物。只有家庭条件差的人才会做这种营生。
开始几天,用的是家里的架子车。从县城拉八百斤货回来能挣两块四毛钱,给生产队交一块五换一个劳动日,还剩九毛。因为架子车是家里的,还得交五毛钱给俺娘。没过几天,二嫂就把娘家的架子车拉了过来,再拉脚挣了钱,就不用给俺娘交租车费了。爹娘见她肯干顾家,辖制着二哥没黑没白地干活,也都理解她了。
拉脚这活计,除了从县城拉日用品到宁镇供销社,也从宁镇土产收购部拉整筐的鸡蛋、废旧物品,甚至玉秫芯往县城送。以往拉脚要么拉来,要么送去,很少有来去都重载的。二嫂自恃有气力,总是打听好了才发车,来回都拉货,不放空趟。这样出一天车可以买两个劳动日,还落双倍的运费。村上人都夸二嫂能干。
俺二嫂最大的不好处就是心直口快、不会遮掩,火爆脾气一上来嚼老骂少,这让俺爹娘大为恼火,没多久就把婆媳关系弄僵了。
新年一过,俺大嫂生产了。毕竟是老院那一间房地方窄狭,俺娘也不能一直守着,大嫂产后落下了关节病。俺大哥从此也在媳妇跟前就有了短处,落下了“妻管严”的毛病。
要说俺爹做事也有些绝,还在正月里,就找来说事人,把俺大哥、二哥叫到这屋,商议分家的事。议了半晌,说事人写了分单。爹娘存的这份分单就在这里,我念给你听:
立分单人张发仁因家中不睦,不能清理家务,且二子均已婚娶,故将原户分为三户。张发仁所居东拐街宅院堂屋及室内一应家具、粮食、猪一口、鸡八只均归原主,院内树木按三份均分与本主与二子;给长子老铁村头新划宅基地一处,并由张发仁负责三个月内为其新盖瓦房五间,另给白面二升、玉秫两斗;给次子虎头东拐街院内草屋三间,白面一升、玉秫一斗;二子原有家具归各自所有,另将老宅院临街房一间、一半宅院和树木给孙子张大军。
明面上看,分单有些偏向大哥一家,可你想想,自从大哥当了队长,家里跟着沾了多少光啊!二哥心里面明白这一点,所以兴冲冲拿着分单去了东屋。二嫂却没会透这个道理。她在娘家参加过一个多月的扫盲班,常用字认得二、三百个。二哥把分单拿回屋,她看到一半就骂开了:“俺咋嫁了你个死尸挺、活刀头!只给一升白面,你咋过日子?”
二哥说大哥家人口多,也只二升白面。二嫂哼着鼻子说:“精食在你妈屋里,她还不是想贴赔多少就贴赔多少!”二哥有些天真地说:“咱吃完了也到堂屋要!”二嫂嘴上说着话,眼还在看着分单,突然气乎乎地笑着说:“到时候你要能要出来,鸡都会尿啦!你个信毬没发现,他们现在就开始算计你啦,没见分给咱的,只是草屋三间没带地皮?”二哥有些不以为然:“这怕啥?这三间草屋终不是立在空中的!”
二嫂想想也是。再往下瞅,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说:“真是狗咬挎篮儿的,人都巴结有钱的!你家这规矩真够稀罕的!给儿子分家,还有孙子的一份。”俺二哥辩解着说:“俺爹说大军是长子长孙。”
你问俺咋会这么清楚?因为俺这房子不隔音,俺二嫂嗓门又大,不光我在听,俺爹娘、大哥跟说事人都把俺二嫂的话听得真真切切的:“俺才知道你家那坟为啥扶长不扶幼啦,你家祖传的浮上水啊!”
俺二哥被她说得像泄了气的皮球,当即要来堂屋闹事。俺二嫂却知道争也没用:“咱还得靠自己!俺生将来了儿子,照样是你老张家的长子!”
俺爹说,俺二嫂的说法是胡搅蛮缠,俺们家坟地“扶长不扶幼”,扶的是长门长子。所以武妞出生时,俺爹娘也没当回事。你问他这名字啊?俺二嫂哪会想到这么响亮的名字!是俺本家一个叫张怀玉的爷给起的名。
张怀玉年纪比俺大哥大十来岁,当年还在村里当过会计,后来进宁镇高中当民办教师。因为在文学杂志上发表的几篇文章有一定反响,就被调到省作家协会,成了专职作家。“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全国各地“文攻武卫”此起彼伏,动不动有人被打死。省城里武斗激烈的当口,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张怀玉当时已经四十多岁,老来得子,怕不好养活,给儿子起名“茄儿”。茄儿一满月,张怀玉借口体验生活,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了张洼。
武妞出生后,偏巧张怀玉回村。俺二哥找到张怀玉,让他帮忙给起个名字。张怀玉沉吟片刻后说:“就叫张武吧!古有苏武牧羊,这孩子舅家也姓苏,咱村又靠着武济山。否极泰来,孩子沾苏武、周武王的光,保不齐能改变你家的贫困面貌哩!”二哥家的儿子这才有了“张武”这个名字。武妞毕竟不是长门长孙,张怀玉给他起这个名字,他就当不起。看他能成多大气候。
按说我这当姑的该一碗水端平,对大军、武妞儿一视同仁,可有的时候,完全平均恰恰是不公平。反正爹娘跟大哥一家一气,跟二嫂关系紧张,我也只得站在爹娘这边来。
一阵稀落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大军跟他妹妹,还有他爷爷奶奶一起回来了。他俩一进门,堂屋里就传出阵阵欢快的说笑声。
窗棂下
转眼到了麦收时节,窗前枣花开得正艳。天空湛蓝,白云悠闲,日光明媚。透过窗棂上被风吹破的纸洞,张武注视着自己家矮矮的土筑院墙,墙上不断有粉土脱落下来。院墙外面,对面矮冈上行人来来往往。张茄儿又走过来了,娘说他得了肺痨,每天三次到宁镇去打针,都是自己独自去。张武最怕打针了,打心眼里佩服张茄儿的勇气。每当他经过,张武总是满怀敬佩地目送他走出自己的视线。
张武搬着个小板凳出去,在自家窗户下坐着,瞅着西面院墙上的两块石磨盘。那是两个猪圈的门。一个是自家的,一个是大军爷奶家的。两只猪,一只白,一只黑,时不时地扒在石磨盘上叫唤两声。叫得累了,先后哼哼唧唧靠墙卧着去了。
门前粪堆上,一只公鸡带着几只母鸡,跟几只麻雀相安无事,各自悠闲地觅食儿。堂屋屋檐下有几个鸽子窝,瓦蓝色的鸽子“咕咕”叫着飞来飞去。
少顷,对面高冈上传来少女的嘻笑声。张武扒着门往外瞧,只见两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儿,欢快地说笑着,风一样飘过来了。
她们中较矮的叫张爱红,是张布袋最小的闺女。另一个女孩儿身着黄衫儿(粉团脸,极言其美丽可爱),偶然间向这边瞥了一眼。张武觉得她看见自己了,忙把门缝闭得更严些。
过了几天,张武娘忙完供销社摆放杉木的活儿。早起蒸了一竹篮白面馒头,带着儿子回娘家。
娘俩出张洼村向西南,经过两排高大杨树簇拥的一条田间大道。张武回忆起二姨曾牵他的手,踏着满地金黄树叶从这里走过。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再穿过一片榆树林,绕过一处小土岗。踏上一条长长田间小路时,娘从路边树上摘取一片宽大的叶子,给张武遮挡毒辣辣的太阳。过了这条田间小路,翻过一道深沟,横穿一条柏油马路,向南又是一条大路。
路的东侧,有一条高架渠道与这条路伴行。渠道的尽头,位于村庄北头的两棵枣树高大粗壮,少说有上百年的树龄。
沿着南北向的狭窄街道,过了一处牛马房和枣庄大队部,仍是一条土路。路西侧高大夯土墙内是望不到尽头的苹果树,路东侧园内的果树有些稀疏,全用花椒树与道路分隔开来。路的尽头,一处大水塘的前面就是张武外婆的家。
第一个出来迎接的,还是外婆家那条银白色的大狗。张武从小怕狗,唯有这条狗敢随意逗玩,还任由狗拿舌头舔自己的脸蛋儿。
张武的姐姐大可和妹妹二可常年住在外婆家。张武一进门,大可拉着他就往村外走。俩人沿着曲折的小路到果园,大可把村上的枣园、核桃园、苹果园、柿子园、桃园、杏园一一介绍给弟弟,最后来到花红园。
二姨正在树下纳鞋底。抬头瞅见张武,放下针线,从身旁的草帽壳篓内,拣几颗红黄绵软的花红果给他。张武吃了还要,二姨说:“桃饱人,杏伤人,花红树下埋死人。可不敢多吃!”
张武苦苦求,二姨只是不给。大可说:“走!姐带你去摘桃子,树顶熟透的桃子可甜啦!”
“队上的桃子,敢不敢摘?”
“有啥不敢的!咱外公弟兄八个。咱们有三十多个舅哩,队上一多半都是咱舅们家的人。”
来到桃园,大可摘了个熟透的大桃子下来。才要递给弟弟,就听远处一个老汉在喊:“谁在那儿偷桃子哩!把桃放下,赶紧出去!”
张武吓了一跳,不敢接桃子。大可说:“接住吃吧!那是咱四外公啦,他啥也没看见,在那儿瞎咋呼哩!”
张武接过桃子,吃着往回走。张大可跟在弟弟身后,说:“咱四外公解放前被抓过壮丁,偷跑回来后东躲西藏,打了一辈子光棍儿。他给生产队看桃园,纯属聋子的耳朵——摆设!”
这时,身后又传来四外公的喊叫声:“谁在那儿偷桃子哩!把桃放下,赶紧出去!”
眼看到了外婆家的胡同口,迎面过来一个中年人。这人长得身材魁梧,皮肤白净,手上托着个草帽,像堵墙一样,拦住去路。板着脸面厉声问张武:“哪来的豆芽?敢摘队上的桃子!”
大可挡在弟弟前面,对那人说:“队长舅舅,俺兄弟面性瓤,你可别吓着他啦!”
那人仍绷着脸,冲张武说:“不说哪儿的豆芽不能走!”
张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中年人见状,顿时手足无措,忙把草帽壳篓里的花红果子塞给张武,说:“乖孩子,不哭啦!这些都是你的啦。舅是逗你耍哩。”
张武有些心动,真心想接他的果子,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推开他的草帽,大哭大叫起来。
张武娘闻声出来。中年人一见,直赔不是。张武娘见那人是自己一个堂弟,就说:“俺武妞儿不识耍。平时可乖啦,夯合间不对劲闹起来就收不住。你甭管啦!”说着话,拖着张武往胡同里拽。
张武越发扳天搠地,嗷嗷大哭。被娘拎着走了没几步,见“队长舅舅”已走远,就收敛了哭声。心里隐隐有些懊悔,刚才没要那些花红果子。
进了外婆家门,娘提了篮子要带张武回去。张武赖着不愿走,娘好说歹说不起作用,硬拖着张武出了门。路上见张武仍闹个不休,娘就吓唬他:“你再闹,把你撇在前面大队部啦!”
枣庄大队部门口立着个泥塑,张牙舞爪,通身漆黑,娘说那是受批判的坏蛋,还说他是“林中之虎,怀揣三刀。”张武每次路过都得躲在娘的胳膊下面,怕看到他的黑脸。听娘说要把自己撇在大队部,张武 不敢再作声,顺从地跟着娘往回走。
没走多远,张武觉出肚子饿得不行,这才想起是没吃饭从外婆家出来的。张武娘从篮子里掏出两个馒头,娘俩一人一个。张武三下五下吃完了还要,娘把自己才咬两口的也给了他。两个大馒头吃完,张武撑得肚子疼,走不动路。娘只得饿着肚子背了张武一程。
天上打了几个霍闪,凉风裹挟着雨水拍打下来。张武慌忙从娘的背上滚下来,跟着娘一起往家跑。雨越来越大,娘儿俩淌着水进了家门。
张虎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披着个折叠的麻包,拿铁锨在院子里挖水沟,引院内的水往街上流。见媳妇跟儿子回来,催他们赶紧进屋。张武进屋后,披个鱼鳞包片跑出来凑热闹。
老铁爹戴着草帽、披着塑料布,提着平头锨也出来疏通水沟。张虎头冲着老头喊叫:“爹!你出来干啥?快回屋!”
张武一脸疑惑地望老铁爹一眼,再瞅一眼自己爹,掉头跑回屋。把雨水打湿的鱼鳞包挂在门后,拨拉着头上的雨水,仰脸问娘:“俺爹咋管大军他爷叫爹?”
张武娘此时还饿着肚子,拿火箸捅开了煤火,正拿菜刀在案板上切前两天的剩烙馍,准备做馇馍吃。随口对儿子说:“他也是你爷。”
张武迟疑地说:“真的?我还以为俺没爷哩。”
娘不耐烦地说:“真的假的都一样,反正他也没管过你!”
张武见娘自顾做饭,又不见爹回屋,就换了个新的鱼鳞包披上,又出了屋门。
张虎头正使一根长竹竿捅堂屋檐下的马蜂窝。这些马蜂前几天在这里安家后,不断攻击原本住在这里的鸽子,吓得鸽子不敢回巢。张虎头趁着下雨天,要把这些马蜂赶走。瞥见儿子出门,他回头呼喝:“快回屋!别让蜇啦!”话音未落,自己反让马蜂蛰了。张虎头慌忙丢了竹竿,缩着头,“呃嗥嘞吆”地喊叫着奔过来,拎起儿子跑跳着进屋,放下儿子,回身关了屋门。
张武娘听闻外面的喊叫声,估量那爷儿俩中谁被蛰到了。忙丢了菜刀,当屋桌子抽屉里寻旱烟袋出来,捏着捅烟袋锅的铁丝,从烟袋管里挖出些烟油来。待张虎头进屋,问明蛰在胳膊上,忙唤他坐在高杌子上,自己坐在小板凳上把烟油在他胳膊上被蛰的地方涂抹。张武也靠着爹蹲在地上,给爹被蛰的地方吹气儿。张虎头吸了口凉气儿,上下牙磕碰着问儿子:“今天去你婆婆家高兴不高兴?”张武说:“我还想去!”
张武娘涂抹过后,收起烟袋放回抽屉,对儿子说:“秋收后还带你去。”
张武急忙问:“多咱秋收?”
张武娘把铁铛放在火上,边往铛里倒油边说:“等咱们家窗前枣树结了枣儿,你瞅那枣儿一红,就该秋收啦。”眼瞅油热了,把些葱花蒜瓣放进去,翻炒几下后,将切好的剩馍放进去,再把气死猫儿锅里提前烧开的水舀两碗倒进去,等干馍都煮透,馇馍就做好了。张武娘把气死猫儿锅换到火上,开始熬糊涂汤。
张虎头感觉胳膊上被蛰的地方不恁疼了,就用麻包把自己浑身上下全裹起来。找些破旧布打成卷儿,蘸上煤油,点燃了去烧堂屋檐下的马蜂窝。边烧边捅,总算把蜂窝清除了。天黑下来后,张虎头一家三口围坐在煤油灯下吃饭。张虎头没多少文化,但不知道从哪儿知道好多故事,一有空闲就爱给人讲故事。这次讲的是一个小猴人的故事。
一个耍猴人,带着一群猴子在街头表演。其中一只小猴子特别聪明伶俐,不光会翻跟头、耍猴拳,还会配合耍猴人演戏、骑自行车,啥都会,感觉跟人差不多。演了半天,耍猴人去上茅厮,小猴子突然两眼流泪,冲着人群“啊啊”大叫。然后跪在地上,使劲向人磕头求助。
有人见这事儿蹊跷,就报了官。县官当堂审问,耍猴人最后老实交代,说这小猴子是他拐来的孩子。
原来,这孩子从小不听大人的话,胡乱跑。被耍猴人拐走后,在他身上涂上特制的药水,再活剥一张猴皮,趁热裹他身上,再缝严实。时间一长,猴皮就长在了孩子身上。随后耍猴人就把他当猴子耍,为防止他说话,专门把他的舌头剪掉了半截儿。
故事还没讲完,张虎头就见儿子有些恐惧的神情。止住话头,安抚儿子说:“这都是写书人编的瞎话儿!如今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儿。”
张武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张虎头随后又讲了两个故事。张武心中惦念着再去外婆家,有些心不在焉。
接下来的日子里,张武天天盯着院里的枣树看。眼看树上结出小枣儿,一天天长大,眼看枣子就要变红了,二姨却把大可、二可一起送了回来。来时还带了三只鸡。
二姨吃过午饭就走了,爹娘随后也都下地干活了。大可在家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分东西。因为在外婆家见过大可,知道她是姐姐,却没见过二可,还有些陌生感。
张武认为她俩都是从外婆家来到自己家了。大可则认为自己本来就是这家里的老大,从外婆家带来的三只鸡,先让弟弟挑了豆花的,自己要了白的,剩下一只黑的给二可;当屋的三斗桌,一人一个抽屉;两把柳圈椅大可和弟弟一人一把。妹妹年龄小,又不常在家,也不敢反对,只是说:“两个椅儿不一样,俺哥的结实。”
大可当然不服气,说:“我的比他的结实!”
张武撅着嘴说:“我的最结实啦!”
二可说:“你俩比比,看谁的结实。”
大可先跳到张武的椅子上跺了两下,张武也在姐姐的椅子上踩了两脚。大可在张武的椅子上跳起来猛跺一脚,只听“嗵”的一声响,右脚把椅面跺了个窟窿。大可起初有些惊惶,强作掩饰。张武意识到是件大事,反正不是自己跺破了,天塌了个子大的顶着,只为自己的椅子被跺破心怀沮丧。二可便有些幸灾乐祸。
大可惴惴不安地找块布片,盖住椅子上的破洞,然后拿小瓷盆出来,盛一勺白面、两勺玉秫面,加水、放盐,打了面汁在煤火上烙小鏊馍。
娘都是将烙好的馍两个对切,分成四块,大可却把烙好的一张馍斜着切成三份。二可不满地说:“为啥我这份没你俩的大?”
大可不容置疑地说:“一样大!”
张武说:“咱也学爹跟别人一起拉货的办法,管分的人最后挑。”二可连声说好。
大可不容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我烙的馍,我说了算!”
张武说:“烙馍谁不会啊!你起来,我来烙!”
大可怕弟弟烙馍有啥闪失,爹娘回来自己更不好交差,只得说:“比锤包剪吧,谁赢谁先挑。”弟弟妹妹也就认可了。
张武娘从地里回来,把三个孩子赶开,又打了些面汁接着烙馍。张虎头随后进门,坐在椅子上准备歇会儿,随手扯掉椅子上的布片,发现椅面破了个洞,登时火冒三丈,厉声喝问三个孩子咋会事。大可说:“那是武妞儿的椅儿。”
二可不待张武回话,抢着说:“是俺姐跺破的!”
大可低着头说:“恁武妞儿让我跺的!”
张虎头问儿子:“咋会事?”
张武抬头望着爹,怯生生地说:“都怪我的椅儿不结实,差点把俺姐的脚划烂。”
张虎头叹了口气,对儿子说:“带她俩出去耍吧!”
三个孩子如遇大赦般出了家门。到街上往东走过两三家,一堵土墙横在路当中,行人到此只能向南、向北沿胡洞走,所以这道街就叫东拐街。
当街这堵土墙前鼎着一排新砖,土墙与砖鼎之间不足一米宽的地方堆满了土块、砖块、石块。张武说:“这是东边这伙人的‘弹药库’,西边那伙人的‘弹药库’比这个还大。”
望见两、三个比自己大的男孩儿往这边来,张武慌忙叫上大可、二可往家跑。迎面遇到个穿绿军装的光头男人,张武让她们躲那人远点:“他是西邻居张发奎家的什么亲戚,说是打死了人,从山西逃到张洼来的。平日除了在张发奎家吃饭,就坐在咱家对面的矮冈上晒太阳,一看就是个坏蛋!”
三个孩子回家没多久,娘就把饭做好了。一家人端着饭碗,在院子当中的枣树下,围坐在石台旁吃饭。突然有土块、砖块从树顶飞过,一家人赶忙端着碗跑回屋。
“激战”几分钟后,听外面有人惊慌喊叫,是西边这拨孩子的一个被砸破了头。几个孩子带着那人找人包扎,剩下的人猛烈还击。不断有砖块瓦渣落到张虎头家的茅草屋顶上。
第二天大清早,外面吵吵嚷嚷的,说是东边那一拨有三个孩子被打破了头。张虎头把老婆孩子关在屋内,自己跑到院子里,隔着院墙偷偷往外观察。
张武隔窗看到外面男男女女吵着骂着,不知咋会事就动起手来。几拨人扭打着,混战到对面的矮冈上。穿绿军装的光头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抡圆了见人就砍,眼见放倒了七、八个人,才被一帮人一拥而上将他制服。
张老铁带人过来,不由分说,让人把光头男五花大绑往宁镇送。张发奎在一旁,干甩手没有办法。
押送光头男的同时,有人用架子车送重伤的人去宁镇卫生院抢救。
外面平静下来后,张虎头把孩子们放出来。三个孩子开始在院子里用架子车玩翘翘板游戏。玩累了又开始分东西,这次分的是院当中一棵枣树。那枣树长得也出奇,树体长到米把高的地方一南一北平伸出两个树干,北侧这支较短向上挑起两根干枝;南侧那支较长,向上挑起三根干枝,三个孩子分的就是这三个干枝和枝上的枣子。
傍黑时,外面有人哭喊,原来是被砍最重的一个人断气了,他媳妇拿着血衣见人就哭诉。张老铁和村上的干部,以及围观的人都在旁边劝说着那妇人。
又过了几天,被砍死这人的家里得到了一些补偿,开始张罗着给这人办葬礼。张虎头在部队当兵五年,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烧大锅米饭。村上有红白事,都是他做大米饭。
张武只有本村有闺女出嫁时,才坐生产队的汽马车到外村坐桌吃席、收红包。村里娶媳妇、埋人,他从不坐席,而是跟着爹在锅台边单独配着肉吃大米饭。
张武看着村上这些男女老少,觉得这些人真是可笑,前几天还你死我活拼命哩,如今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吃喝起来。远远望见自己奶奶也和一帮老婆媳妇们坐在一起,奶奶和人说着话:“你们以为俺生来脸就长得跟榆树皮一样啊?俺也是打十七、八的黄花大闺女过来的。俺在家当闺女时——。”
张武听她这样说,简直肚皮都要笑破了。他压根不相信自己满脸皱纹的奶奶还有年轻的时候。在他看来,村上和自己奶奶一样的老人们,都是排着队往坟地走的,跟自己最大的关系就是谁的葬礼上肉做得好吃,至于米饭,通常都是自己爹烧的,吃着有些硬,但香甜可口。
张武从来没想过,自己将来也会变成他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