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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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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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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


在我幼小无知的童年,有如此的意境。

一天,我恍恍惚惚地醒来,发现躺在一张床上白布制成的厚蚊帐,凉快舒适的竹席床头红漆剥落的木桌。我这是在哪儿?我为什么躺在这儿?我纳闷地想着,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就是记不起来

过了一会,我看见几缕炊烟弥漫过来,一阵饭香钻入我的鼻子。这情景像一枕黄粱故事中的描绘:享尽人间荣华富贵,醒来黄粱犹未熟。望着这似曾相识的地方,体会着这似梦非梦的意境,我迷惑了。这时,一个个子瘦小、穿着灰蓝色外套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我竟然不知道是谁。当她转过身来,我的心差点蹦出来,原来她是我亲爱慈祥的奶奶好像昏迷的人苏醒,问奶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奶奶和蔼地笑着说:“难道你忘了,你的脚被洋钉戳了一下,一瘸一拐地来到奶奶家,之后就在床上睡着了,这不,我正给你烧‘黄蜡’呢。”

黄蜡饭我吃过黄蜡是一种中药,其实就是工蜂分泌出来的蜡,主要是用来修筑巢穴的黄蜡中含有大量的活性成分和酸性物质,解毒、生肌、止血、定痛等功效。黄蜡也可以用于治疗慢性支气管炎和气管炎,同时对于烫伤、烧伤也有一定的作用。奶奶有气管炎,所以家中常备黄腊。我看见过奶奶把一块黄黄的固体黄蜡切下一部分,然后放在饭里炒或者和鸡蛋一起炒。吃了这种饭,流血受伤的人就不会得破伤风。

经奶奶一点拨,我终于回忆起来原来我在一块待新建房屋的地基上玩耍玩得兴起,从地基与地面连接的一块倾斜的木板上飞快俯冲下来,冷不防狠狠踩上一颗锋利的铁钉铁钉尖头朝上,刺破我的布鞋,鲜血直流。以后便睡在奶奶的床上,醒来却不知身在何处。

奶奶有六十来岁,但看上去却好像有七八十岁。瘦瘦的脸,略的下巴,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纹走路慢腾腾,原来她的脚缠过“三寸金莲”。奶奶爱笑,她的笑像一朵快风干的菊花,当这朵花绽放时,便可以瞧见她嘴里少了两颗牙。

奶奶是爷爷的第二任妻子,爷爷是奶奶的第二任丈夫。奶奶的前夫被国民党抓去当壮丁,杳无音信,生死不明,而爷爷则是第一个老婆生病去世了。奶奶改嫁给爷爷后,她与前夫生的一个儿子(即爸同母异父哥哥,我唤大伯)由前夫的弟弟抚养。她和爷爷又生了三儿一女,然后这些儿女们又开枝散叶,生了一大堆小辈们。

爷爷时给国民党当保长,相当于现在的村长,管理三个村。他两袖清风,生性豪爽、胸怀宽广,广交朋友,经常三天两头请自己的一些哥们回家吃饭,由自家开销,把自己的一点死工资吃得精光,自己又无心经营庄稼。他把自己吃得大腹便便,吃完便倒头大睡。这可苦了奶奶。穷家薄业,子女又多,大多时候都处于捉襟见肘的状态。家里有时连一个钢镚都找不出来,奶奶只好到樟树底下扫点别人食用完的螺蛳壳,用它们换点小钱,维持家用。可爷爷照样带着哥们来吃饭,奶奶生性柔顺,无可奈何,只好千方百计地去张罗饭菜,维持门面。

所以,奶奶长期营养不良,瘦得像根芦苇,而爷爷却胖得像门板。这两个人看上去像两个阶级,爷爷属于资产阶级,奶奶则是劳苦大众的女儿。事实上,爷爷也是贫民出生,只不过他心宽体胖,凡事想得开,看得开。

当父母在外忙着干活时,当哥哥背着书包“吊儿郎当”上学时,我便被撂在了奶奶家。二婶不甘示弱,也把二堂哥和堂弟扔了过来。我们三个遭遗弃的孤儿,寄养在奶奶家。奶奶总是变戏法似地拿出美味给我吃,一下子从装满衣裤的红漆木箱里拿出一块冰糖,一下子又从抽屉里拣出一包鸡蛋糕饼,冰糖甜蜜可口,糕饼香醇诱人。童年的甜美滋味至今无法忘怀。奶奶那时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亲戚和儿女们买来有营养的食品给她滋补身体,奶奶舍不得吃,让她的子孙们大饱口福。

当我们像三匹小老虎似地吃着饭,奶奶怜惜地看着我们,把脸笑成干花抚摸着我们的头,轻轻地劝我们:“吃吧,吃吧,慢慢吃,不要噎到。”村里人都知道我们常常在奶奶家里吃饭,送给我们一个绰号“油桶”。所谓油桶就是一只装油的竹筒,这只竹筒很大很深,装也装不满,形容揩了别人很多油水。这只“油桶”戴在我们头上,倒也挺恰如其分。“油桶”还有大小,二堂哥叫“大油桶”,我和堂弟叫“小油桶”。每当有大人笑着叫我“小油桶”时,我很不服气,心想好像我揩了他很多油似的。那时候还不知反抗,只好暗暗自我安慰,笑就笑吧,不痛也不痒。

一次,奶奶炒了两碗香喷喷的蛋炒饭,上面还分别搭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饱满的饭粒油光闪闪,我直咽口水。我的眼睛直盯着这两碗饭,细细分辨,到底哪一碗饭更多一些呢?当我分辨出其中一碗稍稍多点时,心情大悦,欲先下手为强,奶奶将了我一军,说:“好孩子,你比弟弟大一岁,让他先选吧。”我一听,心中的希望如一只胀满气体的皮球冷不防地被戳了一下,气全跑了,只剩下一个瘪瘪的“肚皮”。心中有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舍,可是没有办法,奶奶发话了,作为堂哥,是要体现哥哥的礼让之风。

堂弟笑呵呵地把那碗我认为多一点的饭捧走,还狠狠闻了一下散发出来的香气,以示他那碗与众不同。此刻我却后悔起自己的大度来,恨不得在他胸口狠狠捶两拳,然后用我那碗饭去砸他那碗饭,来个“玉石俱焚”,以此发泄自己心中满溢的不平衡之感。

当我们把碗里的炒饭吃得一颗不剩时,睡在里屋床上的二堂哥醒了。奶奶不知道他睡在里面,不然也会给他炒一碗。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瞧,这个强盗王起床了。”我嘀咕着,“强盗王”是爷爷给他取的昵称。反正他那时还小,也不介意。“怎么那么香啊?”二堂哥嗅嗅鼻子,这时堂弟喜滋滋地跑上前说:“哥哥,今天我吃了一碗鸡蛋炒饭,好香哦。”说完,还舔了舔嘴,刚好嘴边有一颗饭粒,堂弟又美滋滋地享受了一番。奶奶眉头一皱。不好,我从奶奶的愁眉中读出了这两个字。因为堂弟的这种“挑逗”对二堂哥来说实在是一种很大的刺激一场暴风大雨即将倾盆。

“我怎么没得吃啊?”堂哥跑近灶边,把灶上的用具一阵乱翻,锅盆瓢盖互相碰撞,东倒西歪。“奶奶不好,不烧给我吃,奶奶偏心。”堂哥气咻咻地,“扑通”一声,一只铁锅被他扔到了门口的阴沟里……

童年总是无忧无虑的,不知道会有什么痛苦降临。

一天,我和二堂哥翻过奶奶家东边的那堵墙。咦,怎么有那么多的人围在院子里。他们有些人眼泪婆娑,有些人虽然没有掉眼泪,但眼里含着怜悯之光。我纳闷极了,那群人围在门口到底干什么?好奇心驱使着我进奶奶家,挤过人群,看见爸爸、叔叔们和爷爷都沉默不语,妈妈却在一旁哭。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倒觉得这么大的人还要哭,她不难为情,我倒替她难为情之后,又见爸爸和叔叔们缓缓抬着一口木制的大箱子,空气仿佛凝固了,大家的脸上都冻上一层寒冷的秋霜。姑妈的眼哭得有些肿,仿佛下过一场雨,晶莹的泪水还残留在眼角。见此场面,我心中忐忑不安起来。一定发生什么事,可我又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后来别人告诉我心爱的奶奶去世了。可那时年幼的我,还没上学,从来不知道死亡,也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再也吃不到奶奶的甜蜜冰糖、可口的糕点和香喷喷的炒饭了,心中不禁怅然若失。但我没有流泪,一滴也没有。好像不吃糖、糕点和炒饭,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反正爸妈在我身边,我也不会饿肚子。也许在懵懂无知的眼眸中,死亡才收敛了淫恶的魔爪,不像原来那么可怕。

以后的日子里,我发现再也看不到奶奶熟悉的身影、慈祥的面容和亲切的微笑,藏有冰糖的红漆木衣柜也没有了,白布制作的蚊帐也被拆卸了。奶奶好像人间蒸发一样,连与她相关的东西都陪伴她步入了天国。奶奶生前的照片也不知道搁在哪里。然而在我童年的梦里,时不时出现奶奶熟悉的身影:有时是一个矮小背影正围着灶台转,忙着给我做好吃的;有时是正面,却模模糊糊看不清她的脸;有时难得看清她的脸,却时常被惊醒,发现一个人睡觉,有点害怕,喃喃自语:“奶奶不是去世了吗?怎么会梦见她?”

有人说:只因为有了牵挂和不舍才有了梦,梦是内心最真实的需要。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也只是每年正月初一给奶奶上坟。她坟前的杂草已经长得很高了,需要人用手拨开杂草才能走上前。父辈们忙着艰辛世事,很少给我讲奶奶的故事;同辈的兄弟姐妹们整天围着家庭和工作转,估计也很少想起奶奶有年纪较轻的堂弟堂妹,连奶奶的模样也没有见过;更不要说呱呱坠地或茁壮成长的重孙辈了,他们连老太的概念都没有。

人生到底是一场孤独的旅程,走着走着,我们便渐渐与亲人失去了联系。每每念于此,心中便有想哭的冲动或早已泪流不止。对奶奶的零星琐忆记录于此,因为我觉得,那些鲜活的记忆,那些浓郁的情感,不会因为生命的逝去而消失,它们会幻化成天空璀璨的星光,照亮我们前行的夜路,促进我们成长,丰富我们的记忆,慰藉我们的心灵,它们是我们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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