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姐 冬 梅
白存刚
一
清晨,秋阳从东山慢慢地升了起来,露出了硕大的胭脂红脸庞。如洗的蓝天上堆积着无数的云朵,或状若奇峰峻岭,或形如飞禽走兽,或似棉絮洁白无暇,千姿百态,蔚为壮观。汉江码头边锚着一艘专供客轮停靠的趸船;码头附近有一幢红砖瓦房,是供旅客购票、侯船的大厅。大厅坐南朝北,东西墙上有几扇宽大明亮的窗户。从大门进去后,里面摆着好几排长条木椅。我在售票处购票时,遇见了罗二婶和他的丈夫陈叔。打过招呼,得知他俩也是和我一样回老家官集镇去参加冬梅表姐的婚礼的。
罗二婶是“半边户”,陈叔是县里干部,一儿一女长大后都参加了工作,惟独她一个吃闲饭。其实,她也没闲着,这几十年间,凭那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不知为镇上多少对男女牵上了红线。自然,在我们当地只要男女牵手成功,无论男方女方都是要“谢媒”的,烟酒点心,还有“红包”……所以,罗二婶不用下地照样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五十好几了,依旧光鲜靓丽,和三十出头的俏媳妇一般。
买了票,我们坐到过道边那条长椅上聊天等船。
罗二婶说冬梅真是交了好运,找了一个那么好的婆家,公公是镇党委书记,婆婆是供销社主任,未婚夫又是工商所干部,将来保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说这自然是二婶的功劳,我替冬梅姐谢二婶了。
谢啥嘞,人家两个自谈的,我只不过挂了个虚名罢了。罗二婶倒很谦虚,实际情况或许如此。冬梅姐跟父亲学艺期间,我正好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业,也在缝纫社里打杂,时常见邱成龙来社里找冬梅姐闲聊。后来有了眉目才请罗二婶当了“红娘”。
陈叔忍不住插话了,夸冬梅姐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会缝纫,还会唱戏。夸赞的同时又流露出些许的惋惜:说多好一个姑娘,怎么就……
你个死老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陈叔吞吞吐吐下半截还没说完,耳朵已被罗二婶拧住了。尽管他“哎哟哎哟”直喊疼,罗二婶也不松手,一个劲数落丈夫不会说人话,骂他“老鸦笑猪黑”,也不拉滩稀屎照照自己。
陈叔知道二婶嫌弃他相貌丑陋,配不上她。这些年来,只要一斗嘴,二婶就会拿这说事:“你除了是个吃皇粮的干部外,还能让我看上你哪一点啊?”陈叔一听这话就象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很是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呜——!江边传来了客轮一阵低沉而悠长的汽笛声,大厅里响起了喇叭声——女播音员用甜美而亲切的语调告诉到下游方向的旅客请带好各自的行李,准备排队登船了!于是,我们排着队向港口那边走去,我提着一只凡布包随队缓慢前移着。包里装着我送给冬梅表姐的礼物:一对鸭绒枕芯,绣着“喜鹊登梅枝”的枕套,还有一双大红大紫“花开富贵”的牡丹图枕巾。礼物虽小却是我一片心意。我衷心祝福冬梅姐的爱情象梅花凌寒傲放,婚姻象牡丹那样雍雍华贵、幸福美满。我花了99元,搁现时牙根不值一提,可那会儿刚改革开放,我参加工作才一年多一点,一个月二十多元,几乎花掉了近半年的工资。我念初中那阵,经常找冬梅姐借书,她那里藏了很多书:《苦菜花》、《三家巷》、《林海雪原》、《家》,甚至还有手抄本《梅花党》(亦名《一只绣花鞋》)和《第二次握手》等,也不知她从哪弄来的,除了我,她从不对外示人。想着表姐的好,这点小礼物实在微不足道了。
二
客轮缓缓驶离了码头,船尾翻起层层波浪,向岸边涌去。
我紧挨着船舷的窗口坐着,宽阔的汉江江面上有数艘货轮溯流而上;对岸的沙洲、护堤傍着河流向前延伸着;客轮顺流而下,从县城到到官集老家不过半小时的水路,可我的心早飞向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冬梅姐的那些过往便浮现在眼前:
冬梅姐和我同住在官集镇北街,与我家斜对门,相隔不过二三十米的样子。听姨妈讲,冬梅姐降生那天正值严冬,大雪纷飞,她家后院那棵梅树正含苞待放,姨爹触景生情,给她取了个颇有寓意的名字。姨爹是教书先生,很有文才,可惜他患了肺痨,冬梅姐刚上学那年他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那时侯,一进入冬季冬梅姐就抽借到了公社文艺宣传队,春节期间到各大队巡回演出。排练场设在公社礼堂内,地处新街北端,离老街有两三里地,通常排练到深夜才散。冬梅姐怕走夜路,男队员们争着送她回家,拉大弦的老徐,敲边鼓的小孙……但送的次数最多的还是演李玉和的杨五喜。杨五喜跟她是同班同学,人长得帅,是宣传队的“男主角”,而表姐则是“女主角”,人们都以为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私下议论纷纷。那些议论又很快传到了姨妈的耳朵里,姨妈联想到杨五喜有时也过来帮忙担水劈柴,借机跟表姐玩耍的事儿,就信以为真了:怎么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我吱一声,你这闺女,胆儿也忒大了吧?表姐却矢口否认:莫听他们瞎说,没影的事儿。姨妈一边摇动着纺车一边说,你的事你自个作主,妈也不是老封建。可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你得好好掂量掂量,他那个家庭你是晓得的,到时侯你吃了苦头莫后悔。
冬梅姐当然晓得,杨五喜祖上以捕捞为业,以船为家,四处漂泊。到了他爹那辈政府才将那些流散在汉江沿岸的渔民聚拢起来成立了渔业社,转为城镇户口在镇上定居下来。可是他家大口渴,爹娘,大哥大姐,三哥四哥,他是老幺,一家七口挤在两间土砌瓦盖低矮破旧的房屋里。老大成了家却是与姐换的亲,老三老四还是光棍,可想而知日子过得多么艰难。
听了姨妈的话,她顿觉心烦意乱,说:妈,你莫说了,你闺女又不是傻子。说完就进里屋去了。
每年正月初一宣传队要去给烈军属们拜年,踩高跷的、划龙舟的、舞狮的……浩浩荡荡出现在大街上,冬梅姐穿花旦戏装,头插两支长长的雉尾,踩着高跷,行走其中。看热闹的人们熙熙攘攘,有无数的目光聚焦在冬梅姐身上,有人啧啧称赞:瞧,梁家大闺女可真水灵,象天女下凡似的。
拜完年,晚上还要到学校广场搞文艺汇演。我和冬梅姐的弟弟国子哥天没黑就提前到广场上抢占位置,将一条长凳放在戏台前,趴在戏台沿看人们挂幕装台。台上有两棵高大的青桐树,树上的叶片和果实经风霜严寒的洗礼已凋零贻尽,只剩下参差青楞的枝条。人们在两树间横了一根竹杆,天色渐暗后挂起两盏汽灯,耀眼的白光把戏台照得通亮,锣鼓镲钹敲得震天价响,观众陆续进了场,气氛显得愈加热烈了。过了一会,在人们的期待中冬梅姐出现在幕前,她身著军大衣,化着淡妆,光采照人,用清亮而柔美的嗓音报完节目再躬身退下。帷幕拉开了,四个汉子上场开始表演“三句半”。演完“三句半”接着演曲剧《红灯记》,看到冬梅姐闪亮登场我的情绪就开始亢奋了。冬梅姐穿一件红底黄梅斜襟襖,扎一束齐腰长的辫子,脸上泛着红光,一双明眸忽闪忽闪。与李奶奶对白完便唱了起来: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虽说是,虽说是——
亲眷又不相认,可他们
比亲眷还要亲。
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
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
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闪亮的心!
冬梅姐唱得高亢宏亮,余韵绕梁,台下喝采声一片。随着剧情的发展,杨五喜扮演李玉和也登场亮相了。
……
三
汽笛长鸣,官集镇终于到了。上岸后我和罗二婶陈叔沿着防汛大堤走了一段路,在北街堤口处他们说先回家看看就分手了。从街里传来一阵“噼呖啪啦”的炸响又牵动了我的心,不由加快脚步朝表姐家直奔而去。
冬梅姐家那幢古朴大气的木结构的老房子前聚了一堆人,国子哥站在路边举着一根竹竿在燃放鞭炮,呯、呯、呯,金星四溅,一群小孩躲在阶沿上看热闹,处处漾溢着喜庆祥和的气氛。我走近时,那挂鞭饱已燃放完了,满地都是猩红的碎纸屑,一股火药的香味扑鼻而来。大门上早已贴了大红的喜联,冬梅姐在门外恭迎客人,给客们递烟发喜糖。
好久不见冬梅姐了,乍一见她清瘦了许多,眼晴也陷了一个洞。她外穿一件浅灰方格春秋装,里面是件桃红羊毛衫,看上去倒愈加典雅清秀了。嘘寒问暖过后,我将包裹交给了她,她领我去了厢房。
厢房里摆满了她的嫁妆:箱子、柜子、被子、蚊帐、梳妆台、脸盆、牙缸、牙刷,还有缝纫机、自行车、电视机“三大件”……电视机是“日立”牌17吋彩电,得两千多块。
表姐,你可真行呀!面对琳瑯满目的嫁妆,我惊叹不已。
听我这么说,她面带羞色,说那些大物件都是对方的,我妈跟罗二婶催了好多回,才极不情愿地买了。我对那个人说你别心疼那几个钱,我妈争来争去还是为你邱家长脸,我们梁家不沾半点光。我懂表姐的意思,姨妈是想让她风风光光嫁过去的。
中午时分,客人已到齐了。前厅、后院和耳房支的七八张餐桌上已坐满了人。罗二婶俩口子被姨妈安排在前厅神龛前的那张大方桌上,有我母亲和姨妈陪着。“闯——油——”!随着跑堂的吆喝声,餐桌便开始上酒上菜了。茶盘上放着传统的蒸、炸、煎、炒“八大碗”,还有凉菜和汤羹几道菜品轮番摆上了餐桌,香喷喷的味儿在席间扩散着,诱发着客人们的食欲。
我坐在后院里靠墙的那张矮桌旁,紧挨着那株梅树,树干已有海碗口粗,枝叶已探出了墙头,只是没到花开时节,欣赏不到梅花凌寒傲放的英姿。席间,我和街坊七八个哥们姐们边喝着家乡老酒,边聊着小时侯一块儿捡庄稼、割猪草、掏鸟窝和下河摸鱼的趣事。正聊到兴头上,姨妈领着冬梅姐、国子哥来给我们敬酒了。于是,我们纷纷起身举杯祝贺。一杯下肚后我们坐下,姨妈和冬梅姐去了下一桌,国子哥却在我身边坐下了。国子哥轮番给大伙儿敬酒,一圈完了,脸上红扑扑的,说话也含混不清了。我们知道他酒量不行,也不为难他,只叫他吃莱。这时有人提起了我们在汉江河里游泳的事,说那时侯国子哥就是娃子头,入夏后一放学汉江河就成了我们的天然游泳场,从西街口河沿往北走两百多米有一艘趸船和几只渔船,我们光腚爬上趸船头,象下饺子似的扎进水里,憋住气潜游一阵儿才浮出水面,时儿蛙泳,时儿踩水,时儿又仰泳,看谁胸脯离水面高,比比谁的“虫儿”翘得时间长……大伙玩着花样儿,顺流漂了一里多水路才游上岸,光脚踩着石头砌的护坡回到趸船,进行下一轮比赛。可不曾想一回竟出了大事儿,国子哥带头跳进水里后好久后才露出个头,喊了一声“救——命——!”呛了几口水就被江水吞没了。大伙儿看见他在水中挣扎的情景都吓傻了,只顾拚命地哭着喊着,没一个敢下水救……在护坡上补渔网的五喜看见了,脱掉上衣就跳进了水里;下游不远处洗衣服的冬梅姐也看见了,卟嗵一下扑到了江中,没洗完的衣服和棒锤全被波浪冲走了。两人向着同一目标奋力游去,五喜是在船上长大的,水性很好,潜进水里能半个小时不露出水面。而冬梅姐会游泳还是五喜教的,水性虽说一般,但为了救弟弟,她也是豁出去了。十几分钟后,他们合力将国子哥拖到岸上,五喜将其倒立着上下抖了七八下,见国子哥从口里吐出了一滩清水,开始发出微弱的喘气声……我对国子哥说,那天不是五喜和表姐,你可——。提起那事国子哥很不好意思,说不是个啥,那天也不知咋搞的,身体抽了筋,胳膊和腿都不使上劲儿了。唉——!
四
吃过晌饭,近处的客人们纷纷离去晚上再来宵夜,远方的亲朋则聚在院里喝茶嗑瓜子聊天、玩牌打发着时光。冬梅姐和几个姐妹进了她的闺房,我感到头昏脑胀,便回家去迷糊一会儿。可是躺到床上后又辗转反侧难于入眠,脑海里不断地翻腾着冬梅姐和邱成龙的那些事儿:
听冬梅姐说那年正月初二晚上她演完节目卸完妆正准备回家,陡地听身后有人叫她,嗓门粗而低沉,吓了她一大跳,回首见是邱成龙。瘦猴般的身子穿一件黄呢绒大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手里捧着一束用红绫缚着的梅花。
冬梅姐问他有啥事?
他也不说话,双手捧着鲜花送到她的手里。冬梅觉得好笑,她单知道他是公社邱书记的大少,却从未有过交往,怎么忽然想着给她送花呢?她犹豫许久,看着那双期待的目光收下了,道过谢转身离去时,又听他说我送你回家吧。不用、不用了。她连连谢绝,已走出老远,他仍在身后一瘸一拐地追她。直到他看见五喜赶过来和表姐並排走后才悻悻离去。
冬梅姐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了,没想到这以后他竟成了缝纫社的常客。最初,他和他妈一块来的。他妈臂弯里夹着一卷蓝卡叽布料,说是给邱成龙做套青年装。我爹我妈笑脸相迎,妈丢下钉衣扣的活儿,忙着给他们搬凳倒茶,爹拿起布卷尺来给邱成龙量尺寸,却被高主任笑吟吟地挡住了。高主任说让小梁师傅量吧,听说小梁师傅手艺不错,特地见识见识的。爹愣了下神,恍然明白了什么,忙叫冬梅姐过来招呼。冬梅姐虽不情愿,仍起身接过卷尺,开始在邱成龙身上量起来:身高、肩宽、袖长、腰围、臀围、腿长……边量边将尺码用扁状三角画粉写在布料上,记好名字开好收据,将其中一联交给了高主任。高主任正痴迷地观察着冬梅姐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接过收据才醒过神来,满脸堆笑对冬梅姐道,小梁师傅呀,那就麻烦你喽。冬梅姐客气回了句就转身回到自己工位上,脚踩缝纫机响起“嚓嚓嚓”均匀悦耳的声音。高主任转身又和我妈拉了一会儿家常,才告辞走了。
之后,邱成龙就隔三岔五到缝纫社里来,我爹我妈也渐渐悟出了其中奥妙,曾私下交换过意见:妈说看得出小邱是看上冬梅了,好是好事,只是那娃儿腿——
腿有点瘸倒无所谓——,妈没说完爹就抢过话头,人家不是这点毛病能看不上咱们冬梅?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我就怕将来冬梅受欺侮哩。
妈反驳道:嘴臭,净胡说!我看冬梅娃有福气,找了那么好的人家。
一天,妈将小邱追冬梅的事儿悄悄告诉了姨妈。姨妈嘴上说不管她的事儿,心里却乐开了花。
邱成龙有时请冬梅姐去公社礼堂看电影,冬梅姐总是带着我和国子哥当她的“灯泡”。看得出邱成龙很不乐意,想着法子把我和国子哥支走。那晚礼堂里放着朝鲜彩色故事片《鲜花盛开的村庄》,我正为憨态可爱的“600”工分的胖姑娘滑稽表演笑得开心,国子哥却拽着我的衣袖要出去“方便”。我虽不乐意,还是跟他出来,挨着花园旁冬青树丛放了一壶。我说国子哥懒人屎尿多,他却责怪我不开窍,我们在那里碍人家事哩。我说电影怪好看的,我们进去离他们远一点好么?国子哥说慌啥,等他抽支烟再说。顺手给我一支,我不会抽,也闻不惯烟味,走开去,沿着花园小径遛跶着。刚下过一场雪,花园里的玉兰、夹竹桃、杜鹃、春兰都裹上了银装,那几株梅树的枝头上的花蕾也隐藏在洁白晶滢的雪绒里,有股奇异的暗香袭来,沁人心脾。
我围着花园绕了一圈后,国子哥把快烧着手的烟屁股扔了,从后门进了礼堂,在后排找个空座坐了下来。刚看了一会儿,见冬梅姐起身朝后门这边走来,我和国子哥就拦住问她怎么了?冬梅姐不答仍往外走,邱成龙追了上来,我们把他挡住了。这时冬梅已出了后门,飞也似的往前跑着,我们追上时她已气喘吁吁了。我问她,多好看的电影咋不看了?
你不晓得那个人,讨死嫌了。冬梅姐满腹的委屈,说:你们一出去他就不安分了,不是摸就是亲的,场上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弄得我脸不知往哪搁了。
这个人也是——,才跟你谈了几天,咋能那样?我听了也替冬梅姐鸣不平。
姐,你也别介意。他那样是有点儿过份,可他分明是喜欢你嘛。国子哥嘿嘿地笑起来。
八字没一撇他就那样,我才不喜欢呢。
你不喜欢,他答应咱们的事可就“黄”了。国子哥可怜兮兮望着他姐。
邱成龙曾跟冬梅姐拍过胸,说姐弟俩的工作包在他身上了。可一闹崩,那事儿不真“黄”了吗?冬梅姐细一琢磨,不由叹了一口气:还是忍一忍吧,不能“因小失大”呀。
过了几日,邱成龙又来缝纫社里找冬梅姐,送来一块上海牌的女式手表。冬梅接过,莞尔一笑戴在左腕上,样子很迷人。
……
五
咚、咚、咚——!
我似睡非睡,正胡思乱想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听得母亲在门外喊,便赶紧去开门。妈一进门就说我好大的酒味儿,怎么喝了那么多?我说今个不是高兴吗?边说边又躺下了。
妈在我床边坐下来,告诉我说中午席散后冬梅姐就回房里捂着被子哭了半天,姐妹们劝不住,就将妈和姨妈找了来。妈和姨妈晓得她为啥哭,就劝她十步走了九步半,你不想干了咋行?
咋不行?冬梅抹着泪水反问道,我出家当尼姑去总行了吧?
姨妈就说,瞧你说的啥傻话,忍一忍吧,哪有过不去的坎儿,为啥要往绝处想呢?
冬梅泪水涟涟坐起来,蜕掉衣服让妈和姨妈看她身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你们不晓得我遭的啥罪,他现在就这么狠毒,我嫁过去后还会有好日子?”
二老看后心如刀绞,可冷静下来细想还得帮她宽心。妈就现身说法开导她,说她那会儿经人介绍不到半年就跟爹结婚了,开始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甚至爹还动手动脚打妈。可妈也不是好惹的主儿,跟爹闹得天翻地覆,见左邻右舍来劝架就越闹越凶。一折腾就是十天半月,折腾得爹象打霜的茄子——彻底地蔫了。以后爹再也不敢对妈高声大嗓,处处事事让着妈,缝衣服时针脚走得歪歪扭扭,爹宁愿自己拆了重做,也不再敢抱怨妈的不是,只让她干些钉扣子、锁扣眼的杂活。二十多年过去了,膝下养育了五个儿女,其间没少过争争吵吵。争吵归争吵,争吵过后照样过日子,恩爱如初。古话说,天上下雨地上流,俩口子吵架不记仇嘛。牙齿和舌头再好还有磕碰呢。可无论姨妈和妈咋劝,冬梅姐却不松口,说硬要强逼,她就去跳河。
正说着,罗二婶进来了。冬梅姐将脸扭向了墙壁那边,说:没事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三人愣了一会神儿,姨妈朝大伙儿挤挤眼,齐退了出来。
妈叙说完冬梅姐的事儿,嘱我晚间去宵夜时要少喝点酒,多陪冬梅姐说会话儿,让她高兴高兴。我说知道知道。听得猪圈那边猪“嗷嗷”的叫唤,妈赶紧出去了。
我想起床,头仍有些沉,索性又躺了下去。
那年春上,邱家将国子哥弄进了电力局,把冬梅姐弄到官集镇小学当了一名“民办”老师。不久,我也招工进了城。我放假回家曾找过她两次,是请她帮忙找些高考复习资料。晚上去的,她正在办公室上“晚办公”,在她寝室门前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她抱着一摞子学生作业本回来。她一见我很是高兴,进屋后让坐倒茶拿瓜子,忙得不亦乐乎。她将我还的《家》放进了书桌上那个简易的书架里,问我还想看啥书,我说这段时间要忙着复习的事儿顾不上了,问她报没报名。她说她才初中毕业不夠格,加上学里事又忙得不可开交,不能丢了西瓜去捡芝麻呀。
我又问她跟邱成龙处得咋样了。
——咋说呢,现在媒人也请了,双方老人也见了。事已至此,凑合着过呗。说到这儿,冬梅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想说些祝贺的话,一时又找不着恰当的词儿,略显些许尴尬。于是,我便告辞想走。她说你莫慌,我到余老师那边看看去,他是老牌高中生也报考了,兴许他有多余的资料哩。说着就出门去了。
约莫过了四五分钟,忽地听得敲门声。以为冬梅姐回来了,心想咋这快呀,开门却见是邱成龙。邱成龙一进屋就问我咋来了?
我嗓眼冒着火,想怼他又咽了回去。告诉他,我是来还表姐书的。
他又问:你表姐呢?
出去帮我找资料了。我答。
是去找哪个“小白脸”吧?
“小白脸”就是余老师。白干白净,三十妤几的人,已是两个娃儿的父亲了,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英俊。
我们正说着冬梅姐回来了,她说余老师就一套资料,他答应瞅空去镇高中找找看,叫我下星期天再来一趟。我说算啦,反正那阵儿开门办学我也没学到啥真东西,这回报名纯粹是凑个热闹。
既然报了名,就要好好搏一下,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呢,怕啥?
过了一个礼拜我如约而至,老远看见表姐住的平房窗户有灯光,走近后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声响,那粗声大嗓是邱成龙的。
你小声点儿不行吗?这声音是冬梅姐的,又细又柔。
怎么哪,还怕人听见吗?
我问心无愧,怕个啥!表姐的嗓门也提高了。行,我就说给大伙听听,人家五喜犯了啥法,你凭啥叫派出所的人把他抓了去?
他拒不交税,暴力抗法!我挨了他揍你不心疼,倒心疼起他来了。我说呢,到今你心里还只有他!
你胡扯个啥?我们是同学同事,他喜欢我是真的,我又没瞒你,自打我们在一起后,我没半点对不起你的。
谁知道呢。
人在做,天在看。你说说看,他一个平头百姓只管给公家卖鱼,交多少费是会计出纳的事,你凭啥要找他的茬?表姐越说越气了,你以权压人,欺侮一个老实人,算你有本事?我跟你说,明儿你不找人把他放了,我们就——!
你就咋哪——?你说——!
“哎哟——!”可能邱成龙动了粗,冬梅姐疼得忍不住叫了起来。站在门外的我按捺不住要敲门进去为表姐做点什么了。
你松手,我就说——!待对方松开手,表姐说:你不答应,我们就一刀两断,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
我的姑奶奶耶,你咋说这话呢?我只不过是想教训他一顿,让他以后少沾你的边嘛。听得出,邱成龙服了软,声音也变低了。
你放开我,你不走,我走——!
求求你,我依了你还不行么?
听到这,我才敲了门。心想,给邱成龙一个台阶下吧。
六
母亲喂罢猪进来了,给我端来一碗糖醋茶让我喝。我喝完糖醋茶,精神顿时好了许多。
去冬梅姐家时,我见她正在闺房里梳妆打扮。换上了红底黄梅斜襟绸缎布料的旗袍,好一副古典仕女的模样!看她那模样,我不由想起了她饰演李铁梅的情景。不同的是她将短装换了旗袍,将那束长辫拆散挽成了发髻,这使她的形象更加惊艳,我言不由衷地赞道:姐,真美啊。
冬梅面带羞色说,你就会说奉称话,这衣服是我自己做的,土里土气的,美啥呢。
我又连连夸她:不错不错,我姐就是心灵手巧嘛。
鬼虎子,叫你恶腥姐。冬梅娇嗔地在我额上捣了一指头。
两人正说笑着,没想到杨五喜却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杨五喜身材高大、粗犷,浓眉大眼,由于长年在外风吹日晒雨淋,皮肤粗糙黝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一些。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装饰精美的紫檀木盒,交给冬梅姐说:
老同学,送你个小礼物,表下我的心意。
冬梅姐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了一条金灿灿的项链。项链上挂着一枚半透明的温润如玉的鸡心吊坠。
天哪,这贵重的礼物,我咋敢接受?冬梅姐有些不知所措,慌忙合上木盒,还给五喜。
不、不——,它一点也不贵重,真的!五喜重新打开木盒,拿出项链,急忙辩解道,你瞧——,那个吊坠是我用捕捞的大青鱼里的石枕打磨的;项链是小时侯戴过的项圈请东街老银匠改制的。说到这儿,五喜反复强调冬梅姐一定要收下,我真心祝你幸福。
冬梅姐好不感动,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俄尔,冬梅姐冲着五喜嫣然一笑,来——帮我戴下试试。
五喜犹豫了一下,接过项链,从其背后绕过颈部,很轻巧地合上了链扣。冬梅姐转过身,解开旗袍的布扣,露出了雪白的颈部,对镜自我欣赏了一会儿,脸上泛起惬意的笑靥。随后她有点不舍地系上了布扣,将脸转向了五喜。五喜也在看她,四目相对,含情脉脉,仿佛彼此有好多心里话要向对方倾诉。于是,我知趣地退了出来。
这时,前厅、耳房和院庭的餐桌上已坐了不少客人,他们边喝茶嗑瓜子吃水果边聊天,等待着晚宴开席。我瞧见我的几个姊妹弟兄坐在院庭中央的那张桌子上,便跟他们凑一块儿谈天道地,享受着天伦之乐。
夕阳渐渐西沉,仍毫不吝啬地将余晖洒在冬梅姐家院庭里。上菜啰——!随着支客一声吆喝,跑堂的端着茶盘又开始在席间忙碌起来了。
开席的时侯我看见五喜从冬梅姐房里出来了,他望我笑笑,径直朝我走过来,在我右边坐了下来。我给他斟了一杯酒,一边喝着酒一边问起他的近况。他告诉我说,去年他承包了渔业社里一只铁壳机帆船,收入比先前增加了不少;大哥大嫂已搬出去盖了三开间二层楼房;三哥四哥在城里做生意,买了房;他也计划明年底将旧房拆掉盖一幢三层以上的新房。言语之间,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只是谈起他的终身大事,他又感到遗憾和迷茫,只叹跟我表姐有缘无分——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他举起酒杯与我的轻轻碰了一下,我也情不自禁地说,干、干了——!
两人正喝到兴头上冬梅姐来了,在我的左边坐下来。我们不约而同起身举杯祝福表姐。之后,兄弟姐妹谈天道地,喝酒吃菜,其乐融融。兴头上,我姐提议让冬梅姐唱段戏曲,好久没听冬梅姐唱戏了。一呼百应,大伙纷纷鼓掌赞同。听说要唱戏,老徐赶紧回家取来大弦,为大伙助兴。冬梅姐沉吟片刻,待老徐拉完过门,便大大方方唱了一段《红灯记》。刚唱罢,又有人要求冬梅姐与五喜来段《沙家浜》智斗中阿庆嫂与刁德一的对唱,这下可难住了表姐,看着大伙期待的目光,偷眼瞅了下五喜,瞧五喜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也准备开唱了。我赶紧闪到一边,免得影响他们表演。
院里灯火通明,席间的客人们似乎忘了喝酒吃饭齐刷刷将脸转向了我们这边。每唱完一段,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比在广场看大戏看还要热闹。有小青年嫌唱戏曲不过瘾,要听他们唱流行歌曲。
冬梅姐忸忸怩怩不愿唱,说自己唱不好,推举五喜唱。五喜就唱:
……
把我从梦中惊醒的是
迎亲的唢呐
本该迎亲的人
却变成送亲的傻瓜
手里捧着山上的野花
骑着孤独的马
……
五喜忘情的歌声深深打动着在场年轻人的心,不由自主跟着唱起来,气氛变得热烈了。一曲终了,在大家再三邀请下冬梅姐举杯向大家致谢,一曲《未了情》悲悲切切,使人断肠:
都说那有情人皆成眷属,
为什么银河岸隔断双星
虽有灵犀一点通,却落得
劳燕分飞各西东
……
七
曲终人散,归家后我由于兴奋过度彻夜难眠。好不容易混沌入睡,母亲又催我们起床,怕误了送亲的大事。我睁开沉重的眼皮,方知天已大亮。我们兄弟姊妹穿戴洗漱完毕,便赶紧往冬梅姐家赶。
我的娃咧,我苦命的娃吔!
还未进屋,就听见姨妈咽咽呜呜的哭泣声,这让大伙好不揪心。顿时,我有了不祥的预感——不会出了啥事儿吧?
进了屋,只见姨妈在冬梅姐房里匍匐于地,蓬头垢面,大概已哭了许久,声调有点儿嘶哑。屋内已不见冬梅姐的踪影,国子哥也不知哪儿去了。
任我们怎么问,她只管哭,好一会儿才伸开右手露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我抓过来抚平了一看,上面写着几行隽秀的字——
妈:
我走了,到一个好地方去啦。妈多保重,勿念。
你不孝的女儿 冬梅
经询问再三,姨妈终于泣不成声才道出了事情原委:
天刚放亮,隔壁豆腐坊的王三就来告诉姨妈说,早起他去河里挑水回来时撞见了冬梅,冬梅一副新娘打扮,拎着一只包裹,急匆匆地往河沿走。他感觉有些蹊跷,心想今个不是冬梅大喜的日子吗,怎么一大清早就独自往河里跑?莫非……正疑惑着,想问个明白,人已翻过护堤不见了。于是,赶紧回去找姨妈说出自己的担忧。
国子哥到河边寻他姐去了。姨妈伤心过度,一口气没憋过来竟晕厥了过去,我妈赶紧掐她的人中,好一会儿才醒了过来。姨妈由妈照看,我们姊妹弟兄五人往河里跑去了。
我们走后不久,娶亲的队伍就浩浩荡荡来到冬姐表姐的门前。邱成龙进去找姨妈要人,姨妈一见邱成龙就象见了仇人,疯了般扑了上去又撕又咬:你害得我娃儿跳了河,你要偿我娃儿的命哇!
一行人听说冬梅姐跳了河,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往外退。邱成龙却说莫慌,叫大家把陪嫁的“三大件”搬上了车才匆匆离去。
太阳已升起来,朝霞映红了半边蓝天,也染红了半江碧水,一条渔船迎着霞光向远方驶去。趸船下游泊着几条渔船,国子哥正和五喜的大哥站在船边说着什么,一见我们国子哥便跑过来,指着那条渐行渐远的渔船悄声道:姐走了,姐和五喜哥远走高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