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丁宝岩
从我记事起到父亲去世约五十年的岁月里仅见过父亲四次流泪。
爷爷去世,父亲在灵堂大哭了一回。那一回的哭撕心裂肺泪雨滂沱。我那时刚念小学二年级,在一边看得心酸。打我那么疼的父亲,平时那么凶的父亲,令人那么打怵的父亲,似乎什么都难不倒的父亲竟然哭成这样!好几个人劝慰父亲,费了一番事才搀起父亲。
打那以后十三年里,没见父亲流过一滴眼泪。就连那年揭批与“四人帮”牵连的人和事,他莫名其妙地被审查,停止工作近一年,失去自由数月,遭遇了抄家磨难,他也没掉一滴眼泪。
父亲再次流泪是在大哥的婚礼上。那时他已退休多年。大哥年纪轻轻就军校毕业被提拔为军官,结婚的时候已经副营级了。大哥从部队回来筹备婚礼期间,全家喜气洋洋,不少亲戚街坊来贺喜、帮忙筹办喜事。那些日子,父亲满脸喜色,皱纹都少了许多。他举轻若重地和母亲指挥我们姊妹和帮忙的那些乡亲忙里忙外,仔细挑选准备用于喜宴的猪羊,还亲自与请来的三四个厨师商定菜谱,频频掏烟分发给所有到他跟前的人。我跟二哥悄悄说“你看,咱爸这些日子跨步格外高远”二哥说“是的,头一回见他这样高兴”。举行婚礼的这天喜庆气氛几乎无以复加,喝喜酒和看热闹的亲朋和乡亲们挤满了我家门前和家东两条街。阵阵鞭炮轰鸣中,新人进家了。父亲躲到一个角落里流泪。这自然不可能躲过所有人的眼睛,大表姐对着父亲高声说“俺舅你这是怎么了,大喜日子你哭什么!”我循声挤过去,见父亲蹲在那里,眼泪已经流过腮边落到地上。有的文章用“浊泪”形容老人的眼泪,这是胡扯,我分明看见父亲的眼泪很清澈,跟泉水一样。在一圈人的劝说声里,父亲面色略显尴尬。但很快就欢天喜地地履行喜翁职责,投入于婚礼的应酬之中了。
父亲第三次流泪是在外孙结婚喜宴上。那时他七十多岁了。刚刚进行的新式婚礼光怪陆离五颜六色,让父亲看得兴致勃勃饶有趣味。而在我们姊妹的簇拥中,到县政府招待所宴会大厅端坐不久,就无声地流泪了。母亲跟他坐在一起却没有理他,若无其事地品尝餐前点心。我们姊妹相视一眼,也没人劝说,只是大姐递给他一张餐巾纸,他认真地擦了擦,接着就开心地喝起酒来,一杯又一杯。父亲酒量不小,从未见他喝醉过,那天酒宴结束,他也仅仅说话比平时多点脸上微微泛红而已。
父亲第四次流泪是在他和母亲的八十寿宴上。那天,儿子、儿媳、女儿、孙子、孙女、孙媳、外孙、外孙女、外孙媳、外孙婿、重外孙、重外孙女都到齐了,大女儿高声背诵了自己事前精心准备的祝寿词,还让重外孙吹奏了贺寿的笛曲。重外孙成长在北京,吹奏笛子是高人教的,因而水平近乎专业,自然赢得了满堂喝彩,在热烈的掌声中,父亲流泪了。他这次流泪时间比上面所述三次都长,可丝毫没影响寿宴欢乐的气氛,就在他流泪的同时,欢笑声还是阵阵爆响。
父亲的人生是有一些亮点的,例如,他在建国初期考上了县委五十年代仅仅举办了一期招生人数不过三十左右的青年干部培训班,曾经在《大众日报》发表过新闻稿件,利用在工厂工作的条件帮助我们全村解决烧煤短缺问题,象棋堪称地方性高手,他的毅力、乐观和不怕困难都值得称道(我曾在散文《父亲的笑声》中介绍过),等等。然而,这些似乎都没有四次流泪让我此时记得清楚。第一次流泪且不论,后面三次流泪可以粗略概括为喜泪。然而就这么简单吗?父亲是苦出身,旧社会受过欺压吃过苦;只有三个姐姐,没有哥哥弟弟,这在农村必然弱势,容易被人欺负;工作一直不顺利,用他自己的话说“坎坷不断”父亲深谙“日中则昃,月满则亏”的道理。父亲的后三次流泪跟这些有关吗?不,肯定不单是这些。这些问题我以前考虑过,但没有问过父亲。我知道,如果就这些问题问父亲,可能只会增加他的尴尬,他不会告诉我什么。并且,究竟为什么面对喜庆流泪,他自己怕也理不清说不明。可是,为什么不问问父亲试试呢?父亲去世了,再也没有向他咨询问题的机会了。
父亲去世三年了。我知道,再也见不到父亲的眼泪了。但我也知道,父亲那双流出过眼泪的眼睛,在云端里注视着我们——他的子孙后代,眼神里满是呵护满是慈爱满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