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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金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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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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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漳水

冯金肖

01

小时候,我在村里读小学。那时候曾经学过一篇课文,至今我印象都很深刻。

那篇课文的题目,叫《西门豹治邺》。在童年的印象里,那个主人公的名字很斑斓。他把巫婆和贪官都投进了河里,又亲自带领百姓,修筑了十二条田渠,灌溉出了上万亩良田。从此,邺地的百姓都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

我对这篇课文印象深刻,不仅是因为这篇故事很精彩,也不仅是因为故事里的主人公,让童年的我充满了想象,还因为从此我认识了一条有故事的大河——漳河。

那时候我常想,“在战国的时候”,究竟是在多么久之前?漳河和邺地,又距离我们村有多远?老师说,漳河是一条很有名的河。那么,写进课本里的漳河,又发生过多少动人的故事?我望着我们村南的滏阳河,常常想起漳河。那时候我在心里边,竟然暗暗对漳河生出了一些羡慕甚至嫉妒。

后来,我去县城里读中学。年级里有三四个同学,来自西南乡里的两个大村落——东小漳村和西小漳村。初次听到这两个大村子的名字,我就想,它们一定和那条有故事的漳河有联系吧。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和激动,禁不住问他们,你们两个村子之间,是不是有一条大河?

那四五个同学被我突然一问,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回答说,我们两个村,相距四五里,中间只有一条渠沟,并没有什么大河。我也感到有些奇怪,又问说,那么你们村名中,都有一个“漳”字,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听了,也开始面面相觑,说,这个还真不明白。停了一会儿,西小漳村的一个同学说,我们村西边,得走十四五里,有一条河,叫老漳河。过了这条老漳河,就是宁晋县的地界了。另一个同学听了,又补充说,过了老漳河,向南走没多远,就是巨鹿县了。小的时候,我父亲带我去那里串过亲戚。那时候我听了,心里暗想,西门豹治理邺地的那条漳河,和他们说的老漳河,会是同一条河流吗?

后来我读高中的时候,班里有一位同学,是东南乡辛章村的。一次他偶尔说起,他们村的名字,原来叫“新漳村”,就是新漳河边上的村子的意思。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村名传来传去,就演变成了现在的辛章村。我听后来了兴趣,就问他,那么现在,你们村边还有河吗?他说,没有。在村西河村后,只有两三个大坑塘。

这个辛章村,距离县西边的东小漳村、西小漳村,足有三四十里。我不禁纳闷:这几个村子不仅距离远,而且都不临着河,为什么都叫“漳”呢?这位同学听了我的疑问,他又说,我们村东边,十来里地,就是冀县。那里叫“漳”的村庄,真是挺多的。比如说南漳淮村、北漳淮村、南内漳村、北内漳村,但也没听说,在那一片有什么河。

那一天的中午,我迫不及待地去了新华书店。在一本《河北省各市县地图册》中,我看到大约在衡水湖和南宫湖之间,有十来个名字带有“漳”字的村庄,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冀县南部:漳下村、大漳村、小漳村、北漳淮村、南漳淮村、北内漳村、南内漳村、白漳村……

02

我们县的东部临县——冀县,在1993年被设置为衡水市下辖的县级冀州市;在2016年,又成为了衡水市的冀州区。言及衡水市,我们每个人自然而然地都会猜想,这一座年轻的城市的名字,一定与一条河流有关系吧。诸位朋友们猜得一点没错,“衡水”这个名字,正是缘于漳河。

漳河,古称降水(洚水)、漳水,亦称为衡漳、衡水。漳河的最早称谓,出自《尚书·禹贡》“覃怀底绩,至于衡漳”。衡者横也,意指古代漳河常因水大泛滥,迁徙无常,散漫而不可制约,有横行无阻之意。

而另一种解释认为,古代漳水从太行山东麓的流出后,并未东流入海,而是折而向北,流至衡水,然后再向东北汇入了滹沱河,或单独东流入海。于是古人就把衡水地区之上的这一段漳河,称之为“衡漳”或“衡水”,即是取“漳水横流”之意。

“衡水”作为地名,最早出现在北魏时期的《文成帝南巡碑》中。碑文记载,北魏文成帝拓跋濬曾在信都郡的“衡水之滨”,举行过规模盛大的“禊礼”。后来,至隋朝开皇十六年(596年),始设立了衡水县。

唐玄宗开元年间,29岁的王之涣入仕,被授予了冀州衡水县主薄一职。他到任三年后,与衡水县令李涤第三女结婚,并留下来了一首著名的《宴词》:

长堤春水绿悠悠,

畎入漳河一道流。

莫听声声催去棹,

桃溪浅处不胜舟。

王之涣创作的这首七言绝句,描绘了在宴会上所见的美好景色,漳河沿岸,长堤迤逦,绿水悠悠,兰舟催发处,一片桃花烂漫。本诗委婉含蓄,乐景融入了哀情,其中有思家的深深离愁,也有长期沉沦下僚而抱负不得施展的浓浓哀伤。

王之涣眼中的漳河,是一条美丽的河,流过了冀州之野,也流淌过了衡水县。青年的王之涣,从长安初到邯郸,就会看到冀州的这一条大河。然后他恐怕应是弃岸登舟,沿漳河顺流而下,到衡水县担任主薄一职的吧。

衡水县从隋代设立,一直到民国初年,都是冀州的下辖县之一。在历史上,冀州首先是一个地理概念,雄踞天下九州之首。在汉代,冀州是天下十三州之一,下辖十一郡国,共155个县。所以,东汉卢植曾在《冀州风土记》中说:“唐虞以来,冀州为圣贤之泉薮,帝王之旧地。”所以在《方舆纪要》中,也说冀州“山川襟带,原野平旷,控带燕齐,称为都会”。

唐代以来,冀州所辖的地域范围,大为缩小。唐武德四年(621年),冀州共领信都、堂阳、南宫、枣强、武邑、衡水、阜城、蓚、武强九县,后来历代大体沿袭唐制。但毕竟冀州是上古三代帝王“王畿之所在”,所以唐代的皇甫冉、宋代的梅尧臣及宋祁等知名诗人,都曾留下了吟咏冀州的著名诗篇。明代进士石九奏曾在《古佛阁和程试》一诗中,这样写道:

冀州霸气未全收,漳水潆洄抱远楼。

地隐青莲晴欲见,天空白雪冷还浮。

千家桑柘馀前代,万古风流是此州。

刺史开言问饯客,可知佳句便题留。

本诗首句笔力雄厚,胸襟阔大,描绘了诗人登上冀州古佛阁远眺,见漳河潆绕,汇入冀州海子(今衡水湖),水光浩淼,衔吞四野,负抱远川,又远看此地原野平旷,土地肥饶,百姓勤于耕织,于是遥想千年历史,想到冀州真乃“南北之冲,戎马之场,要害之重地”,历代冀州“土平兵强,为英杰所利”。

波澜起伏的《三国演义》,龙骧虎跃,豪杰纵横,也曾写下了漳河岸边的历史风云。《三国演义》的第三十二回,是“夺冀州袁尚争锋,决漳河许攸献计”。在这一回目中,许攸献计曹操,决开漳河水,淹没了冀州城,为曹操对袁绍之战画上了一个最终的句号。

所以,同是明代进士的谢瑞,也因这一段历史故事,写下了《冀州怀古》:

袁绍当年据此州,漳河十万驻貔貅。

奸雄终堕曹瞒计,庙策谁为下胤谋。

落落故墟生野荠,亭亭高塔倚睛秋。

无端更起兴亡恨,满目西风百感愁。

当然,严格来讲,三国时期曹操和袁绍争雄的那座冀州城,并非明代及后世所说的冀州城池。三国末年的冀州城,虽然同样位于漳河之滨,但现在它已消失在历史的深处。它曾是另一个文采风华、摇曳生辉的地方,它叫邺城。

03

漳河,是一条美丽的大河。同时,它也是一条“豪横”的大河。

古代的漳河,原是古黄河中下游最大的一条支流,后来黄河南徙,漳河最终归于海河水系。漳河在历史上,以善徙、善淤、善决而出名,被称为“桀骜不驯的漳河”,故又有“小黄河”之称。

据统计,仅在清顺治九年(1652年)至光绪二十年(1894年)这242年间,漳河共泛滥决口41次,平均6年一次。而有记载以来,漳河共因决口改道50余次,造成漳河主河道在历史上摆动不定,迁徙无常。

清乾隆年间大学者崔述,为辨清漳河古今源流,在书籍中访古探源,又行走上千里,成《漳河水道记》一书:漳之迁徙,虽无定行,故道纵横,纷不可数,然其大约有三,即北、中、南三道——

由临漳、邯郸、曲周,历巨鹿、新河,而于宁晋东合滏水者,为北道;(下段大致即现在的老漳河)

由肥乡、广平东北,历南宫、冀州、河间,或与滹沱河合流,或至青县入南运河者,为中道;(南宫、冀州之间,现有诸多村子,村名含有“漳”字,即由此而来)

由临漳、魏县经大名,至于馆陶,东合汇于卫运河者,为南道。(康熙四十七年即1708年,为保证卫运河漕运水量,于是“引漳入卫”,最终致使“全漳入卫”。至此以后,除个别时期外,漳河均行南道,入卫河,进南运河,所以此后漳河和卫河也被称为漳卫运河。)

需要指出的是,漳河在历史上,向“北流”入海的时间最长。从在《尚书·禹贡》一书中,漳河初次登上历史舞台开始,到隋朝大约2000年的时间里,一直都是“北流”入海的。这里的“北流”,可以看做是漳河北道和中道的统称。

从隋朝开始,漳河经过沟通河渠,进入了卫河和南运河,从而有了南道。但从隋朝以后至清朝前期,漳河在大部分时间,仍然是走北道或中道居多。在历史典籍中,也留下了漳河北流的许多“豪横”记录——

唐代垂拱元年(公元685年),漳河泛滥,淹没古巨鹿县城,徙县治于原巨鹿县城东;

北宋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黄河改道,夺漳河水道北流;北宋大观二年(公元1108年)黄河、漳河决口巨鹿,一夜之间吞没巨鹿县城;大观四年(公元1110年),朝廷下诏迁巨鹿县治于高地(今县址);

元世祖至元二年(1265年),新河县故城毁于漳滏洪水,县尹刘大雷迁建于故城东南十五里今址;

明代成化十四年(1478年),建城1000余年的南宫旧城,被漳河洪水毁于一旦,县治迫迁于城东三里飞凤冈;

……

以上这些历史记载,只不过是漳河“水淹城池”的部分记录。至于漳河泛滥,淹没乡村及田园的记载,在漳河沿经各县的县志中,更是屡见不鲜:“漳水泛滥,田园尽没,水深丈余,人有构巢而居者。”

漳水曾经向北流。漳河,这条美丽而豪横的的大河,曾经来过这一片土地。

04

千百年以来,恣情的漳河水,欢快而又自由。它留下了许多美丽的诗篇,也留下了许多动人的传奇。历史上著名的破釜成舟的故事,就曾发生在漳河之畔。

公元前209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振臂一呼,拉开了反抗暴秦的序幕。随后,山东六国纷纷起兵,反秦运动风起云涌。公元前208年,秦军上将军章邯发兵20万伐楚,在消灭陈胜的张楚政权后,又击败并杀死了反秦义军领袖项梁。

之后,章邯认为楚地已不足忧,遂率20万秦军北上攻赵,破赵都邯郸城,并调上郡的王离部20万秦军南下。赵国的“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并向山东诸国反秦力量紧急求援。而章邯“军钜鹿南棘原,筑甬道,属河”,又“令王离、涉间围钜鹿”,欲一举灭亡赵国剩余势力。

公元前208年十二月,项羽率5万楚军,到达了钜鹿城南的漳河之滨。他先派遣英布和蒲将军率兵2万渡河,援救钜鹿。二将渡河成功后,初战得胜,在漳河对岸站稳了脚跟。

于是,“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於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史记 项羽本纪》)

漳河之畔的钜鹿之战,是项羽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战例,并留下了诸如破釜沉舟、作壁上观、以一当十等诸多成语故事。钜鹿之战后,“项羽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

钜鹿之战也是我国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此战基本上摧毁了秦军的主力,扭转了整个秦末战局,奠定了反秦斗争胜利的基础,经此一战,秦朝已名存实亡。

项羽在钜鹿之战中,表现出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勇气,也激励着历代追求者与抗争者。清代蒲松龄把它与勾践的卧薪尝胆并列,并写下了那两句著名的对联:“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其实,浩荡奔流的漳河水,不仅看到过项羽的意气风发,更曾见证过更为久远的历史传奇故事。

漳水之畔的沙丘宫,是历史著名的“困龙之地”。它曾看到过商纣王“酒池肉林”的淫逸欢笑,它也曾看到过一代雄主——赵武灵王最终饿死的悲惨情景,也看到过“横扫六合,四海归一”的秦始皇,最终在此病入膏肓,奄奄离世。

商朝末年,纣王于漳河岸边建沙丘苑台,“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纣王在位期间,骄奢淫逸,横征暴敛,最终导致自己在朝歌鹿台纵火,自焚而死。

公元前325年,赵武灵王继位。他亲政之后,奋发图强,锐意改革,提倡胡服骑射,后攻灭中山,收复林胡、楼烦二族,开辟代郡、云中、雁门三郡,拓地千里,使赵国国势为之一振,成为与秦、齐并列的强国。

可惜晚年的赵武灵王,在立储问题上犹豫不决,废长立幼,引发了长子赵章一党与次子赵何一派的系列矛盾。公元前295年,赵武灵王出巡沙丘行宫,赵章与赵何两党攻伐,沙丘之乱爆发。赵武灵王在动乱中,被围困达三个多月,最终饿死在了沙丘行宫。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第五次出巡,南下云梦(在今湖北),沿长江东至会稽,又沿海北上返山东莱州。在西返咸阳途中,在山东平原津患病。七月,行至漳河畔的沙丘行宫病逝。司马迁在《史记 秦始皇本纪》中记载:“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时而潺湲时而恣肆的漳河水,见证了多少历史传奇,又见证了多少朝代兴亡。所以,明代文坛巨擘李攀龙曾登上古邢台,遥看漳河流域的邢州大地,在诗中不无感慨地说:“春树万家漳水上,白云千载太行来。”所以,清代诗人吴存礼曾来到漳河之畔,伫望着荒草凄凄的沙丘宫遗址,满怀伤感地写道:“唯有朦胧沙上月,至今犹自照荒丘!”

05

在古代,漳河流经衡水之地后,进入沧州地区,被称为长芦水。沧州古称“长芦”,也是于此有关。隋朝时期,曾在今沧州地区设置过漳河郡,郡治就位于曾经的长芦县。而长芦县,从南北朝北周大象二年(公元580年)起设立,到北宋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废弃,共存在了大约400年。现在的渤海之滨,北从山海关南到沧州黄骅的广大盐场,都被统称为长芦盐场,也是因此得名。

我们沿古漳河溯流而上,越沧州,穿衡水,过邢台,然后来到了邯郸大地。战国时期,邯郸曾经是赵国150余年的都城;在汉代,邯郸城素有“富冠海内,天下名都”之称,是除国都长安之外,与洛阳、临淄、成都、宛城齐名的天下五大都会。

但历史兴衰,朝代更替,最是无常。千年汤汤流淌的漳河水,看到过邯郸城曾经的名都繁华,也见证了邯郸城后来的废弛与荒芜。后代无数诗人骚客也曾倚马邯郸,凭栏丛台,远望漳水,留下许多动人的诗篇。

大唐天宝初年,盛世正隆,年轻的诗人岑参从邯郸出发,游历河朔,策马行至邯郸道上,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邯郸客舍歌》:“客从长安来,驱马邯郸道。伤心丛台下,一带生蔓草。客舍门临漳水边,垂杨下系钓鱼船。邯郸女儿夜沽酒,对客挑灯夸数钱。酩酊醉时日正午,一曲狂歌垆上眠。”

此时的邯郸,已经不复往日荣光,城市凋敝,殿宇倾颓。曾经赵武灵王所建的丛台脚下,现在已经长满了蔓草。但可喜的是,这里的景色静谧宜人,百姓生活安逸悠闲。漳水岸边,绿波荡漾,垂杨之下系着几只钓鱼船。客舍大门敞开,当垆的赵地姑娘一点也不羞怯,挑亮灯光,对着一众旅客,大声地在拢账数钱。诗人喝得酩酊大醉,狂歌一曲,就伏身在酒店的土台边,进入了酣眠。

岑参之后,大诗人李白“醉骑白马骆,西走邯郸城”,曾先后两次,来到漳水之畔的邯郸城,并留下了近二十首脍炙人口的诗篇。他曾意气风发,写下了那首著名的《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曾登台远望,壮志满怀,写下《登邯郸洪波台置酒观发兵》:“我把两赤羽,来游燕赵间。天狼正可射,感激无时闲。观兵洪波台,倚剑望玉关。请缨不系越,且向燕然山。风引龙虎旗,歌钟昔追攀。击筑落高月,投壶破愁颜。遥知百战胜,定扫鬼方还”;

他也曾遥想历史往事,抚今追昔,满心感慨,“清虚一鉴湛天光,曾照邯郸宫女妆。回首丛台尽荆棘,翠娥无影乱寒塘。”“平原三千客,谈笑尽豪英。毛君能颖脱,二国且同盟。皆为黄泉土,使我涕纵横”;

他也曾在邯郸挥手故友,心怀怅惘与不舍,“乘兴忽复起,棹歌溪中船。……狂歌自此别,垂钓沧浪前。”“远别隔两河,云山杳千重。何时更杯酒,再得论心胸。”

他也曾在漳水边寄语后辈,言谈话语间,都是殷切的鼓励与期望,“天开青云器,日为苍生忧。小邑且割鸡,大刀伫烹牛。雷声动四境,惠与清漳流。”

李白之后,在日夜奔流的漳河岸边,在邯郸城内的旧丛台之上,刘长卿曾经来过,张籍、王建与元结也曾来过,晚唐的李益与温庭筠也来过。

张籍在晚年经常怀念的,还是曾经年少时期,在漳水之滨的那些美好时光。他曾给王建的诗中写到:“相看头白来城阙,却忆漳溪旧往还。”他曾在《送元结》一诗中,又深情地写到:“昔日同游漳水边,如今重说恨绵绵。天涯相见还离别,客路秋风又几年。”

逝水千年,世事沧桑,多少豪情逸兴俱在如烟往事中。漫漫时光里,有多少诗人伫立在丛台之上,远眺漳河流水,或默默无言,独怀幽思,或慨当以慷,以抒怀抱。但曾经所有的繁华与寂寥,都随着漳水的波光,逐流而去。

这一切,如同唐代诗人温庭筠在《邯郸郭公祠》中所写:“唯有漳河柳,还向旧营春。”也如同明末诗人魏裔介在《后秋兴八首》中说的那样:“丛台寂寞生春草,漳水潺湲叹逝波。”

06

如果你想更真切地感受世事沧桑,浮华烟云,那么请你从邯郸出发,溯着古漳河继续向上,去邺城。

当你真正站在临漳县邺城镇的旷野里,看着眼前平芜一片,荠麦青青,想象着曾经近400年的名城大都,现在已经觅不到一点踪影,才深切感受到了历史的沧桑与朝代的更替,也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繁华落尽,锦绣成灰。

西门豹治水,铜雀春深,邺水朱华,漳浦欢宴,魏晋风流,……所有的这一切,连同邺城的舞榭歌台与流风雅韵,都已经被风吹雨打去。

漳河水犹在,邺都已不存。

邺城,春秋时期齐桓公始筑,战国时魏文侯曾定为陪都。一代廉吏西门豹曾为邺令,革除陋习,投巫漳河,并兴修水利,发展生产,留下了历史美谈。建安九年(204年),曹操封魏王后,据此开始营建国都,并先后修建了举世闻名的铜雀、金凤、冰井三台,邺城也迅速崛起,成为了全国政治、军事、文化、经济中心城市之一。邺城,也由此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拉开了它作为曹魏、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六朝近400年都城的时代大幕。

邺城是历史上的一代名都,也是“三国故地、六朝古都”。晋代文学家左思才华出众,曾撰写了文采富丽的《三都赋》,使得“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在《三都赋》中,蜀都成都“临山瞰江,既丽且崇”,吴都建业(南京)“大吴巨丽,高门鼎贵”,但魏都邺城居于“神州之略,赤县之畿”,又有“三台峥嵘,附丽皇极”,更兼“圣武龙飞,受命光宅”,成都、建业(南京)与之相比,也只能俯首甘拜下风了。

今天的成都与南京,仍是举世瞩目的一线名城。而曾经的昔日名城——魏都邺城,却沦为了今天鲜有人问津的普通小镇,宫阙楼台也尽付郊野。吴都建业与魏都邺城,当年分别开启了“南六朝”与“北六朝”,也同样都是“三国故地、六朝古都”,但时光流转,世事变迁,在今日与昨天、繁华与荒芜的两相对照之下,也不由得让人们唏嘘长叹、感慨万千了。

曾经的邺城,掀起过我国文学史上文人创作的第一个高潮。三曹与七子,邺下才人与建安雅士们,他们“怜风月,游池苑,述恩荣,叙酣宴”,登高赋诗,吟咏诗文,抒写下悯时伤乱、救世济民的悠悠心曲和烈烈壮怀,摇曳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段段传奇。文姬归汉、才高八斗、下笔成章、驴鸣送友、卧病漳滨……,这一个个曾经的文坛佳话,也成就了当年邺城的文采繁华和风雅故事。

魏晋之后,历史进入北朝时期的东魏北齐,邺城的发展登上历史顶峰。公元534年,高欢拥立魏孝静帝迁都邺城,并从洛阳移民40万户,营造了更加宏大富丽的邺南城。北齐时期,高洋又对邺北城、邺南城大肆重修,规模和奢华程度都远超前代。此时的邺城,居民已达到百万之多,成为了我国当时地位显赫的历史文化名城。

但繁华的背后,总是潜藏着危机。岁月静好的背后,也总是充斥着烽烟、血腥和暴虐。周静帝大象二年(580年),大丞相杨坚在企图代周之际,在削平了尉迟迥从邺起兵的军队后,为彻底摧毁河北势力的反叛之心,下令邺城百姓连同州、郡、县三级治所,一律南迁安阳。同时下令彻底摧毁邺城,城墙拆除,宫殿焚毁,熊熊大火燃烧月余不熄。

至此,一代名都成为了废墟,逐渐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回望历史,我们不由感慨,风华绝代、百媚千娇的数百年王都,就此被尘埃尽覆,铜雀高阁从此再无才子佳人。

08

多情最是漳河水,千古潺湲。无情亦是漳河水,无语奔流。

此后千百年,无数文人墨客行经邺城,伫立在漳河岸边,远望斜阳草树,颓台荒城,不禁语气怆然,一片悲情。尤其历史由短暂的隋朝,步入了大唐,曾经邺城的繁华相去未远,漳浦欢歌与邺城风雨尚有余温,如烟往事仿佛历历在目,也更能扰动大唐那些骚客诗人敏感的心。

在漳水北畔的郊野上,在曾经的铜雀台边,初唐的王勃、杨炯来过,盛唐的李白、杜甫来过,岑参、高适来过,中唐的白居易、刘禹锡来过,晚唐的李商隐、温庭筠也来过。

青年王勃曾由洛阳北上,见到邺城陈迹,而顿生盛衰之感,写下了格调沉郁的《铜雀妓》:“金凤邻铜雀,漳河望邺城。君王无处所,台榭若平生。……锦衾不复襞,罗衣谁再缝。高台西北望,流涕向青松。”

万古春归梦不归。旧都邺城的春天,已是连天荒草。盛唐的岑参在开元年间的一个暮春,也曾自长安往游河朔,走马来到漳河岸边,写下了那首著名的《登古邺城》:

下马登邺城,城空复何见。

东风吹野火,暮入飞云殿。

城隅南对望陵台,漳水东流不复回。

武帝宫中人去尽,年年春色为谁来。

漳水东流,山河依旧。举目所见,荒城萧瑟,暮云飘飞,年年春色,又知为谁来?见此种景象,诗人不由得情动兴怀,他在另一诗作中也说:“邺都唯见古时丘,漳水还如旧日流。”

曾经的铜雀台,背倚漳水,前临河洛,台上楼宇连阙,飞阁重檐,画栋雕梁。这里曾有过仕女的风华绝代和倾世容颜,也有过文人的浅吟低唱和慷慨激昂,更有过枭雄豪杰平定四海的王霸之心。

但浮云渺渺,漳水悠悠,前代的美人与歌赋,胜景与雄图,都已经风流云散,只剩下斜阳衰草和断壁颓垣,怎能不让后人悲怆而涕下?

所以,李欣在《杂歌谣辞》中写下了“官军女骑一千匹,繁花照耀漳河春。……邺城苍苍白露微,世事翻覆黄云飞”;

所以,孟云卿在《邺城怀古》写下了“三台竟寂寞,万事良难固。雄图安在哉,衰草沾霜露”;

所以,张祜在《邺中怀古》中说:“邺中城下漳河水,日夜东流莫记春。肠断宫中望陵处,不堪台上也无人”;

所以,罗隐在《邺城》中也说:“台上年年掩翠蛾,台前高树夹漳河。英雄亦到分香处,能共常人较几多。”

试看铜台歌舞处,惟有秋风愁杀人。以至千载之下,清代著名文人郑板桥站在漳河之畔,遥看邺城废址,也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邺城》:

划破寒云漳水流,残星画角动谁楼。

孤城旭日牛羊出,万里新霜草木秋。

铜雀荒凉遗瓦在,西陵风雨石人愁。

分香一夕雄心尽,碑板仍题汉彻侯。

斗转星移,时光如水。漳河绵亘古今,跨越时空,今天仍然流过了现在邺城镇的郊野,默默无言。

09

郦道元在地理名著《水经注》中云:“滏水东流,注于漳。”依此来看,现在邯郸市、衡水市的母亲河——滏阳河,在古时候,应该就是漳河,或者是漳河的一条大支流。

漳水曾经来到过我家乡这片土地。它曾经肆虐过这一片土地,同时也造就过和美丽过这一片土地。我望着眼前缓缓流淌的滏阳河,心里想,这里曾经是北流的漳水,它曾经流过我家门前。

我站在家乡门口的滏阳河畔,看着汤汤东流的河水,仿佛又望见了西门豹犀利的眼神,仿佛听到了项羽楚军震天的呐喊,仿佛看到了漳河之畔沙丘行宫迷离的月色,也听到了赵武灵王和秦始皇的最后哀叹。还有赵都丛台上的烟树和邺城铜雀高阁的暮云,也犹然就在眼前。眼前滏阳河里摇曳的每一缕潋滟波光,我想,恐怕这都是古人吟咏的一首诗歌或一句辞赋吧。

我的家乡冀南小县——新河县,从最初就与漳河相关联。新河县为千年古县,原为堂阳县,在西汉初年汉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初置,属钜鹿郡。后唐代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一中的“堂阳县”条目云:堂阳县,本汉旧县,属钜鹿郡,在堂水之阳。按:长芦水,亦谓之堂水,在县南二百步,县因取名。

而在《元和郡县图志》卷十七中,“衡水”条目又云:衡水,亦曰长芦水,即浊漳水之下流也。以此来看,曾经的堂阳古城,即应在古漳河之畔,距河也仅约百米。堂阳县自从西汉初年设置,历代沿袭。后至五代十国后晋时期,曾短暂改为蒲泽县。后又在北宋皇佑四年(1052年),废堂阳县,设立了新河县,并沿袭至今。而“新河”之名,也是与漳河有关。

在现河北省地名办公室编撰的《河北政区沿志考》中记载,“因漳河几经更迭,俗有‘新河’之称。新河镇,即以濒临新漳河(衡水新道)而得名。新河县又因新河镇而得名。”早在《水经》中,漳河被称为衡漳,衡即横,象征着它的无拘无束,随性而行。所以千百年来,在冀南这片大地上,许多河流沟壑、许多村落都留下了关于“漳”的记忆,这并不突兀和偶然。

元代新河县人李良弼,曾做过朝廷的中奉大夫。他在以诗歌吟咏家乡系列风物时,曾作过一首《光武台》:

投暮何年事,高歌上此台。

芜亭空北望,漳水自南来。

盖世贤人聚,惊天帝业开。

荒凉亦千古,凭吊足徘徊。

新河县的光武台,相传是东汉光武帝刘秀巡行河北,首战堂阳、宣聚兵马之处,也是古代新河的“八景”之一。当年邑人李良弼登上此台,遥想英雄功业,又见眼前台荒亭芜,唯有漳水悠悠北流,不仅感慨万千。

其实自元代初年,漳水、滏水就已开始分流。元中统三年(1262年),郭守敬曾上奏忽必烈水利四事,其一曰:“于磁州东北漳滏合流之处,建设分水工程,使滏阳河独自北流。”此奏议被批准立刻付诸实施,世祖叹曰:任事者如此,人不为素餐矣。

此后,滏阳河开始逐渐浮现于史志典籍。但漳河水大势猛,滏阳河屡屡为其所夺。所以元明时期,人们对于往往合流北上的漳滏水,仍然习惯性地称之为漳水、横漳、浊漳、衡水,所以前代诗人笔下,也是多见漳水,难见滏阳河。

漳河自隋代有南流一支,至元代定都北京,为解决京城漕运,开始引漳入卫,以补济卫运河的水量。元明时期,对“引漳入卫”工程也曾多次疏浚、沟通。至康熙四十七年即1708年,为保证卫运河漕运水量,最终致使“全漳入卫”。至此,全部的漳河水开始与卫河悠然相会,也开始共同谱写卫运河新的壮丽篇章。

至此,漳河不来家乡这片土地,已经三百余年矣。但漳河曾经镂刻下太多的的历史沧桑,也沉淀下了太多的人文记忆。大河奔流,生命繁衍,文明不息。典籍中流淌了千年的漳河,最终让自己也流成了一道永恒的经典。

千古沧浪水,衡在典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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