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旷野,像极了一纸潦草的水墨。看不到雪的冬天,是一种缺憾。巴巴地盼着,有一场大雪包容这大地的空寂。
薄暮时分。雪了。
看窗外,千树梨花,万树雪,想起经年里,我的故乡武陟山的雪天,漫天飞雪,我仿佛看见光阴之上那些马不停蹄的乡愁和稠密的幸福,一种万物之喜,心头涌动。吾心归处是故乡。看雪的心情倏然迫切了。
今夜的雪,认真地下着。我伸出双手,想接雪花在手,雪花迟疑,然后在窗前突然转身而去,其实我懂,雪有自己的一点儿清高与桀骜。隔着窗子听雪,似乎又听见时光那头故乡落雪簌簌,像是墨在纸上走路的声音,听得大喜悦来。或许,美的事物都是短暂的,就像这初雪,穿越千山万水,像一片片无字的信笺,从天空中开出一朵朵洁白的情愫,落在树梢、瓦楞、山边,优雅纯粹,如一瞥惊鸿,以美的姿态,惊艳了时光。
岁月轮回,我牢牢握住了经年中雪的记忆。
小时候,我家和外婆家只隔着一座武陟山。因兄弟姐妹多,母亲就把我寄养在外婆家,留守外婆家的冬天,日子苦熬,没有太多的期盼,最巴望的是天雪,以抵御我童年的寂寞与无趣。感觉那些年的冬天是孤独的,也是真实的。冬天因为裸露而真实,因为删繁而清简。像一个人浓墨重彩地挥过水袖,洗去铅华,荆钗布裙,归于平淡。长大后,才发觉孤独更是一种境界,一种情怀,如独钓寒江雪的老翁,湖心亭看雪的张岱。
有雪的地方就是故乡。年少时,看武陟积雪,是最美的,只是那时握在手心里的汉字还难以言尽那一场又一场曼妙的武陟雪景。印象中大雪压青松,凛凛然,让人感动而敬畏。漫山松柏,临风沐雪,郁郁葱葱,岿然不动摇,因为它的根,扎在深山里,从未停止生长。童年是唯一的,有山和外婆陪着。每每踏雪归来,和外婆围炉煮酒,或生一盆火,烤几枚干果,燃一屋松脂的清香,享受雪天的宁静,听外婆唠叨着陈年旧事,说那山中日月长。
外婆家的四合院草房子就坐落在武陟山的南坡,雪后放晴,差不多每天都和外婆或是村庄上的那些童伴,一起进山拾柴、放牛、挖野菜、打松子......日子久了,我把武陟山喊作:外婆山---外婆山---就这么喊山,很南方很民间很想念,乡音穿越一个又一个雪天,直抵达人到中年。
那时候,雪下的大,常常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登上山顶,看外婆家的茅屋低矮,蹲在山脚下,房屋上、树上、道路、田地……全白了,白得心无旁鹜,白得惊涛骇浪。那年纪,只知道欢喜。只是,太阳一出来,它便迅速融化,眼见着那一堆一堆的白,渐渐消瘦,最终成为背影,成为往事。
雪化了,就是春天。又一年桐花万里时,和外婆去西山采摘野茶。山中野花开的无比的好,好像春风一回头,所有的草儿都开花了,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曼舞清扬,从山顶一直开到山脚下,开进外婆家的小院。是啊,没雪的日子里,仍有一些花,一些好,守着。
雪是游子的乡愁,也是人到中年的情怀。我想,要是乡愁有颜色,那也该是雪一样的洁白。我总忘不了在我最美的时光中,站在武陟山看上大雪纷飞。我们能握住的,只有记忆。这世上,许多的相遇,莫不如此。
离开外婆,离开武陟山,那年我十七岁,考入了小城师范,开始有很多书读,才读到武陟山悠久的历史和厚重的人文,同治《六安州志》编录,清末武陟积雪就列入大别山众多景观的六安古八景之一。据《古今图书集成·庐州府山川考三》中载:“武陟山,在州西三十里,淠河北岸,汉武帝南巡登封霍岳驻跸于此。”州志有诗曰:漫言警跸汉皇踪,且喜寒凝少女峰。田父煨炉烧榾松,瓦盆倾倒祝三农。原来,历史上武陟山有皇帝大驾光临,因此得名,于是诞生了我们六安有名的迎驾贡酒。
宋代山上首建“武陟书院”,宋建炎年间文武两位焦氏状元曾读书于此。陈年书院不复在,我们仍可以想象,在武陟山顶上,古朴的书院内灯火映雪,臆想中,红泥小炉,绿帐轻飘,屋内暖若春深,屋外雪若天尘……那雪夜,那书香,无以言说的美好,读书人也该是醉了。
离开武陟山的每一个冬天,我依然爱着冬夜的漫长,更爱有雪的夜晚,可以静静的,读一本厚厚的书,而不被频频中断。可以慢悠悠的,将一杯茶,由浓喝到淡。浓有浓的醇香,淡也有淡的清冽。如四季节令,各具其美,人生阶段,各具风华。
又一年武陟飞雪。时光催人老,我九十三岁的外婆在那个落雪的春天,离世而去,离开了我,舅舅和母亲把外婆埋在武陟南山下,我便也心下慰安,因为外婆没有离开“外婆山”,没有离开她热爱的土地,还可以守候每个武陟山的雪天,外婆像雪夜里的一盏灯火,温暖着冬天,照亮着我。
武陟山是故乡人心中的图腾,乡音乡情在我心中愈发丰盈厚重。每个冬天,我都在等待,等待一朵叫雪的花隆重绽放。时光惊雪,日月长长。即便我走在烟雨淋湿的江南,故乡的雪天兀自暖若春天。一直期许武陟山的冬天有雪落,就像春天一直有花开。
时间流水,我不眷恋四季。雪天,是我唯一的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