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的神啊,雾中的仙,
神姿仙态桂林的山!
情一样深啊,梦一样美,
如情似梦漓江的水!
水几重啊,山几重?
水绕山环桂林城;
是山城啊,是水城?
都在青山绿水中……
——贺敬之《桂林山水歌》
用文字给一处风光开头,掂量再三,还是俗不可耐地想到了诗歌。倒真有点像余秋雨写西湖的开篇:
“西湖的文章实在做得太多了,做的人中又多历代高手,再做下去连自己也觉得愚蠢。但是,虽经多次违避,最后笔头一抖,还是写下了这个俗不可耐的题目。”
桂林,曾是一个被人写了无数次的城市,也仍将继续受人歌咏着。我第一次来桂林,没有想成为歌颂它的人,因为它太令人熟悉,熟悉到想不出一种庄重而敬畏的文字,去配合它极美的山与水。我从小学课本里学到的桂林,是我对桂林的全部印象。我觉得它在别人的文字里美够了,我又何能,且何必再劳费笔墨呢?然而矛盾的是,它像是三岛由纪夫笔下的金阁寺,长期在人们的意识里永恒地美着,剥夺了许多没来看过它的人的抒情的权利,于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沦为书中的主人公沟口,纵火一燃,将那座绚烂至美的金色殿宇化作一缕灰烟。
我曾一度想要用文字将桂林的山水毁灭,以使它达到我心中永恒的唯一。
大二那年,学校组织我们英语系到桂林实训,行程五天。我们实训的地点是阳朔,在桂林仓促中转两日。因此,我和桂林的第一次见面,除了在两江四湖拍了些照,在大巴车里对象鼻山匆匆一瞥,便草草地收场了。实训结束,回到南宁,我习惯性地给那五日之所见写点文字,题为《桂林阳朔行组诗》,游客似地将桂林赞美,无甚新意。当时只是发表在社交网络,纯粹作为日记罢了,M君看到之后,提议我投稿,结果发表了。后来偶然在一个介绍桂林旅游的网站上看到了我的诗,先是惊喜,而后是惊诧,忧心起所谓的版权来。
我曾经说过我要“毁灭”它,谁知道呢,倒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余秋雨的那句话:
“也许是这汪湖水沉浸着某种归结性的意义,我避不开它。”
余的话固然有些玄乎,但每一个来到桂林的人,面对如此浩然秀美的光景,纵使是再冷峻无感、再不谙文学的人,只要立在漓江的岸边,总是会道出一句“桂林山水甲天下”来。这是一种别具中国式的“到此一游”。
时过境迁,桂林是否依然“甲天下”,这不大好说了。但它在我年轻的心灵中荡涤起的漪沦,仍旧使我心怀“毁灭”。却极力用美词丽字,在诗里为它辩解。
工作的三年间,闲暇之时有了闲钱,我无时不谋划要再去一次桂林。谁知第一年便戛然搁置,“让位”给西安;下一年折腾来折腾去,地方倒去了不少,象州、柳州……却是在桂林周围徘徊;第三年呢,总算当了老师,有了“丰厚”的假期和心情,结果,一次“东征”,到了广州,一次“北渡”,将灵魂坠入西湖山水的梦幻。
去年,适逢H君出差桂林培训,她便给我寄来了靖江王城的明信片。当时我无心的一句“有没有王城的城门”,第二日,她又寄来了另一张。这张明信片是木片材质的,但比一般的木片要轻,要光滑。正面用工笔雕镂出王城的轮廓,清新而古雅,背面左上角有一首题诗:
巍巍王城墙,
郁郁樟树道。
悠悠东西巷,
…………情。
什么情?竟被邮递员不合时宜的邮戳给掩盖了。我问H君“什么什么情?”她呢只是一笑,也掩盖过去了。
收到来自桂林的明信片,我忽而想起了四五年前我与桂林的那次不太体面的初见。睹物感怀,当即和了一首诗:
闻香魂绕漓江边,念此秋游四五年。
一园桂花深夜月,满城樟树落秋千。
靖王何尝留远客,西巷分明似故园。
感君遥寄千里木,闻香魂绕漓江边。
“卡在最后一句了,想不出,干脆重复用两次。诶,感觉很妙。”
“魂绕,诗也跟着绕!”H君饶有趣味地解我的诗,“开头一句怀念曾经的游玩,是小伤感;最后又用了一次,希望重游,是欣喜。”
世间的一切山水,凡美到极致,总会有令人“魂绕”的魔力。西湖如此,漓江也如此。山山水水、十里画廊已经让它足够美了,何况它还有刘三姐那美丽动人的传说,风起云涌的民国旧事,以及白先勇用散文遥寄的典雅相思。
一个敏感的人,反倒善于在痛苦中发现美。
桂林的山水确实给我以“想得而不可得”的痛苦,我意欲用文字砌成的堡垒占据它。却时时被无可奈何的工作击溃。
今年三月底,青秀区组织一次教师观摩讲座,地点在桂林。我在其列。这本该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我不为在讲座中能获得多大受益,私心一起,只为谋划和桂林山水的再会。
“过几天就是复试了,你材料准备好了没有?”D君发来讯息,提醒我这个月底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研究生复试。
本不用权衡,难道考试还会比出差更紧要么?我当时猛然想起复试和出差的重合,咯噔一下,竟然没有果断做出决定。
一个地方若不能及时去,为它而写的文字就会积压下来,直至没有了活力,最终配不上那个地方。也许就是余秋雨说的:
“写文章讲究一股气。”
三月三来到昆明,五一打算四下广州,下来就到了暑假,成都已经触目可及,甚至是明年春好气凉之时,也将身许给了杭州的苏堤。
我的2018年,终究是没有桂林。
“你之前说的广州,我和你爸觉得太远了。”母亲说。
“你们坐动车少,又不敢自行从玉林到贵港再转广州。不然我们便可以在广州汇合。这本来是最短的路线,谁知要你们先往西到南宁,又折回东去广州。”
想去玩,却又嫌折腾。面对已过中年而未老的人,真是要历经一番思想斗争,才能找到两全之策。
“那就桂林吧。”我说。
宏伟的大都市能在一个人的旅游计划里让位给西部的小城,也只有它的山水风光能做到了。
赶巧有特价机票,而父母又从未坐过飞机,我订了票,第一次带他们冲上云霄。
“我们晚上到桂林,第二天再去逛。不过,我们的旅行已经开始了,今天的‘节目’是坐飞机。”
我特意让母亲坐在窗口,小小的遮光板纵使把它拆了,也装不下她那双争得巨大的好奇的眼睛。她像个孩子看到了新奇的玩具似的,却又时刻矜持,生怕丢了成人稳重的模样。
我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好玩着呢!就看这人呀变成蚂蚁那么小,公路瘦成小蛇,真是好玩!”
父亲夹在我们中间,闭着眼,只是笑。
“睡什么觉,你也看看!”母亲最烦的便是,每一次出门远行,只要坐上了车,公车、汽车甚至第一次坐飞机,父亲总是会睡大觉。
“这天上的觉真是不比地上的觉舒服,颠过来又颠过去的,噪音还大。”父亲眯着眼,觑着光,懒懒地说。
四十分钟,飞机降落两江机场。
母亲连连说“这屁股还没坐热就到了”。我打趣说“下回去北京,让你坐得腰间盘突出呢。”
除却往返的两日,五一假期也只不过一天而已,我们不去阳朔,只在桂林城里。而要在一天内把桂林市区的著名景点走个遍,说易实难。
清早先去王城,我的小算盘是:打大门进去,父母看他们的王城,我逛我的师大。结果被颇贵的门票吓退了兴致。王城紧挨着东西巷,我们倒是在这里找到了廉价的乐趣。中老年人游玩,购物总是上等事,最好逢着小吃一条街,那真是会流连忘返、载欣载奔的。我不喜欢购物,走过的地方只是拍照了事,算是交差,为创作收集素材。于是在东西巷的一个早上,我们三人经常是分成了两派,一派在店里走走看看、吃吃喝喝,一派在店外拍这拍那,三头六臂。
沿着巷子的城墙走,来到一处楼阁,俯瞰便是漓江。一路下去,就如同比例尺上的高低起伏的刻度线,桂林的群山依序列排开,终点就是象鼻山了。
比小时候的课本让我更早接触象鼻山的,是父亲抽的烟。以前我家除了刻章,还卖烟。有一种烟叫做“甲天下”,——现在是不大能看的到了,烟盒的包装就是象鼻山的图案。说到这里,我想,烟虽有害,但它的包装却极富内涵,除了“甲天下”,还有“阿诗玛”,“红塔山”,“刘三姐”等等具有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的牌子。家里是卖烟的,父亲又抽烟,我理应也会“子承父烟”。有一次我好奇烟的味道,便趁家里没人,拿了父亲一根烟和一盒火柴(以前打火机还很贵,一般用火柴点烟),将自己关在厨房里。我很虔诚地摸出一根火柴,沿着火柴壁滑动,“刷”一下子,火柴像灯光一样照亮小小的一隅。我的左手拿着烟蒂,姿势还很不熟练,想起来大人是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根烟的。姿势摆弄了片刻,火柴已经快要燃尽,我的大脑还在左右摇摆,想着“是烧里头还是烧外面?”这时一串金属物碰撞的声音“叮铃铃”在门外唱歌。有人回来了!我把火柴杆一扔,收起烟,使劲摇扇厨房的门,好让火柴的味道散去。
自打那以后,我没再尝试过点烟,尽管我已经到了可以抽烟的年纪。后来,家里既不刻章,也不卖烟了,父亲却依然抽烟,多年的旧习,难改。而我缘于小时候那次极愚蠢的点烟,成为了“盗火未遂”的普罗米修斯。
“象鼻山在哪里?”
“那座山,长鼻子,有个孔的”
“哪里有鼻子?”
父亲向来不爱看山,在他眼前的桂林的山是盲然的。母亲倒爱看山,很是焦急地指示他看。
“你这抽烟的还不知道象鼻山?以前你可老爱抽‘甲天下’哩。”
父亲拌不上嘴时,就会习惯性地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包烟,不说话,自个儿找地儿抽去了。
他一个人站在岸边,抽着烟,云里雾里,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漓江的山色显得朦胧。我忽然觉得,父亲抽烟的样子很像一个诗人。
父亲从来不写诗,甚至一切有关文化的东西,从他不再替人刻章开始,就已经舍离了。就连下午来到博物馆,未进大门,他便说:“我不进去了。我都不爱看这种东西的。”
他一个人站在岸边,微风拂过他稀疏的发顶,他抽着烟,抽烟的姿势是很伟人的姿势,我真怕他下一刻就要张开嘴巴吟出一句诗来。
父亲向来不爱看山。但现在,他一个人站在岸边,仿佛变成了一座沉默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