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借阅是首民歌

     丁宝岩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就开始借书阅读了。依稀记得第一次所借的书是小画书，出借者是一位高年级同学，当时识字少，题目读不完整，现在已经记不清书名了。书中画面下方的字当然也认不全，但图画令我喜欢，借助色彩鲜艳的一幅幅画，连猜带蒙加上别人零碎讲解倒也对内容了解个大概。这本画书有两个故事，一个是描述懒汉奇懒，终日赖在床上，吃饭都不离床，须老母亲一口一口喂。母亲有事外出几天，担心儿子挨饿，临行前做了个大饼套在儿子脖子上。几天后回来，见懒汉已经饿死在床上，大饼几乎完好，仅懒汉嘴边被吃掉了一点点。第二个大约是讲小人国的故事，稀奇古怪，当时迷迷糊糊莫名其妙，现在连大概情节也不记得了。其实，严格说来，第一次借阅不是完整的借阅。出借者把书交给我，并没有离去，而是站在一旁看着我翻阅，叮嘱我小心点别弄坏。翻了不几页，他就把书拿在自己手里，一页一页翻给我看，嘴里催促着，“快看快看”，还没等我看过瘾，他就合起书本头也不回地走了，全然不顾我“再看看”的央求。

“完整”的借阅不久就开始了，一位大我几岁的同学慷慨借给我一本连环画《智取威虎山》，并且允许我放学后带回家看。当时对画书讲述的故事不怎么懂，却痴迷于画面的新奇美好。画面是单色的，上面的人物很清晰。我用蜡笔涂色，试图把画面变成彩色的。涂抹了几页就失去兴趣，转而猜测画面表达的故事了。还回画书时，画书的主人并没责难我胡乱涂抹。

拥有画书的同学是很受羡慕的，凭借手中的画书，他们在同伴中享有极高的威信，往往成为某个游戏的发起者组织者指挥者甚至是规则制定者，他们有权决定谁能够参加游戏，谁被排斥在游戏之外。

借阅当然不仅仅发生于同学之间。老师和学生相互借阅，村里大人之间、大人和小孩之间都存在借阅现象。成人之间的借阅表面看要平和些，不至于跟孩子们似的哭哭笑笑，但借阅失败的事也时有发生。一般来说，借阅行为多数不顺畅，求借者反复央告，出借者犹豫再三，在讨价还价确定还书日期，反复强调、保证不弄脏损坏书的前提下，借阅才得以实施。总体上来说，借阅失败的概率不低。我深味借书不得的苦恼，也不时目睹身边借阅流产的悲剧。经历借书的艰难，再借到书就加倍喜悦。高举书本一蹦老高可谓寻常，把书紧紧抱在怀里热泪盈眶说话哽咽的我也见过。借阅在学校内外频频发生，好多借阅艰涩是可以理解的。对于购书者而言，购买是非同小可的事。当时虽然书价极低，但购书毕竟不是买农具，农民及其孩子掏钱时连眼也不眨的几乎没有。一般是对书慕名已久极其渴望，思虑好久才解囊购入。所以出借时心情复杂，很难爽快。再者，惜书是藏书人的共性，不愿出借是人之常情。村里一位青年很豪华地拥有活页书夹，书夹中间共十来本书，码放得十分整齐。两侧书夹上贴着纸条，纸条上的字较大，笔画加重描过，十分醒目：“概不外借，免开尊口”。看到这张纸条后，我就识趣没有开口。

借阅的途径并不单一。直接从书的主人手中借到的有，从二传手三传手甚至四传手那里借到书的也不少。怕自己借书碰壁，托亲戚老师朋友帮助转借的也有。趁书的主人不在书跟前或者疏忽时先悄悄拿走，既成事实后再跟主人好言相告的也发生过，凭借手中的书或者食品玩具以物易物互惠借书更不鲜见。可能还有一些借阅途径我不知道，但上述借书途径都真实发生过。——我，就亲自趟过这些借书之路。

尽管有的书上赫然写有“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如有损坏，再借万难！”可一本书往往经历很多双手翻阅，污痕斑斑残破不堪了，还要继续在或大或小的手上传递。很多人看书并不庄严，有坐着看的，有躺着看的，有走着看的，有边吃东西边看的，有边干活边看的，有边说笑边看的，有哼唱着看的，甚至有一只手挥舞着与人推搡另一只手捧着书看的。之所以这样看，书本身的吸引力大固然是重要原因，还书时限紧迫也是不小的因素。借长篇小说《地道战》时正值寒假，书的主人要求我当天必须归还，我只好躲在后院角落里，任小伙伴反复喊我游戏而不理。专注看书，总算在掌灯时分看完，如约归还了。

借阅当然不是农民生产生活的主调，但几乎每天都有借书悲喜剧在村子里发生。阅读，用眼下的话说是好多人的刚性需求。

突然，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眼前有了借书的坦途。学校竟然成立了图书室！图书室就是一口教室，西门锁住不用，靠西墙立着自南至北可满整面墙的书架，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放着书，那些书都是崭新崭新的呀。轮到我们班借书时，老师郑重其事地到教室通知我们，话音刚落，大家一窝蜂冲出教室，展开通往图书室的冲刺比赛。我们班我年龄最小个头最矮，跑步速度不快，等我冲进图书室，西面用课桌拼接成的柜台前已经挤满了吵吵嚷嚷的同学。

“安静，安静，不要吵，一个一个来”亲自担任图书管理员的校长反复高喊，才让兴奋不已的同学们安静下来。我在后面焦急万分，反复起跳，让目光一次又一次越过前面层层叠叠的肩膀和脑袋，在一个又一个到达高点的瞬间，热切地巡视那些花花绿绿的书。

“静一静静一静，都别吵，我们有几百册图书，保证每个同学都能借到一本。”

“排好队，一个一个来。让小同学先借。——丁宝岩，到前面来，你先借。”

这真是太幸运了，校长竟然如此好心，照顾我们年纪小的，还点名让我第一个借书，是因为我跳得频繁吗？我赶紧从不太情愿闪开的人缝中挤到前面，高兴得满面通红呼哧呼哧直喘气。

“你想借哪一本？”校长亲切和蔼地问我。隔着柜台，我的目光在一本本书上扫来扫去，很想借一本最钟意的书，因为借阅制度明确规定，一次只准借一本，要是匆忙借到一本并不喜欢的书，岂不是吃大亏了？那时我已经越过喜欢小画书的阶段，开始喜欢“大书”，有没有图画是无所谓的。本来打算仔细挑选，可后面的同学不住声催促。只好尽快选定了一本封面清新的书——《七月槐花香》。这本书小三十二开本 ，薄薄的，内容是六七个小故事。虽然看不很懂，但喜欢是没得说的。这种喜欢源自书本，也源自借阅形式，单纯而真挚。成年以后，经常回味这份喜欢。每次回味，都让我心涌甘甜浑身舒泰。我们学校是村级小学，条件十分简陋。学校大门是两扇木门，早已破旧；教室、办公室和老师宿舍都是草房；老师们惜粉笔、红墨水和备课纸如金。可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学校竟然还办了图书室。上文提到，图书室藏书不过数百册，跟正规图书馆没法比，甚至连目前我的个人藏书都比不了。可是，那个图书室应该是把自身价值发挥到极致的公共借阅机构。这样的借阅同私人商借相比是多么宽敞多么明亮多么丰盛多么安妥人心！

前些日子，我在旧书网上偶然发现有《七月槐花香》，不顾疫情期间网购的风险，立刻下单。书寄来后，打开包裹一看，封面上很醒目地盖有红色印章，哎呀，这本书竟然是从一所城市中学图书馆流出的，不知它几十年来怎样在江湖颠沛流离，亦或在某个角落如何默然沉睡，现在竟然还能以七成新的面目流落到我手。我暗下决心，一定要保护好它，让这里是它的最终归宿。看着依然清新的封面，不禁感叹，城乡学校图书馆竟然如此同频共振。城里人和农村人在大体一致的时间里，阅读同一本书。书籍，让文化之风同样吹过熙熙攘攘的城市和鸡犬声声的乡村，让奔向文明的路途上城乡大体齐头并进。几十年过去了，再读这本书，不但彻底读懂了书中的每一句话，对故事发生的年代有了更深刻更全面的了解，而且让我对当年小小图书室的美好也有了更加深刻的感悟。

小小图书室犹如一束投射到树林深处的阳光，把绿色照耀得通透悦目；犹如一扇瞬间打开的窗户，让明丽的风景和新鲜空气一涌而入。几十年来，每想起这间图书室，就万分感念那位兴办图书室的校长。与同学偶尔相逢，谈起此事，同学们也都对他感念不已，他已经过世了，同学们都还记得他。我想大家会一直怀念他。

公共图书室的光芒十分耀眼，吸引了许多村民来借书。公共借书平添了借阅量，在扩大阅读覆盖面的同时，刺激乡村阅读兴趣的提高，助长了私人购书和借阅的热情。不久，我们家一次购买了《西沙儿女》、《敌后武工队》等四本书。当然，这四本书很快加入传阅行列。我也很快借到本本新书。村里传阅频率比较高的书不少。有《水浒传》、《征途》、《欧阳海之歌》、《艳阳天》、《苦菜花》、《迎春花》、《碧空雄鹰》、《青春之歌》、《难忘的战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童年》、《我的大学》、《在人间》、《平原枪声》、《闪闪的红星》、《万山红遍》、《敌后武工队》、《渔岛怒潮》、《海岛女民兵》、《红灯记剧本》、《沙家浜剧本》、《智取威虎山剧本》、《龙江颂剧本》、《铁道游击队》、《红岩》、《林海雪原》、《山东民兵革命斗争故事》（系列）、《京江怒涛》、《红旗漫卷》、《游击健儿》、《江海洪流》、《长缨在手》、《遍地英雄》、《战地新歌》（多集）等等。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些书名，是因为这些书都留给我几十年忘却不了的印象。其实还有很多借阅过的书已经湮没在几十年的岁月里了，而我深知，即使这些书，也无微不至地浸润过我，深入到我的血液里。当年天天发生的借阅，现在看来，也似乎没有在村子里留下印记，但借阅犹如民歌，真实地在村子里被大家吟唱过。

乡村借阅是首民歌，很久很久以前就回响在茅舍、树下、田野、河湾……生命力极强，按说能够传之久远。时下不知道这首歌在村里是否频频唱响，但可以断言，犹如流行歌曲大行其道而民歌依然被人传唱一样，乡村借阅肯定不会绝迹。我们县图书馆助力农村书屋建设，还在红色旅游热点村设立分馆，在乡村借阅这首小唱中注入了公共借阅的高音旋律。如此看来，乡村借阅已经步入财政支持的坦途，这首民歌在新时代会越唱越响亮。

乡村借阅是首民歌，个别借阅行为艰涩失败，是这首歌低回抑郁的悲调；大量成功借阅是这首歌的主旋律，欢快而动人。

乡村借阅是首民歌，民歌是养人的，借阅也滋润着农村生活。借阅是一种普及文化的互助行为，让乡民之间的感情增添了文化色彩，而书籍，确实是乡村文明的重要养料。

乡村借阅是首民歌，歌唱是歌者的二度创作，而借阅何尝不是这样。书在粗糙或者稚嫩的手上传递，对书本内容的添枝加叶和对书的不同感悟也随书的传递而传播，这些添枝加叶和感悟都带有阅读者鲜明的个人印记，这些印记汇合起来就增添了乡间纯朴民风的新鲜空气。

乡村借阅是首民歌，民歌表达着众多传唱者的情绪、爱憎、向往。借阅也表达着自己的喜好、取舍，表达着乡间对文明美好生活的强烈向往。

乡村借阅是首民歌，这首歌曲调悠扬，沁人心脾。现在，我已经很少有机会参与乡村借阅，但她给我的呵护和营养，几十年来已经化作我生命的重要有机组成部分，并且，还将继续给我以养料、动力。她优美的旋律与缕缕炊烟交融到一起，升腾于灰色的草舍，缠绕于绿色的树梢，慢慢飘散于五彩斑斓的田野，把乡村装扮得宛若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