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记

一 看雪

S君给我发来本月19日太原下雪的消息，我惊喜异常，却因杂事牵累而无法成行。南方人冬天北上，大抵是要先看雪的，看那所谓“真正的雪”。寒潮之下，虽则黄河以南、长江以南以至南岭以南，大半个中国都有雪的迹象，且不消说广西桂北已有万里雪飘之势，只要肯往稍高些的山岭攀爬，也可看见千里冰封的凌梢盛景。可是，我对雪却有一种近乎洁癖的执念：看雪，须是到北方，须是雪飘，须是皑皑。这“三须”近乎严苛得使我——一个从未亲见北雪的南人——因时因地因事，而至今困在已无再南的南方（广西南端临海），只得身在冻雨中，寻思着同北方相类的侵骨之寒。

然而太原终归要去，我给自己一个浪漫的理由：就像卡瓦菲斯终归要面对希腊废墟而写下诗歌。

19日后皆是雪晴，这给了我一丝安慰：看天上雪未遂，看地上雪亦可。从未被雪“下”过的人，总不算真正到过北方；从未被雪“下”过的诗歌，总是不太真诚。这意味着，我若要遵守写作的真实，那么这次的太原之旅，便不能写下有关于“雪”的一切。

那么能写些什么呢？转念一想，如果只为看雪写雪，似乎又何必来太原。“你来太原，要看看木头和石头”，S君说。

二 木石

S君是道地的太原人，在她面前说“雪”总有些仿似在南方人面前说“热”一样，有我“见怪”而她“不怪”的意味。若论山西的“物质”，我却先想到“煤炭”，而S君说的“木头和石头”，是些什么？

“山西的历史，全在木头和石头上。”她说。

所谓“地上文物看山西”。方才知晓，“木头”指的是古建筑，“石头”指的是雕塑。游晋祠，逛文博，访督军府，过纯阳宫，在太原市区的数日，确乎迎面是木石的世界。我对这些木石有大欢喜，尤其逢着僻静的庙门，一路穿过残碑、剩像、朽木，在偌大的祭祀园林中躲过络绎的人流，我终于发现余晖的好处：寒冷得像残酷无情的乱世，却也温暖得像夕阳无限的晚唐。

文物使我们的历史观发生了诗意的“变异”：一如没有废墟的古希腊在现代看来是不完整的，没有残损的魏碑齐像似乎使兴废存亡也不那么沧桑。

在时间的魔术中，我们似乎只有从氧化的铜器、风化的城楼、褪色的泥俑中，才能接受历史惨痛的教育。在晋祠，那些似被利刃切割的佛像；在纯阳宫，那些被风沙侵蚀的石碑；等等，便给我深深的沉思。

“重回盛世”，指的是翻新、复原乃至重建么？我突然有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忧虑，恰似林徽因三十岁初来晋祠时的喟然兴叹：

最是“名胜”容易遭“重修”的大毁坏，原有建筑故最难得保存！（林徽因《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太原县晋祠》）

三 乱世

旅行每到一处，我总爱看历史上的“乱世”，譬如到成都看前蜀王建墓，到广州看南汉二陵，到南京看六朝遗迹……而太原的“乱世”，尽在这些俯拾皆是的木头和石头中。

在晋祠，我对S君说起我的太原印象，起初是经由李商隐的一首诗，第一次入了太原的历史之门：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李商隐《北齐二首·其一》）

晋阳即太原的旧称。那时只对“玉体横陈”产生过一个恰同学少年的隐秘的情思，如今来到太原，已是中年，感慨之处落在了“已报周师入晋阳”。

“一笑相倾国便亡”，是拿新瓶装着“烽火戏诸侯”的旧酒，“何劳荆棘始堪伤”也不过是自诗经“彼黍离离”以来的惯用的起兴的感伤。而至于香艳的“小怜玉体横陈夜”，除了为后世贡献了“玉体横陈”这个成语之外，便也再无可取。

“已报周师入晋阳”，北周伐师北齐，大军压境，宫廷中却正云雨断肠，这强烈的反差感，令远去的旧事，基于历史史实，却能从轶事的桎梏中脱胎而出，举轻若重。如果李商隐不生于晚唐，他未必能将这一刚（战争）一柔（情欲）的两者化合，产生神奇的反应。

才高浪漫如杜牧，也只能写出“隔江犹唱后庭花”罢了，一首《过秦淮》，纵然四句28字，也装不下李商隐那句“已报周师入晋阳”。

四 留白

但凡有些历史底蕴的城市，都逃不过现代旅游业的“标签化”，参照“人设”一词，大概可以称之为“旅设”。我曾到西安，满眼尽是“大唐”；到北京，所见皆为“明清”；到南京，无不是“金陵脂粉”“建康王气”……虽未到过开封，但闭眼也猜得若来时必浴乎“汴梁宋风”；若来兰州，总归逃不开迎面的“西域胡尘”。

来到太原，尽管它号称有着两千年的建城史，俯仰之间，只是晋国春秋，上溯到西周唐虞；只是晋商辉煌，下延及民国经济。就连在文化评论中素以“苦旅”为生的余秋雨，也不得不“抱愧”一下，洋洋万字的散文（余秋雨《抱愧山西》），大半追怀走西口的窘途与票号的荣光。

在先秦晋国与民国晋系之间，五胡十六国的前秦、北朝的东魏北齐、五代十国的唐晋汉周，皆与太原有着存亡干系。这些都是乱世。除了史官与诗人，没有人会将它们写下。

26日的午后，我在山西博物院闲逛了近三个小时，密集的文物使我炫目，但我更叹息展陈中对“乱世”的刻意的留白。惟有在“民族熔炉”展厅的徐显秀墓石门前，我获得了一丝苍凉的慰藉，那感觉指向混乱、杀戮的过往，那凝神中是“晋阳已陷休回顾”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