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布谷鸟一直有着很特殊的感情。二月里春光明媚的时候,我就能有很多机会仔细地观察它,它鸣叫时候非常独特,作家苇岸就写过它鸣叫的样子“头向前伸、微昂,两翼低垂,尾羽上翘并散开,身躯上缘呈弧形。”他还把它称作“令整个田园为之动容的歌手”。的确它的叫声,是其他任何鸟儿无法企及的,就在你头顶的一棵浓密的树冠上,它一声一声地鸣叫着,你还以为是在离你很远的地方,让你无法仔细地去确认,以致怀疑自己的判断力。这神性的鸟儿的确能扰乱你的判断,使人闻其声却难见其形。在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一文里,很清楚地告诉我这样一个常识,“杜鹃”的别称就是“布谷”,这让我感到知识贫乏的同时也感到很亲切,在情感上早认同了这样的鸟。
在我们的水乡,随着春天节气的变化,各种鸟在天空里飞过,天空中的弧线也多了起来,古老的大地洋溢着农业的气息——大平原上的所有绿色铺展开来了,并且有了颜色的渐渐变化,曲曲折折的沟渠河流显得明亮了,有活力了。布谷鸟,和家乡的其它鸟一样,在家乡的每条河流的倒影里都能看到它们诗意的影子。它们和我们的劳作有关,和我们的物质生活乃至精神生活有关。在朝霞的光芒里,农人荷锄走在田间,在他们的仰望里,布谷鸟就紧缩着双爪,挫起的身子尽力悬浮着,展开的翅膀有了红色,这轻轻的红色从这棵树运到那棵树,一切轻盈与之相比都显得逊色了。当太阳升高,阳光的斑点在树上跳跃着的时候,它们振翮高飞,然后很快捷地落到树丛里,对着田野一声声地鸣叫着“麦黄——草枯——,麦黄——草枯——”,声声啼叫婉转缠绵。失恋的情人能听出哀婉怅然,苦难的行者回眸望着走过的路,能听出压抑和痛苦……麦子的金黄铺天盖地涌向天边,这样大片的光芒刺痛了我们,看着这麦浪,我们会无端地流泪。几个季节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这样的等待漫长而最终大多显得无所谓,可站在田野边上,心底的激动还是滚滚而来。听着镰刀痛快的喊叫声,布谷鸟也忙碌了起来,“麦黄早割,麦黄早割!”声音变得短促,尤其当一个人站在血色的黄昏之下,在田野的尽头,听着这样的催促,心里会点燃激情的火焰。
其实关于布谷鸟的传说很多,我们水乡都认为跟一个很哀婉的故事有关:遭受苦难的青年人,在有了心上人之后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了脚下的土地。一切的希望一切的命运都和土地融进了一起,可是一场洪水让他没有及时地收获就失去了一切。他懊恨没有听别人的劝说,自己的懒惰和贪念让他的一切化作了泡影。他含恨跳进了洪水之中,之后就化作了这样的性情之鸟。这故事有点凄美,有点警策。但听着这样的鸟,我总想起过去的艰难岁月,人们没有延误收获的季节,却饱尝了贫穷和永远的屈辱。我们的忍耐叫我们自己也感到惊异,那是怎样的生活?我们的心底为什么不轻轻地责问一下?
最难忘乡下的教书日子,在很偏僻的一所乡村初中学校,我把自己的青春连同自己的理想都交付给了这里。低矮的校舍,屋脊上的瓦爬满了青苔,给人的感觉总是潮湿、阴冷和晦暗。学校后面的河流每天都不停地奔流着,低沉呜咽。靠近河岸的水杉林每到春天的时候,绿色渐渐地从树梢间升起来,那样的绿淡淡的,是一种无言的忧伤。远处的天空做了背景,这忧伤会无限地扩大,渗到人的心底里去。就在这时候,布谷鸟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带着很强的穿透力。无数个日子,我就站在窗前,望着白白的河流,亮堂堂地从跟前向前奔跑。它的倔强和茫然让我感到心痛。也许它就要融进时光的河流,一去不复返,连一点微光都不留,就像我们的青春,交给了宿命,交给了流年,一点点地变得晦暗、沉郁。只有布谷鸟的叫声,像是一首首安魂曲,在大河之上,晴空之下嘹亮地响着。
水乡的布谷鸟,无论我走到哪里,它总跟着我,没有哪一个春天让我避开它的叫声,它的声声啼血,让我的灵魂在故乡的上空永远地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