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娘跟前看书
丁宝岩
娘不识字。不会说“知识就是力量”,但娘知道读书重要。我念小学的那几年,学校正开门办学,经常半天劳动半天上课,还实行开卷考试,完全没有现在学生那么重的课业负担,更没有家长的监督、施压。农村孩子放学后,都要到地里干农活,年纪小的也要去打猪草、拾柴禾。回到家里,仍似乎有干不完的活,扫院子、挑水,喂猪、浇菜园等等。老实说,那个时候对于这些活我没有兴趣,经常是被娘催促着干。渐渐地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就是我和哥、姐读书、看报的时候,娘就不让我们干活。发现了这样的规律,当然更有助于增加看书的兴趣。后来,我的学习成绩较好,大概与此不无关系。一旦看书就不让我们干活,娘的劳动量自然就更大了。秋天,收地瓜的时候,经常要忙到天黑后很久,我们村在河边,村东是岭村西也是岭。往家挑地瓜到半夜,半夜里起来冒雨收地瓜干,是常有的事。娘生在旧社会,裹过脚,后来放了,可脚已经被裹得变形了。娘个子不高,算不得身强体壮,挑起一担地瓜急急地往前走,我跟在后面小跑,渐渐跟不上了,老远还能听见娘喘粗气的声音。收完地瓜,娘要拉风箱做饭,锅底下的火通红,随着风箱的“呱嗒”声,火舌不断变化,并涌出一阵阵的温暖,看着火苗我就睡着了。被娘喊醒吃过饭,还要把地瓜切成瓜干。月亮升起来了,半明半暗的。后来看到有人写月光如何皎洁,月下如何亮似白天,我总要微笑,微笑里略含嘲讽。我是笑如此写月亮、月色的人没有好好看过月。那些在月夜里刨地瓜的人,都该嘲笑这样的作家,月亮再亮,也比不上白天,多少人刨地瓜把手切破了!月亮怎么好比太阳呢?月下怎么能亮似白天呢?娘的手被切破过,我的手也被切破过,娘读不了那些赞美月夜如同白昼的诗文,我能读,读到了,就嘲笑;这个嘲笑,我想娘也是会允许的。
终日忙忙碌碌干活,娘在一大群农村妇女中非常普通,一点也不显眼。但是,娘有过一次露脸的时候。那是我和二哥参加数理化竞赛,我获第一,二哥获第四。颁奖典礼上,人家请娘坐主席台,让我上台介绍学习经验。介绍经验的稿子是老师写的,我看过之后不以为然,因为稿子上介绍的经验是从报上抄来的,我哪里有人家那般着魔、那般会学?但娘让我大声念,我就在会上尽量放大嗓门,念稿子时,我知道娘就在身后看着我,台下的那些眼睛就不足畏惧了。散会后,我把奖状、红纸花和其他奖品塞给娘,二哥和同校获奖的同学也把奖品塞给娘,娘抱了满满一怀,乐得连声说:“不孬,不孬!”
工作多年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常常在心里重复别人的叹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样的叹息,总是结束在回家的步履间。因为一踏上回家的路,就想起娘微笑的样子,每个细胞就放松下来了。所以,我经常回家,经常带着妻子和女儿回家。每年过年,我们都是回老家跟爹娘一起过的。
这么多年,养成了有空就看书的习惯。我知道,这习惯的形成,多少跟娘当年的无声鼓励有关。每次回老家,总要带上我正看着的书。今年过年,又带着一本书,跟妻子女儿一起来到爹娘跟前。娘已经快八十岁了,好几年前耳朵就不好了。到娘跟前,跟娘也唠不了几句,我打开书,娘就笑眯眯地看电视了。看了一阵书,抬头一看,娘还在笑眯眯地看电视。其实,娘耳朵背,又不识字,电视节目是看不懂的,可是看得那么泰然,那么高兴,一直笑眯眯的。此时,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娘和我的身上。书中表达的精神境界已经让我神清气爽,而此时,沐浴着新春的阳光,在娘跟前手捧书本的我,还感到身上暖洋洋的,心里暖洋洋的。在娘跟前看书,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