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白存刚的头像

白存刚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6/23
分享

散不尽的云烟

锅炉房旁的那根高耸的烟囱正往外吐着一股股青白相间的烟,随风飘向东北方的天际。与之不远的地方有一排高大宽敝明亮的厂房,厂房内一口巨大的高压蒸煮锅正蒸着酒,锅里的蒸汽经过冷却变成了液体,“哗哗”地流进了粗大的铁桶里。待快流满了时,旁边站着的那个工人旋即关住阀门,往桶里挿进一根玻璃棒检测好酒精浓度並做好记录合上桶盖再将它拎到平板车上,换上另一只空桶。紧接着又有人将放在平板车上的那几只盛满酒液的桶推进酒窖里装坛。

蒸煮锅旁放一只空着的直径两米多、高约一米五左右的篦式容器,紧靠着它旁边有人正在往里装填发酵好了的物料。一辆辆盒式推车从发酵池那边源源不断推了过来,将车上的物料卸在它的旁边。等高压蒸煮锅里的料蒸煮结束,锅盖开启,就有人在篦式容器上挂好铁钩,操作按钮,房顶上行车电动葫芦便发出嗯磁嗯嗞的声响,锅内盛满酒糟的容器被吊了出来,将里面的酒糟倒进在一边等待多时的自卸卡车车箱里。然后,再去吊装另一只盛满物料的容器,开始下一轮的蒸煮。

这时,发酵池那边三个工人又推着盒式翻斗车一溜线正朝这边走了过来。一个将车子停在料堆旁,拔出插销,使劲按下车把,冒尖的物料便散落在物料堆旁。接着,他操起铁铣便往容器里盛。另外两个也倒完了物料,一个身材略显粗矮的胖子朝那个正蹶屁股干活的人喊道,“伢子,慌啥,歇一会儿再干!”

“就剩这一锅了,干完了早点下班吧。”他们干的是“包活”,只要按车间规定完成了任务,就可以提前下班了。所以那个叫伢子的,干得格外欢实,尽管已是满头大汗了,也不愿停歇下来。

伢子姓田,大名田春明,排行老二,小时侯爹叫他“二伢子”。以后街坊邻居就跟着叫“伢子”,省了一个“二”字,顺了口,便忘了他的大名。

“时间还早着呐,你急着回去干吗?”胖子说,“下了班,跟我们上馆子搓两把好吗?”

胖子姓金,蓄小平头,和伢子年纪相仿,满脸的横肉和酒刺,看上去怪凶蛮的。以前,下班后金胖子老喜欢邀请田春明上馆子搓麻将。上馆子搓麻将得吃火锅,六元/人。大伙儿先玩牌集资,头几把不管谁赢了一律“充公”,凑夠了饭钱,再赢了就归谁。三五个人,二三十块钱,酒是金胖子从厂里带出来的。一个月偶尔玩上三四回,大伙儿工资虽说都不高,可依旧乐此不疲。大伙晓得他喜好喝酒,就轮流跟他碰杯,趁他头不清醒了再继续“战斗”。结果自然很惨,直到他翻开空空如也的衣兜才作罢。金胖子老嫌田春明钱带少了,就瞅着发工资那天约他,那时侯一个月才三百多元的工资,他和母亲就指望那点工资过活。所以输了几十块钱后就很心疼,任人咋劝也不玩了。回去后,他赶紧将那三百块整数交给了娘。以后,他有了一个闺女,用钱地方越来越多,他干脆“金盆洗手”与“赌”绝缘了。

旁边的年纪较轻的瘦高个,叫彭惊涛,跟他玩笑说:“田师傅,看你这么猴急,又要去会女朋友吧?”

“——会你个头哟!”早先他是会过不少女友的,请吃饭、送人礼物,钱花了不少,可没谈几天就没下文了。为啥?按伢子的话说,穷呗,谁瞧得起呀。那两间半低矮破旧的砖瓦房,以后又多了一个“拖油瓶”。人家一看这境况,谁还心甘情愿跟他过一辈子,“苕”吧?时间一长,伢子也心灰意冷了。以后再有人提亲,伢子干脆不见了。日子慢慢往前捱着,不知不觉人就快四十了,还是个光棍一条。别人时常拿这事取笑他,他脸上就象抽搐一般难受。前些时,他又认识一个三十出头的“剩女”杨梅,见过几次面,倒也谈得拢,但成与不成,还是个未知数。田春明想着这些,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挥动那把被磨得白光锃亮的铁铣,甩开膀子干起来。

金胖子和彭惊涛又逗田春明开了一会儿心,金胖子用一只空饮料瓶从酒桶里灌了一瓶酒,彭惊涛从荷包里掏出一袋五香兰花豆,两人便躲到角落里喝小酒去了。等他们过足了酒瘾,慢腾腾走到伢子这边时,地上那一大堆物料已所剩无几了。

上完物料,清扫干净周边的场地,他们在车间里面一间简易的淋浴室洗了个澡,换上一套整洁的服装,人就变潇洒多了。

出厂门时,田春明抬眼看了一下门卫室墙壁上的挂钟——下午2点20分,比正常下班提前了一个多小时。

干这种体力活,累是累点,可时间短点。他就图这个,一干完活,他就可以开着三轮摩托去挣“外块”了。他自己抽烟又喝酒,指望厂里那点死钱养活自个都很难的。想着这些,心里就平和多了,嘴角里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金胖子和彭惊涛在前头脚步如飞,田春明赶到停车处时,他俩巳开着各自的摩托消失在道路上的车流中了。田春明知道他们比他还要猴急,因为两个都有着“第二职业”:

胖子老婆开餐馆,卖完早餐,中午过后有人来餐馆搓麻将,老婆烧水泡茶,人不夠时也上去凑凑场,等金胖子回来后赶紧让他打,自己则去厨间忙着煮碱面、剁肉馅包水饺,为明天的早点做准备。金胖子脾气暴燥,动辄就伸手打人,老婆就很怕他。一次胖子回来后要替换她,她正在兴头上怎么也不肯让,散场后一清算她输了一百多块,结果却被金胖子揪住头发打得鼻青脸肿。她哭闹了一夜,第二天生意也不做了就往娘家跑。一个礼拜过去,胖子不仅没来接她,连电话也没打一个!后来听人说胖子又找了一个女人在店里做事,人长得可比她年轻漂亮多了。一听这事,她顿时慌了手脚,也顾不得颜面了,赶紧回店里去了。

那个彭惊涛呢,则要去日杂店替换媳妇回家照看娃儿,好让他娘腾开手洗衣做饭。

这么多年了,他们掂着了田春明的“斤两”,觉得他反正有点儿“伢”(地方土语,意即傻),多干点活儿也习惯了,所以每天上班他们总得找些由头耍点奸滑。倘不这样,他们会觉得很不受用似的。其实,他们这种小把戏,他早看穿了,只不过他懒得计较罢了——他想,同船过渡,八百年修行。多出点力又累不死人,为这点儿事伤了和气,不值呢。

往市内去的半道上,他接到“顺丰”物流女老板的电话,通知他给一家烟酒副食批发店送货。于是他赶紧折返回来往西郊跑。顺丰在西郊外国道与市道的交汇处,两三公里远,不一会儿便到了。装了一车糕点罐头之类的货物,走时女老板说送货的师傅病了,还有好几家的货要送。

一连拉了七、八趟货,挣了两百多块,抵他在厂里干三天的工资。这个机会却很难得,因为他是“游击队”,人家把活儿都给了“正规军”。他暗自庆幸今个运气真好,搁平时他又要四处奔波去“打游击”了。

与顺丰结完帐,回家的途中市内已是灯火通明了。

回到城东郊外的家里,母亲已将饭菜做好,坐在门口盼着儿子的归来。

母亲六十有五,头发已全白,脸上雕刻着岁月的苍桑,佝偻的身躯走起路来看上去十分艰难。爹因病早逝,家里重担就压在娘的肩上。所以,娘就见老的快。可娘总是不服老,她一天也不肯停歇下来,种菜园、到处转悠去“拾荒”。她说她只要能动弹就不能吃“闲饭”。

“妈,珊珊呢?”进门没见着女儿,脱口便问。

娘说,小胖把她叫走了。

小胖?——金胖子的儿子,学名金鲲鹏,跟珊珊是同班同学,经常来家里找珊珊玩。

珊珊读小学时,倒很乖巧听话,学习也用功,成绩排名不上前三,也在前十左右。可上了初中以后,不知怎么就跟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混在一起了,谁谁穿了时尚新衣了,谁谁换了名牌手机了,谁谁的父母开着奔驰凯迪拉克来接学生了……一回家珊珊就跟他谈起这些事,可一问起她的学习成绩,她扭头就要走开。逼急了,她会诉说同学们都瞧不起她,她就是她爸捡的一个野孩子,她妈扔下她跟一个温州老板跑了。你莫听他们瞎说。他设法安慰她,问爸对她好不好?她连连点头。他又说,既然对你好,就说明不是捡来的。你现在啥也别想,一心把学习搞好就行了。费了好多口舌,讲了许多大道理,她哪儿听得进去?照旧逃学,班主任来家访过几回,他也有好几回把她从网吧里寻了回来。他的话她全当成了耳旁风,娘更管不了她。

正念叨着珊珊,珊珊就来电话了,要他给她发一千块的“红包”。问她要那么多钱干啥?她说前不久一个自称是她舅的人来学校找过她了,告诉了她妈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她想寻她去!

“你妈在哪儿,告诉我,我去找。”一个女孩子竟要独自去外闯荡,怎叫人放心得下?

“我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你胆子真大呀。”

“我有伴呢。”

“哪个?”

“金鲲鹏。”

“啥——?你怎么跟他——”他对金胖子的儿子就没好印象,闻言,更添了一份忧虑。

“爸,你给不给,不给就算啦。”珊珊生气地挂了电话。

田春明见她生了气,怕出啥意外,赶忙给她转去了一千元。收到红包,珊珊发来句“老爸,谢了,你真是我的好老爸吔——”。他能猜出她收到红包时喜悦和顽皮的模样,可他却五味杂陈,有说不出的酸楚。

娘将饭菜端上了餐桌,一盘泡椒竹笋肉丝,一盘煎鱼,一盘炒花生米,桌中央电磁炉上炖的香菇排骨正冒着十分诱人的香气。田春明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品尝着娘做的美味。坐在对面的娘吃着饭,眼神却留意着儿子,时不时给他挟去几块香菇排骨,仿佛此刻她才感受到了人生最大的幸福和乐趣。

吃罢饭,田春明跟娘说有些睏,就回屋歇息去了。

这个珊珊,可真叫人操碎了心哟。唉——,如果不是在那个夏夜遇见了她,怎么会有今天烦心的事儿?

田春明躺在床一闭上眼睛十几年前那一幕就浮上了心头:

他送客从锦湖小区出来已是晚上十点多了,明天还要上早班,他也准备“打道回府”了。沿着锦湖路向南一公里处过一个十字路口,往东再行两公里就到家了。一排垂柳沿着锦湖路向前延伸着,高楼和路灯的光影泻在湖面上,泛着忽明忽暗的斑点,犹如闪烁着的碎银。他无心欣赏湖面上那迷人的夜景,却发现前面百米远的湖边护栏旁有一对男女撕扯在一起,女的大声尖叫着,似乎並没引起过往车辆和行人的关注。那个男人突然把女的摁倒在地,拳脚相加,打得女人在地上滚爬着,哀嚎着……在车灯的照射下,他认出那个男人就是他的同事金胖子。他不明白金胖子究竟为啥要对一个柔弱女子下狠手,他将车子停在他们跟前,大喊了一声“胖子”——!胖子一愣,慌忙松了手,一看是他,也不应答,扭头走了。

他将那个女人扶起来的一霎那,四目相对——怎么会是她?夏梦露,以前曾经在厂里的包装车间干过几个月的临工。因为长得俊俏,厂里好多小伙子争相追求过她。后来听人说她嫌活儿又脏又累工资也低,到别处找事去了。他只是远远地看过她几眼,竟不料在这种场合相遇了。问胖子为啥要如此这般,她说胖子就不是个人,逼着她去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说着说着又呜呜哭起来。他想安慰她几句,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见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可怜怜兮兮地站在那儿,就说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于是,她随他上了车。临走,他问她住哪儿?她说她没处住了,能不能在他家歇一晚?他犹豫片刻,便带她走了。

回到家,他领着她到姐姐春香睡过的空房里,铺好了被褥让她安歇。她却说害怕,还是跟他挤一床凑合一晚吧。他虽有点难为情,却明白了她的用意。端来一盆热水洗了澡,清水出芙蓉般的美人胚子就呈现他面前。他看着女人光采照人的阿娜身姿,不由热血沸腾,心跳也加速了。不过,马上又有了一种负罪感,迅速转过身去关了电灯。

“我又不是虎豹,吃了你不成?”灯又打开了,面前的美女坦然对着他,“好好看看我,漂不漂亮?”

“溧、漂、漂亮……”他有些语无伦次了,仿佛遭遇了寒风的侵袭瑟瑟发抖,夏梦露禁不住扑在他怀里,咯咯地笑起来。

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上班后金胖子从他那张充满倦态又掩饰不住喜气的脸上似乎看出了啥名堂,不禁坏笑道:昨晚上你玩得可爽哇。

爽个啥呢,累得要命一回家就睡了。乍一听,田春明一头雾水。

装啥糊涂呢,昨晚上夏梦露没跟你那个——?

田春明恍然明白他的意思了,挣红着脸争辩道:没有的事,哪个象你唦。

金胖子拍了下他的肩膀,“兄弟,你哥是啥人,瞒得过我?哪有猫儿不沾腥的?男人嘛,不喜欢女人,就不叫男人了。不过呢,千万别黏得太紧了哟。”

田春明忙问:咋哪?

金胖子告诉他说,他为讨那个女人的欢心白白花了大几千块不算,她家盖房还向他借了两万多块钱。讨过N次了,不仅不还,反倒说他还欠着她的呢。这种骚女人简直忒不要脸了!只要她缠着你了,你就会有倒不完的霉!金胖子越说越气,竟愤愤不平骂了起来。

那一夜过后,田春明依稀记得他跟夏梦露又有过几次约会的。头几回总是夏梦露主动打电话约的他,见了面她说看中了某个品牌的裙装了,就将他往时装专卖店里拉;不久她又说苹果新品手机上市了,她想换一部;逛公园时,忽然又提出她妈住院还差两千多元的住院费……她不断地找各种理由从他腰包里掏钱,就象从泉眼里取水似的。可他辛苦多年积攒的那一万多元,很快就被她掏干了。资源枯竭了,她也不再约他了。可是他的魂儿也仿佛被她勾跑了,几天不见面总感觉缺少了点什么,茶饭也不香了,就忍不住给她打电话。而她呢,总是不接,即便接了也没好声气:我正忙呢,等会吧,等会我给你回过去!话没完就挂了。有一回他往某酒店送客时瞧见她跟一个中年男人勾肩搭背往外走。这时,不禁想起金胖子的“忠告”,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恨不搧自己两个耳光。从此,田春明对夏梦露的念想也烟消云散了。不曾想,那年春节刚过她突然打来电话说她快临产了,要他赶紧来医院一趟!他来不及细想,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跑。苦等了三天三夜,珊珊终于降生了。顺产,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花费八千多元全是姐姐垫付的。回家调养到满月,请亲朋好友吃了喜酒,田春明就跟夏梦露谋画着怎样过好往后的日子。他打算好好再打拼三五年多攒一笔钱,把那两间半低矮破败的平房拆掉,盖三开间两层别墅式的小洋楼。他对未来有了美好的憧憬,而她却在第二天不辞而别了!

他几乎把电话打爆了也不见接,后来才知道把他“拉黑”了。跑遍市里所有的餐饮、娱乐和休闲服务场所,始终没有打听到她的下落。

回到家,看着还在襁褓里呱呱啼哭的婴儿,他欲哭也无泪了。

娘除了给婴儿喂奶粉、换“尿不湿”,剩下的只有叹息。无奈,娘把姐姐姐夫叫了过来帮忙支支招。

春香先是骂夏梦露心狠自私,只顾自已逍遥扔下亲生女儿就跑路了。骂完夏梦露,又埋怨弟弟太“伢”了,当初就不该去医院管她,她跟那么多男人混过,咋就断定是你的,不明明觉得你老实巴叽好欺侮吗?这下好了,人家一拍屁股跑了,你又要上班,还要管这个娃,看哪个女人愿意跟你!

事到如今,埋怨有啥用?娘说。

姐夫说,我看还是趁早送人好。不然,会拖累你一辈子的。

“不成——!”田春明坐那里捂着脑袋半天没吱声,听姐夫这么说,终于开腔了,“没娘的娃儿就夠可怜了,不能再没了爹,对吧。”

娘也说,“还是自己养着好,送了人,隔壁邻舍会戳咱们脊梁沟子的。”

田春明从娘怀里接过珊珊搂抱着一上一下地晃动着,荡秋千似的。嘴里喃喃地道“小宝贝,喔、喔、喔”。

“小宝贝”脸蛋上绽放着绚丽的花朵。

上班后,田春明去更衣室换上工装,走进发酵池,挥动铁铣翻着发酵池中的“五谷杂粮”,上面冒着丝丝缕缕热气在发酵池周围缭绕着,香喷喷的,久久未能散去。干了一会儿活,身上开始渗出了汗渍,只见另外两个池中的金胖子和彭惊涛已扔下铁铣到门口抽烟去了。今个他心里有事也放下铁铣走到他俩的跟前,拽起金胖子的衣袖悄声道:“跟我出去会儿,我有事儿问你。”

走到一座高大的露天酒罐前停下,金胖子迫不及待地问他啥事儿?

田春明问:“小胖在家吗?”

“不在,学校不是放`十一'长假么,他妈说他跟同学们外出旅游去了。”

“旅个屁游哟,他是跟咱珊珊找她妈去了!”田春明把珊珊问他要钱的事叙说了一遍。

“怎么会有这种事儿?”金胖子听他这么说,似乎也预感到问题的严重性,顿时神情变得烦燥起来,“小狗日的,胆也忒大了,回来后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田春明忧心忡忡回到岗位上,手里干着活儿,心里却惦记着珊珊的事儿: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万一遭遇了歹徒可咋办?本来一下班他就要开着三轮满城转悠的,车站、码头、医院、商场、物流,甚至各种娱乐场所……只要能拉客带货的地方他都不会错过,十多年来他靠自已的辛劳挣的钱不仅养活了一家三口,还修建了一幢两层的小洋楼。可这会儿他哪还有去挣“外块”的心思?

出了厂门,田春明拨通了珊珊的电话,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找着她妈没有?

她说她到温州了,妈的手机号却换了,联系不上她了。好不容易找到地处了,屋里那个中年男人又说一个月前就跑了,他也正四处寻她哩。

田春明就叫她赶紧回,马上假期就完了。她却说不想读了,找不着妈就不回了。

你不回,钱用完了咋办?田春明着急了。

珊珊叫他莫操心,她和金鲲鹏会在当地打工挣钱,饿不着他们。话没说完就挂断了。

田春明知道再劝也没用了,又打电话问金胖子咋办?金胖子说急有啥用?他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让他们吃点苦头也好!

田春明无语,闷闷不乐回到家中。一进屋,见杨梅来了,正和娘在厨房里忙乎着哩。

见着杨梅,田春明就想起了那次与杨梅妈的邂逅:那天他轮休,在市内拉了两个乘客去东城车站,刚到,就见出站口涌出一拨乘客。出站口旁边停满了出租车和载客的三轮,他只能靠外围停着,眼睁睁看着乘客搭着别人的出租车和三轮走了,不免有些失落。正想离开,却见一位妇女肩挎着皮包朝他走了过来,看上去有五十开外,神情焦急,说是去医院就上了车。到了医院,那妇女下车付钱,一拉开皮背包拉链却傻了眼——“钱包呢,手机呢,怎么全都不见了?”

“莫急,再仔细找找看。”田春明安慰道。

结果翻了底朝天,里面的几件衣物和纸卷全掉在地上,仍没见着钱包和手机。站一边的田春明发现包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怕是遭到小偷了!田春明说。

老妇人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仿佛天塌地陷一般。说包里有三千多块是给老伴补交住院费的。老伴上山割土蜂蜂蜜时失手跌下了山崖,右腿骨折,胸肋骨也摔断了几根,做手术后在医院已经躺了一个多月,她和女儿轮流照护他。已经花了四五万元,准备办理出院手续回去静养的,可结帐时还差医院三千余元。她赶紧回家卖了两头大肥猪才算凑夠了数。可她万万没想到路途上竟被窃贼一把偷走了,这不要了她的命么?

田春明原想免收老人车费就走的,可听完老人的哭诉不由又动了恻隐之心。问清老人乘坐的车次后,便打了报警电话。随后又叫老人领他去了她老伴的病室,老人向女儿讲了那桩倒霉事,说完就抡起掌搧自个的耳光,幸亏女儿手疾眼快拦住了:“都怪我大意,我真该死哟!”

女儿劝她,事已出了,后悔也没用。当务之急得尽快去借钱,结帐出院。

一提钱,一家三人瞪着六只眼,谁也没想出啥好办法——在城里,他们举目无亲上哪去借呢?

田春明见他们愁眉不展,就说“婶,我先把钱给垫上,回去后再慢慢想法子还我行么?”

“哎呀,今个可遇上大好人了!”老妇人听了感动得老泪纵横,拉着田春明的手说,“把我从车站拉到医院不要钱不说,还帮我解决了这么大的难题,叫我们咋谢你呢?”

“谢啥咧,出门在外哪有不遇难事的?你帮我、我帮你都是兔不了的。”田春明淡淡一笑。

一家人千恩万谢,说了半天客气话,老妇人吩咐女儿给田春明打好借条,加了微信,就给他们转了款。

出院以后,为还钱的事儿彼此就有了联系,一来二往,也就越走越近了。这回,一见面田春明就忍不住向杨梅说起了珊珊离家出走的烦心事。

杨梅道,娃儿大了,由不得爹娘,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操也没用。

她怎么跟金胖子一个说法呢?也许,他们说得有道理吧。田春明想。

过了一会,杨梅又说她有个闺蜜在温州打工,叫他把珊珊的电话告诉她,她再转告闺蜜,让闺蜜跟珊珊联系,兴许能帮着她的忙呢。

田春明忽觉眼前一亮:好,这太好了!

晚餐很丰盛,娘看上去也很高兴,不住地给杨梅送菜。吃过饭,杨梅又帮娘收拾碗筷。

忙完了,杨梅问田春明出去走走好么?

好,走走好。田春明忙回道。心想,这个杨梅就好象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把他的心思摸透了。

两人出了家门,顺着院门外的小道朝着郊外的田野信步走去。

……

又过了一个多月,杨梅跟田春明说闺蜜见着珊珊了。珊珊和金鲲鹏去过丝袜厂、玩具厂,也去过电子厂,可那些厂子都以年龄未滿十八周岁的原由而把他们拒之门外。还是闺蜜通过一个在酒店做大厨的朋友帮忙找了一份洗碗刷盘子的临时活儿,总算有了个吃住的地方。过了几天,闺蜜瞅空再去看她时,珊珊喜不自禁地说她找到了妈妈了。她妈跟她诉说了这些年在温州生活的不易:起先她在一个休闲会所做按摩时认识的那个男人包养了她,不久正室发觉了,跑到她的住所“大闹天宫”,揪住她的头发又撕又咬,还将她的衣物扔到了室外!之后又和拉链厂小老板生活了几年,小老板起初待她恩爱有加,可自从夏梦露发现他在外面又有了新欢以后,两人时常为一些琐事发生口角,小老板开始对她冷淡疏远,继而恶语相向,甚至施于“家暴”……她实在忍受不了了才跑了出来,去家政公司找了一份“保姆”工作。雇主是一个丧偶独居退休的老男人,在那里干了一阵,感觉老男人和蔼可亲,又出手大方,就想扎下根来。她担心那个小老板知道后来找她的“茬儿”就更换了手机号,小日子一稳定下来就想着了女儿,便与她取得了联系。

听到这个消息,田春明心上坠着的那块石头也就落了地,又恢复了往日平淡而充实的生活。约莫又过了十天半月,一天上班时不见了金胖子的身影,一个新工友接替了他的工作。

胖子呢,胖子去哪了?田春明感到好生纳闷,忍不住问彭惊涛。

彭说,你不晓得——?胖子请了半月假,到温州去了。

去温州了?田春明眉头紧蹙,疑窦顿生。莫非……他不敢往下想了。这时,他的心绪全乱了,干了一会儿活,就跑到车间外面拨通了金胖子的电话,问他去温州干啥,是娃们出了啥事吗?

已经坐上了南下“高铁”的金胖子道,麻绳拴豆腐——别提了,他儿子打电话来说,珊珊怀上了他的娃儿都快仨月了,珊珊因为害怕就告诉了她妈,她妈知晓后顿时气晕了过去,醒来就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作孽哇,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知道吗?之后她妈带她去医院做了“人流”。可是小胖怎么也不信他跟珊珊竟是兄妹!他怀疑夏梦露为阻止他与珊珊往来编的谎言。夏梦露说你不信就叫你爸来做个鉴定好了。

金大胖听说夏梦露要他去做“亲子鉴定”,坐如针毡,为此纠结了整整一个晚上,直至天明才下了决心。

“胖子,不是我说你,你算把娃们害惨了哟。”田春明愤愤不平地打断了他的话。

金胖子问:“珊珊不是你的女儿吗?怎么会——?”

经他这一问,沉积在田春明心头的那缕云烟再次升腾了起来:

记得那年秋季开学的头一天早上,他就领着珊珊到市里实验小学报名去了。珊珊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一路蹦蹦跳跳的,那高兴劲儿就甭提了。由于报名的学生太多,轮到珊珊已近中午了。负责登记的女老师看了一下房产证和户口簿,问怎么不见珊珊的名字。田春明说了一下情况,女老师说得去派出所开个证明。到了派出所,户籍民警说要凭结婚证、男女双方的户口簿、医院小孩出生证明,现在仅有一个出生证明怎么行?起码女方也得来一趟嘛。不然,还以为小孩是被拐来的哩。人家说得有道理,可珊珊总得上学哇。见他十分着急,警察就建议去市医院DNA医学鉴宝中心做个鉴定。无奈,也只好如此。过了几天看到鉴定结果之后,他又近乎崩溃了——原来,珊珊竟与他没丁点的血缘关系!

知道真象后,家里就炸开了锅——

姐姐责怪说:“伢子呀,你说你伢不伢,当初珊珊出生时我就感觉不对劲,从你跟她交往那天算起笼共不到八个月,咋可能是你的娃儿?明明是夏梦露给你下的套嘛。你偏犟,这下好了,算你白帮人家养了七年的娃。”

犟人吃犟人亏呗。姐夫冷嘲热讽。

娘在一旁着急得不行,“还提那些有啥用?猫儿狗儿养大了也会同人性,快想个法儿让娃儿上学吧。”

娘一发话,姐姐姐夫都闭口不言了。

过了两天,姐夫陪着田春明去找社区和民政部门,几经努力总算让珊珊入了学。

……

半个月后金胖子从温州回来了,活脱脱变成了一个木头人儿,头发几乎全白了,别人跟他说话只是咧咧嘴傻笑着走开了。

金胖子到底怎么哪?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私下探询着他的秘密。可金胖子却将那秘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打死也不会向外透露半点儿口风。而这秘密,除了金胖子自己,也许还有他田春明清透。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