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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朝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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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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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杨记

一 原籍江西

似乎自古以来,读书人的家里往往会有一个祖传的书柜(或架),柜中往往会有一些祖传的书。

但在我幼时,家里的书柜并无藏书。书柜无书,从一个孩童的视角看去,并无不妥之处,反倒是顽性一来,常常将之当成了躲猫猫的绝佳场所。

犹记得一回,我被书柜隔板上所砸下来的东西惊得够呛,以为伙伴从天而降,将我逮个正着,惊诧初定,捡起一瞧,却是一捆白净净的并无字迹的楹联纸。伸手探摸处,又发现一本书,那时好生奇怪,这书竟然须得从左往右翻,细看处,封面上竖写四个大字:杨氏家谱。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家族”的感受,源自于躲进祖传的书柜之时。仿佛那些逢年过节才会相视薄面的伯仲叔季、堂辈亲朋,齐刷刷都随我躲进了这间窄窄的书柜中,而后整整齐齐排列好,变成了书柜中“失传已久”的书。

书柜的事暂且按下不表,且说说“读书人”的事,这又是另一番“童眼观世界”。老宅在州背,州背者,州城之背也。堂屋有一匾额,上书“清白传家”。字都认识,组合起来却超出了“九年义务”的边界。

据说我家祖上是东汉名臣杨震,“杨震却金”的故事广为流传,而又据说天底下凡是杨姓的氏族皆以杨震为祖,言必称“华阴弘农”。不过,太遥远的“追溯”往往流于精神上的“图腾”,如同母系追溯青蛙,父系追溯太阳,蛮族追溯熊虎,山民追溯凤凰。

家谱与族谱相比,因其是“家”,旁系杂支甚少,源流清晰,世系简单,故尚可一“追”。据家谱记载,我家原不是广西玉林人——

吾族自明初定居鬱林,至今五百多年。(《杨氏家谱》,1996年)

五百年上溯,乃是明弘治一朝。

杨宗善明初举人口口口口原籍江西吉安口口口。

隐约从家谱某页某条中窥得,记忆却像残缺的考古文献,尚待辩证。

不过,江西,自此入了一个广西人的眼里。

二 在杨万里墓前

上学后学到杨万里的诗,颇喜欢,后知其为江西吉安人,更生欢喜,引以为同籍,一个小小“诗奴”,至此隐隐有了文化的“根”。只是,摊开吉安地图,这诗风举重若轻的大诗人,是吉安市人还是吉水县人呢?

罢了,总之是姓“吉”,旧时皆为吉州。遂信之任之。传者,是诗,诗书之风;唯觉不像处,也是诗。这清新闲趣的诗风,为何学也学不来?

越数年,终于看清全貌——

始祖宗善明初举人任贵县教谕原籍江西吉安府泰和县人。(《杨氏家谱卷之一·第一总编 始祖至四代世次》)。

呜呼!误认数载的“先辈”,竟然是隔壁县的。不过,爱杨及杨,亦为自我之美谈。首站便先到了吉水县,摇车直往黄桥镇湴塘村杨万里墓。墓在高速之一侧,与杨村遥望。四野无人,景点设施荒芜寂寞,唯候车亭墙壁上诸家的颂杨诗匾金光夺目,灿然如新。绕林取道,墓赫然见于石阶之上,而立于高松之下,余徐徐恭迈,步无不诚,已而,眼与墓平,但见墓之两侧有石像生,皆有残处,未残者犹栩栩。蝉声聒噪,松风簌响,一派森然。余近墓前,恭身叩拜之。其后得散文诗一篇以记之——

鸣蝉,烈日,热风,七月流火,从书上来到我的眼前:这千篇一律的夏天,世代为我们消磨和吟咏。

谁要在漫山青翠里窥见片片枯叶,在干涸的古河道中悲悼波涛,便是对诗歌的背叛。所谓夏天的规矩,是写一首使人流汗的诗,让汗水滴出血来,背灼炎天光。

可你偏偏不想。在最热的时节一意孤行,洒水弄蕉叶,童疑雨声来。从那光滑的叶面上写下颗颗晶莹透亮的趣字,如风起时,都是诗意即兴的弹跳,真像你规矩而又不逾矩的性格。

乡村风好宜睡眠。每每入梦,却总是金戈铁马,铮铮不平。御书楼外稻田如海,你在楼上,吟诗、弄月、老迈的身子退化成一艘沧桑的巨船、一座宁静的孤岛。

我拾级而上,不是登上甲板,而是在你思想的岸边,任汹涌的阳光浸没我朝圣的双脚。寻着台阶,再往上走,一层层盖过我的下身、腹部和项颈,返景入深林。

天底下那么多孤坟,唯独给你配享一支荷花。谁将高洁之名插在你的祭鼎中?出淤泥而入灰烬。我凝视它的根,扎入灰烬,如搅荡东南半壁的死寂,那么软弱的国土。

这时,我听到历史在松林间回响,松枝断落,击我如鞭笞,还有那些被虫嗜风削的枯叶,千疮百孔,不堪一撷,一撷易碎,碎如尘埃,又纷然飘落若沉舟。哦,这帝国的象征!

病树前头,沉舟侧畔,一个夏天多么高耸。你墓旁的松树,瘦削如病骨,挺直似刚正,被你关照过的风——

那么清新,又那么苍凉。

我以为在盛夏“见”杨万里是最好,只是合想诚斋写夏诗,当真未觉苦热么?这不禁使我对那些清新小诗犯了吟哦之难。烈日当头下欣赏“接天莲叶”,其实并无雅致。

不过,登御书楼,虽只二层,楼并不高,但视野颇阔,四周皆乡村稻田,杳无人迹,偶尔一辆电车蜿蜒驶来,一个老妪在田里捡捡拾拾,在涌廊的大风面前,都变成可有可无的点缀。诗人何必入诗?又何必作诗?我若是万里,只想置一凉席,或仰睡或侧躺,让倦意点染目中所见的宁静的乡野,染成印象派。

“松阴一架半弓苔,偶欲看书又懒开”。乡村生活三件套:读书,睡觉,还是睡觉。

三 登快阁

比我先来泰和的,没成想是黄庭坚。

知太和县,以平易为治,时课颁盐策,诸县争占多数,太和独否,吏不悦,而民安之。(《宋史·卷四百四十四·列传第二百三·文苑六》)

“知”字,知其不是被贬,不过,更引我兴致的是“知太和县”之前的一段话——

苏轼尝见其诗文,以为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世久无此作,由是声名始震。(引文同上)

此句接在“知太和县”后,想来黄鲁直对泰和是未必有郁郁不悦之情的。呜呼,真是要感谢历史!虽然文学的巅峰往往是要在贬谪之地,且按照所谓“惯例”,是愈痛苦而作品愈伟大的,然而,也未成定论,更不是一种文学史书写的“祖宗之法”。

知任泰和之前,黄庭坚举进士,调叶县尉,举四京学官,第文为优,又教授北京国子监,颇得政坛文坛的奖掖和欣赏,可谓春风得意。

卸任泰和知县之后,被召为校书郎,检讨官,迁著作佐郎,加集贤校理,擢起居舍人,如此“马蹄疾”的升迁之路,真是要一日看尽“汴京”花了。

而处在得意与更得意之间的“中转站”——泰和对一个文学家意味着什么?

直到我来到泰和中学,近旁便是著名的快阁,白玉石铺砌的台上,迎面便是《登快阁》的巨幅诗壁——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初当父母官的黄知县,登上快阁的他,没成想竟是不怎么“愉快”的。“痴儿了却公家事”,原来是有案牍之劳形。公事忙完,暂得一歇,于是登阁散心。散着散着,散发出“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的名句来。

也许是正值春风得意的当年,一切少年得志者该有的浪漫幻想,在黄庭坚身上,都仍浓得化不开。于是,他想“朱弦”“佳人”,需丝竹之悦耳;他要“美酒”明目,醉眼吟诗的快意。可是,公事未免枯燥,此楼此江此景,美则美矣,却太使人寂寞了。

当一个诗人的心灵需要借助朋友来聊以慰藉的时候,说明他还没有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他的寂寞,只是个人的寂寞,还不是与天地与历史同归的寂寞。

好在那时他还不是被吕本中奉为江西诗派宗师的黄山谷,所谓“点铁成金”“无一字无来处”的诗想,仍在遥远的涪黔贬地,是那蛮荒中散不尽的山霭雾气。

同样作于元丰五年,当黄州的苏轼把自己想象成缥缈孤鸿,在寂寞沙洲“拣尽寒枝不肯栖”时,黄庭坚则要与江上的白鸥发一段“盟誓”,他终究是受不得一个人啊!

此刻在快阁的我,当是彼时在快阁之黄——

杨子西来溯原籍,泰和风土见新晴。

松高一路托云小,江转楼丛带日明。

家谱久因宗谱没,诗笺愁向画笺横。

朱楼台上黄公赋,千载功名两地盟。

(《登快阁和山谷韵》)

此刻,我也多么需要一个人,哪怕是一只白鸥,一阵笛声,从快阁将我引回千年前的家,在那里,或许也有一个祖传的书柜,我欣然地躲进去,变成了那柜中静静的一册诗卷,并在某个偶然的少年的躲藏游戏中,开柜、落书,一缕斜阳穿堂入屋,点我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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