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朝川的头像

杨朝川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6/24
分享

海南记

海南的四月已有夏热,夜晚的风却那么爽凉。这似乎并不是我想要的。按计划,我该在暑假登岛,在极热之季,追寻那极旷达之人——

公元1097年6月,北宋绍圣四年,苏轼渡海登陆海南岛。

那时的他已经六十多岁了,逢着那样的热天,挺着那样的衰骨,以及在终老有愧和北归无望的心灵折磨之间,一个人,需要有多么旷达的乐观和幽默,才能度过像海一样茫然无际的日子。

度过海一样的日子,他需要用海一样博大的乐观才行。

如若以西方的哲学观点审视苏轼,竟会发现他是善于运用辩证法的高手,既用于治学,也用于生活——

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在儋耳书》)

坐在飞机舱向下俯瞰,即将登岛时,我确乎能看到海岸的依稀的轮廓。跨越琼州海峡,竟然只需要一个小盹,——有谁能想到当年浩瀚的大海上,一个花甲老人消受了多少回可怕的涛声!黄州时的“寂寞沙洲冷”,现在,小小沙洲换成了硕大岛屿,天子余光下的贬所(黄州距都城汴京并不远,仍属朝廷监控范围),现在,是率土之滨,他依然是王臣,然而已处江湖之远了。

孤悬海外。我以为天底下对文人最不善的词便是它。孤者形单,悬者提心,海者无依,外者放逐。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若说黄州成就了文才,惠州锻造了豁达,那么儋州(泛指海南之贬)对一个老人的意义在哪里呢?

他太老了,已不需要活下去的理由;他业已成名,也不再需要更多山水的簇拥。

而这时,姜唐佐来了,符确来了,鸿儒白丁,少长咸集,载酒堂盖起来,是低配版的黄州雪堂或惠州白鹤居。

传道受业解惑,索性教书吧。

一座海岛需要的不是平平仄仄,黎人自有快活的水调山歌;一个边疆需要的也不是迁人骚客,普天之下总该是君君臣臣。

于是,他,一个老头子,头戴椰冠,脚踏木屐,手执竹杖,忽然用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说道——

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别海南黎民表》)

将近三年,他总算要离开了。回首向来尽是萧瑟么?不,他说——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对一个诗人来说,爱人生就是爱人生的一切。爱春风得意,也要爱命途多舛;爱山明水丽,也要爱骇浪惊涛。

以这千年前的伟大辩证法,他照亮了一个海岛贫瘠的文明,照亮了一个积贫积弱的时代,也照亮了短暂而永恒的自己。

也照亮我,一个追怀者,循着他的踪迹,由生地眉州(今四川眉山),经黄州(今湖北黄冈),转惠州(在今广东),再到儋州。

当代诗人王家新面对俄国伟大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那一声咏叹,也适用于我——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帕斯捷尔纳克》)

儋州东坡书院。白色的牌坊,黑色的题字,四下围长着丛丛的椰林,颇具热带风光。这与我在黄州赤壁、惠州白鹤峰,甚至三苏祠里所见的景象完全不同。这不是中原的感觉,也不是南乡的感觉。

这是海的感觉。

我第一次离开大陆,来到海岛上,去看一个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的人,他最后在这海上,变成一座中国文化的灯塔。

想起苏轼,读东坡诗,每每自觉生活的折腾里总是有他当年浮沉的影子。只不过,他是那浪花,无浪不为影,而我是浪沫,在他身后激起一串飘渺的涟漪。

是机缘的注定,也是注定的巧合。这便是我对苏轼的爱,或毋宁说是借由爱苏而最终爱己。在羽翼渐丰而未曾展图的前半生,爱春风得意,也爱命途多舛;爱山明水丽,也爱骇浪惊涛。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