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财和我年龄相仿,是我们村里和我一起长大的玩伴之一,财财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是亲兄弟,算起来,我们也是堂姐弟,他还有一个姐姐,比我们大两三岁,叫花花。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也就是四五岁的样子,财财的父亲去世了,是参加村集体伐木劳动,被滚下来的木头砸死的。在农村里,一个家庭里顶梁柱的倒下,也就意味着这个家庭的崩塌。
财财父亲去世不久,财财母亲要改嫁,那个时候,没有人发现财财是半个哑巴,都以为男生说话晚,所以财财自然是“抢手货”。财财奶奶和财财母亲进行了一场抢夺战,他们都想把财财带在自己身边,因为重男轻女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农业社会里。后来,财财的母亲带着花花改嫁到外村,留下财财跟着奶奶和姑姑生活。
后来,财财的姑姑招了上门女婿,生了两个女儿。再后来,财财的奶奶也去世了,剩下财财和姑姑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财财的姑父和财财没有血缘关系,看财财就是个多余的外人,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财财在家里就是一个不要钱的劳动力。家里的家务和地里的各种农活,都是财财和他姑姑一手包办。都说上门女婿难当,可是,财财的姑父完全打破了这种说法,他常年外出务工,家里地里的农活从来不管。偶尔从城里回来,也跟回家休假探亲的亲戚一样,终日在村里悠闲。虽然回来的时日不多,但是村里人都知道他对财财的苛待,那是从心眼里表现出来的嫌弃和讨厌。终日对财财就是各种数落,数落他干什么都干不好,数落他不勤快,数落他吃得多,数落他欺负两个妹妹。财财姑父自己抱手闲逛不打紧,一旦看到财财闲着,就是各种挑剔。
财财的姑姑刚开始还能维护一两句,后来随着自己的孩子出生、长大,也随着财财越发不清晰的口齿,对财财也只能是尽个收留的义务,给口饭吃,给个地方住,仅此而已。
我小的时候很不懂事,我们几个孩子一起玩的时候,财财也跟着我们,但是我们经常捉弄他,并且以学他说话为乐。在我们嘲弄他时,只记得他一点也不生气,而且会经常露出讨好般的笑容,只要我们不赶他走,带着他玩,他就会很高兴。
时间一点一点在流逝,我们也一点一点在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和村里其他几个到年龄的孩子都背上书包去上学了,可是财财没有,他被留在家里干农活。上学以后,在一起玩的时间少多了,我们周末在家,财财也是终日跟着他姑姑进山劳动。有的时候路上见了,会相互叫喊一声,也是无话。明显感觉到财财眼睛里的自卑和落寞,他可能意识到自己和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他那种欲言又止和躲闪的眼睛,都让刚刚懂事的我心疼不已。
在我老家江南那个小山村里,家家都有大灶坑,以烧木柴为主。冬天的深山里,农事并不是很多,最主要的就是砍柴烧炭,为来年备下柴火。我想用自己的办法去温暖他,那就是周末回家了和他一起砍柴。
砍柴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比较不在行的,毕竟我常年在校园里,寒假里最多也是帮妈妈背柴火。但是对财财来说,就是熟练工了。寒假里,我故意去他家叫他一起上山砍柴。我们一人在腰间系上一把柴火刀,有的时候带点吃的,就向大山深处走去。我们常常要爬到半山腰,才开始砍,一般都是先找找看着顺眼的、条形比较直的树木,从根处砍断之后,还要把树上的枝丫清理干净,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树干才算是完成。有的时候,树梢上有别的植物的藤蔓,好不容易砍倒的树木,根部悬空后,整根树木居然被藤蔓给挂起来,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弄下来;有的时候,砍倒的树木,树枝很多,山势陡峭,根本就不能清理树梢的枝丫;还有的时候,好好的树木长在两块大石头之间,根本下不去刀......
遇到这些问题的时候,就是财财大显身手的时候,他总是能巧妙的把一根根树木砍倒清理干净,然后帮我做上记号,说这是我的柴火。他的本领很多,他会爬到别的树木上去清理被砍倒的树木的枝丫,他会在陡峭的半山腰用枝丫设一个临时的固定点,他还会站在砍倒的树木的树干上清理枝丫而不怕摔下去......
我们一起砍柴的时候,他总是把认为好的、地形比较容易站稳的让给我砍;砍完柴火往山下扔的时候,他也总是先帮我的扔下去;在山脚下扎捆准备往家背柴火的时候,他总是帮我的先扎捆并且帮我放到肩膀上,才去整理他自己的......
每每如此,我总是忍不住对他大肆赞扬一番,夸他能干、厉害之类的,他听了总是憨憨的笑,我的夸奖是发自内心的,他的笑和快乐也是发自内心的。他太需要得到别人的关注和肯定。在他的家庭里,至亲的姑姑早就因为姑父和生活的双重压力,对他不胜其烦;其他的家庭成员看他只是觉得多余和累赘。在这个小山村里,因为他说不清楚话,也实在是没人可以理解他。可就是这样一个他,和我一起砍柴的时候总是能时时处处为我着想,可以这么善良、温暖的对待我。后来和村里别的同龄人交流时,他们也说了类似的经历,财财虽然没有上过学,虽然说不清楚话,虽然被生活早早的摧残,但是他依然用赤子之心温暖着我们,这一直是让我感动不已的地方。
再后来,我们长大成人,离开山村出去寻找新的生活。我跑到了一个离家千里的北方之地上大学,毕业又在当地参加工作,一年回去村里的次数实在是寥寥无几。和财财见面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因为他们一家已经响应国家号召搬迁到镇上居住了。
从家里人的口中,我听说财财被县里的一个福利厂以残疾人的身份招工了,好像说是一家灯泡厂,厂子管吃管住,但是工资不高,财财手里也没有富裕的钱,财财也和外出务工人员一样,只有逢年过节放假时间才会回到他姑姑家里。一年到头回到家了,没有钱交给姑姑、姑父,自然是会受白眼的。但是好在平日并不生活在一起,也不至于和小时候在村里一样,动则打骂。
前两年过春节,我带着出生的孩子回去过年,正好财财也来奶奶家拜年,好几年没见了,财财的样子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个头长高了不少,肩膀也变宽了,颧骨高高突起,脸上的皮肤有些干燥,岁月终究是会留下痕迹的。不变的是那一双清澈、友善的眼睛,在人群中看到抱着孩子的我,他马上就笑了,走过来,喊了一声我的乳名,那是从小一起长大便天天喊叫的名字,可是多年在外的生活,我对那样的名字叫法已经非常陌生了。我忍不住眼眶泛红,也喊了他一声,只见他从衣服兜里拿出一个红包,说是给孩子的,我强忍着满眼的泪水推托着,因为我听说他在外面的务工生活也不是很好,我实在是不愿意再让他破费,可是他很坚持,抱了一会儿孩子,看出来他很喜欢孩子。
之后几年回去过年都没有见到他,家里人说他留在厂子里加班,春节期间加班工资高一些。可是我妈妈有的时候感叹说,财财就是一个孤儿,他回不回来过年本身也没人惦记,这要是换了有爹有娘的孩子,大过年的怎么也要让孩子回来的......
这是一个被生活摧残但是依然笑对生活的人,这是一个被不公对待但依然善良的人,一起长大的亲情,留在心中,即使不常常见面,想起他来,内心也十分温暖。希望远方的财财依然笑容满面,也希望生活可以善待这样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