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黄快割——莫要错过——”
布谷鸟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时远时近的啼叫,把我的思绪拉回到遥远的童年,拉回到曾经日夜守望的乡村。
五月来临了,乡村远去了。故乡那满山遍野,铺天盖地,齐刷刷黄灿灿的麦子时常浮现在眼前。那段大战三夏,龙口夺食的夏收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记得大集体的时候,麦子黄了,傍晚,村头的大喇叭传来队长沙哑的声音: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三夏会战,龙口夺食。明天队上安排割麦啦!在外帮工的,串门走亲的,请赶快回队;在家务农的,也要做好准备。明儿早六点各位男女劳力在村东头白蜡树下集合,请大家相互传个信儿,相互传个信儿。声音飘到对面的山腰上,打个旋儿又折回来,久久回荡在乡村的上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布谷鸟清脆的啼叫打破了乡村的寂静,鸡鸣了,狗吠了,牛欢了,羊叫了,炊烟袅袅升起,村庄沸腾了。女人们忙着生火做饭,男人们忙着换上草鞋,找出镰刀,嚯、嚯、嚯嚯地磨起来。就等早饭后开镰割麦了。
早饭后,大人们披着坎肩儿,戴着草帽,扛着千担,拎着打杵,别着镰刀,说着笑着,喊着叫着来到村东头的白蜡树下集合。今天是开镰第一天,大伙儿都来得早。一袋烟的功夫,白蜡树下人声鼎沸,集合二十多人了。阿黄、阿黑也兴奋得摇头摆尾,在人缝儿里钻来钻去。记工员点过卯,队长开始分派今天的任务。
阳坡洼阳光充足,那里的麦子最先黄梢。你看那大片大片的麦子,高昂着头颅,麦芒拃开,麦穗饱满,金灿灿的,微风吹过,麦浪翻滚,好像一片金色的海洋。福旺叔摘了一个麦穗,放在手心搓一搓,金黄亮色的麦粒纷纷从麦壳里蹦出来,鼓睁睁的。撂几颗进嘴嚼一嚼,嗯,甜丝丝,粉扑扑的,散发着诱人的麦香。今年的麦子丰收了,一个个乐得合不拢嘴。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开始割麦了,身材魁梧、手脚麻利的福旺叔是割麦的好把式,自然成了队伍的排头兵,后面男女搭配依次排成一字长蛇阵。福旺叔首先开镰,只见他呸呸朝掌心吐两口唾沫,双手来回搓几把,弯腰弓背,左腿弓,右腿绷,左手抓住一把麦子,右手持镰从麦蔸处咔嚓、咔嚓割起来,一刀剜出一个大洞。刚刚还桀骜不驯的麦子顷刻间变成了温顺的小绵羊,齐刷刷倒伏在左腿上,腿面微微一抬,左手轻轻一拢,转身把割倒的麦子放在身后。一抓一割,一抬一拢,一转一放,动作娴熟,轻松自如,简直是优美的舞蹈。
小伙子,姑娘们一看福旺叔开镰了,一个个卯足了劲儿,跟在后面咔嚓咔嚓割起来。这种场合,大伙儿是不吝惜力气的。特别是小伙子们,最忌讳因为偷奸耍滑而被姑娘们瞧不起。太阳红遍了山川,火辣辣的,挥汗如雨的男人们,犹如狮群里的雄狮,浑身充满着阳刚之气,感染着整个队伍。一个生产队有没有希望,就看这伙男人了。
妇女们也不甘落后,她们干起活来,有时比男子汉还疯狂。虽然她们的工分没有男劳力高,但丝毫不影响干活的热情。你看她们撅起滚圆的屁股,挥舞银镰,手脚麻利,动作娴熟,割麦的速度丝毫不输男子汉。
真是人少好吃馍,人多好干活。头遍烟过后,两三亩地的麦子割了一大半。长时间弯腰弓背,腰酸背痛,浑身僵倔倔的。“歇火”,“歇火”,福旺叔烟瘾上来了,坐在麦堆上,掏出烟袋锅,摁了一锅烟,吧嗒吧嗒抽起来,大伙儿早就想歇火了,只是没人发话,都不好开口。福旺叔一发话,大伙儿好像得到了特赦令,纷纷跑到核桃树下乘凉。小伙子们买不起香烟,从怀里掏出一张废书纸,撕成二指宽一绺儿,从福旺叔的旱烟袋里捏一撮烟叶,平铺在纸绺儿上,卷成小指粗的烟卷儿,虽然几口就抽完了,但也算过了把瘾。
“汪”“汪汪”,阿黄和阿黑突然从坡脚如利箭一般冲过去。我们仔细一看,只见前面两只野兔在狠命逃窜。孩子们兴冲冲地拿起棍棒喊着叫着加入了追赶的队伍。阿黄和阿黑从后面穷追不舍,我们在前面围追堵截。眼看就要追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两只野兔忽一转身,分头朝东西两边坡顶跑去。“往下撵!”“往下撵!”大人们也忙着支招。我们又连滚带爬往坡顶跑,截住野兔的去路。野兔一看无路可逃,又折身朝坡脚跑,这一下可中计啦。兔子前腿长,后腿短,往上跑,越跑越快;往下跑,撵得急了,就会栽跟头。连翻几个跟斗,野兔跑得慢了,包围圈越来越小,阿黄一个猛子扑过去,逮住了那只小兔子。“逮住啰!”“逮住啰!”孩子们高兴得手舞足蹈,纷纷跑过来争夺“战利品”。
“汪”“汪汪”,阿黑还在追赶着。哦,那只大兔子还在逃跑,我们又迅速加入追逃的队伍。“噌”“噌”“噌”大兔子拃起耳朵,左冲右突,狠命地往上跑,我一个箭步扑过去,咳,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眼看就要抓住兔子尾巴了,谁知它“嗖”的一声从人缝中溜掉了,窜进密不透风的麦田,影儿都不见了。“别撵啰!”“别撵啰!”大人们害怕踩坏了麦子,大声嚷嚷着不让再撵。眼看就要到手的猎物跑掉了,阿黑哪里甘心!只见它吐着长长的红舌头,摇头摆尾,哼唧哼唧叫唤着,在麦田边嗅来嗅去。大伙儿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仍然沉浸在撵野兔的兴奋中。
夏收时节无闲人。为了支援三夏大忙,学校也放夏忙假了。老师给我们布置了勤工俭学任务,收假了,每人向学校上交五斤麦子。为了完成任务,我们也加入了夏收大军。大人在前面收割,我们拎着蛇皮袋子,提着篮子跟在后面捡麦穗。
下午了,骄阳依然如火,炙烤着大地。割倒的麦子经过一个上午的暴晒,麦秆儿晒焦了,麦穗儿黄枯了。队长把劳力分成三组,一组由福旺叔领着继续割麦,一组由队长带领六七个精壮壮的男子汉负责挑麦子,一组由阿珍嫂领着捆麦子。
孩子们负责抱麦子,把一堆堆放倒在田间地头的麦子收拢来,堆放在一起。我和阿梅从麦捆中抽出穗大秆长的麦株,拧成麦腰子。妇女们把收拢的麦子捆成合抱粗的麦捆子,立在麦田中间,麦子又集体站起来了。
那时候,村里没有公路,运麦子全靠肩挑背扛。男子汉们挑着一担担麦捆子,颤颤悠悠,大步流星穿梭在羊肠小道上。你来我往,川流不息,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十天半个月过去了,地里的麦子基本上收割回来了。大队仓库的打麦场上,大捆小捆的麦子码成一座座小山。看着收回来的麦子,大伙儿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夏忙时节,既要抢收,又要抢种。麦子割完了,土地腾空了。又要忙着点毁茬包谷,点黄豆,栽红薯,种芝麻,坡脚地边点南瓜,一样都不能拉下。一季子下来,人都瘦了一圈,但是看着满仓的粮食,安顿下的庄稼,心里是畅快的。
可惜,这些都已成了过去的记忆。于文化在《永远的麦子》中说:麦子的历史就是村庄的历史,麦子的历史也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历史。今天,乡村很少有人种麦子了,那些本该长麦子的土地,如今长出来的是一幢幢高楼大厦。也难得看见那种龙口夺食,战天斗地的繁忙景象。季节对人们来说似乎越来越模糊了,三夏时节,乡村依然如步履蹒跚的老人,颤颤悠悠地走着,伴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天天地老去。偶尔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啼叫,才让人忽然想起:哦,麦子黄了!四处张望,却不见麦子!
如今,吃穿用度是不用愁了,人们只要手里有硬通货,似乎就可以呼风唤雨了。而我总是有一种隐隐的担忧:不长麦子的乡村还是乡村么?于是,我又常常怀念故乡的麦子,怀念那段收麦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