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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宝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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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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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微笑

我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吃奶时间最长,大约四岁多还吃奶,母亲最疼我。母亲从不讳言对我的偏爱,在多个场合宣布“天下的爷娘疼小儿。”而我,对母亲的依赖也远超常人。我到县城读高中时,每逢星期六放学,同学中最匆忙往家赶的总是我。参加工作后,只要有空,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到母亲跟前。成家了有孩子了,依然是有机会就同妻子女儿一起回老家。几十年了,除了母亲住进老年公寓的几年外,每一个除夕都和大家一起在母亲跟前守岁。母亲于九十岁那年(2022年)七月二十八日走了。我年逾知天命,对生死已经有了冷静达观的理悟,可母亲走了,仍让我有从悬崖上坠落的感觉,悲伤、恐惧、绝望一下子控制了我。我懒于交流,无心工作,不愿出门,整天在家貌似看书、写字、干家务,其实在心里流泪。妻子的一位朋友精通佛理,了解了母亲的大体情况后,告诉我们,母亲是寿终正寝,人生旅程圆满完成,往生极乐。我对妻子的这位哲人朋友素来敬重,对她的话深以为然。母亲辛劳一生,倍尝艰苦,可平时几乎一直微笑,到天国后,微笑该更多了吧。

母亲是解放区卫生院培训的接生员卫生员,五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初期,我们村及周围方圆数里内各村的孩子,大都通过母亲的双手来到人间,很多幼儿的病也是母亲医治好的。接生技术大概本源于苏联,母亲经常引用苏联专家的话为咨询孕期保健问题的孕妇们答疑释惑。为婴幼儿治病的医术则本源于中医,一根缝衣针挑病儿的穴位,内服或外用几小包事先研磨好的中药面或几把草药。母亲背着白色的红十字医药包,奔走于乡间阡陌,烈日炎炎也罢,风雪交加也罢,都止不住母亲前往接生、送医的脚步。也有不少人怀抱婴儿上门求医,往往是焦急而来轻松而去。更有一些孕产妇来检查胎位咨询保健养护知识。娘接生、治病、查胎位是不收钱的,生产队给记工分。生孩子的人家往往送来点喜鸡蛋和挂面,有些带孩子来看病的会顺手放下一两包香烟,母亲微笑着推辞,推辞不掉就微笑着收下。

母亲心善,乡邻有困难,母亲会尽力给予帮助;经常有人找母亲帮忙剪裁衣料、讨要鞋样子,每年端午都有不少人请母亲指导如何包粽子;素不相识的路人有难处,母亲也施以援手;讨饭的上门,我们吃啥母亲就给他们啥,错过饭时,母亲就给他们煎饼、花生饼、地瓜干等干粮;就连小狗小猫小鸡鸽子小鸟受伤,母亲都会心疼并给予救治。有一年放猪(把猪群赶到田野里让猪吃收获后遗落在田里的花生、地瓜和杂草),我抽打不随大队行动的顽皮小猪,被母亲看见了,母亲对我好一顿责骂。

“巴掌打到你身上,你疼不疼?鞭子呢?小猪也是一条命,它也知道疼,你吓唬吓唬它就行了,怎还真打?还能(临沭方言,意思是那么)狠!”

多年后,我读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油然想起母亲的这次责骂。我不愿挨打,小猪也不愿挨打,我不情愿的事为什么要强加到小猪身上?母亲不识字,自然不会读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的文句;终生在农村,也不见得听谁说过这样文绉绉的话,可母亲却能践行这样的理念并传给孩子,传统的力量真是强大。母亲责骂我的时候,脸上没有微笑,我写这段文字时尽管腮边还挂着泪,却嘴角上翘微笑起来。母亲的呵斥令现在我深深体味到了幸福。早年间母亲的那些责骂责打是何其珍贵!我知道,我也学会像母亲那样微笑了。

在大伙眼里,母亲是明事理的人。很多人有事就找母亲说叨说叨,邻里纠纷的当事双方找母亲评理调解,夫妻打架、婆媳不和找母亲说理的就更多了。一次次矛盾的化解和善行,让母亲在我们村及周围村享有了好名声。我们姊妹几个也被人另眼相看,初中入学时,本村伙伴向外村同学这样介绍我。

“他妈妈是接生员,你们出生都是他妈妈接生的。不信回家问问大人。”

“哎哟,那我小时候咳嗽还是他妈妈治好的呢!”

而多年后,我更真切直接地享受了母亲好名声的福荫。母亲六十多岁那年,我借用单位的车送母亲回家,当时乡间都是土路,大雨过后,泥泞塞途自不必说,还有许多路段被大水冲毀,车辆难以通行。过了东李官庄再往北不远就是我们村,东李官庄村前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水沟,水沟不深,平时通行没有问题,可这次大雨之后,路边泡在水里的路基坍塌了些,我们的车经过时,左前轮陷到沟里。母亲微笑着坦然坐在车里,我和驾驶员相互配合忙乎了一番无效。路上几无行人,田野深绿苍茫,不远处玉米地头好像有一个人在排水,我赶紧跑过去借来一把铁掀,在陷进泥水的车轮右前方挖了一阵,车发动后仍然上不来。母亲从车上下来,依然面带微笑,绕到车前察看。突然,那个借给我铁掀的人一路小跑过来,满脸兴奋,嘴里亲热地喊着“表婶子,表婶子”,还没等母亲开口,他就朝周围喊起来,一霎,从四周赶来不下二十人,有管我母亲叫“大娘”的,有叫“奶奶”的,有叫“姑奶奶”的,有叫“姨”的……,仅仅几个人伸手,就把车抬到路上。我和驾驶员不住道谢,母亲只是如平时一样微笑,让他们去地里忙活。

母亲的微笑自然而恒定,说话时微笑,走路时微笑,忙碌时微笑,吃饭时微笑,休息时微笑,看电视时微笑,就连生病时也面带微笑。

有一年夏天,我买了个西瓜,切开一看,顶多六分熟,甜度明显不能令人满意。我皱眉连连,别人也啧有烦言。娘微笑着拿来糖罐,往西瓜上撒了些白糖

“这不就甜了嘛,都赶紧吃吧。”

果然,西瓜马上变得异常好吃,比熟透的西瓜清脆多了凉爽多了新鲜多了,而甜味则显得超凡脱俗。

母亲就是这样用微笑把不如意化为可接受。而母亲还能微笑着面对无妄之灾。

那年,揭、批、查与“四人帮”牵连的人和事运动席卷至父亲所在的工厂,相对有些文化的父亲被列为审查对象,抄家是审查措施之一,厂里来了很多人,把我们家三间房子翻了个底朝天,领头的几个围着我母亲,严肃地问这问那,母亲满脸微笑着回答、解释。他们把父亲的一箱书、笔记本带走了,把我们家的书桌、厨子、大床(这些家具是母亲当年的嫁妆)、矮餐桌和两张小床以及一堆准备用来翻盖房子的木料、芦苇带走了,母亲面带微笑送他们上车。过了大约一年,抄走的东西悉数回来了,母亲归置东西 ,脸上依然是惯常的微笑。苏东坡被贬黄州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被贬惠州时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很多文人对此赞叹不已,极力夸赞东坡潇洒顽强,借灾难成就人生辉煌。这些评价无疑准确中肯,我也对苏东坡崇敬有加。可我觉得,母亲的微笑更温暖些更自然些,面对灾难更实用些。母亲自然写不出震烁古今的华章,也说不出惊天动地的警句,可母亲用近乎与生命同在的微笑应对一切,用万分真诚的微笑应对一切。苏东坡的诗助他摆脱痛苦困顿、精神升华,而母亲的微笑甩掉麻烦失意、滋生欢喜;苏东坡的诗影响全人类传播千古,这些,母亲的微笑自然比不上。可我觉得,母亲的微笑对我的影响远超苏东坡的诗对我的影响。通过母亲的微笑我知道,一个平凡人的微笑或许无足轻重,但一群平凡人的微笑呢?所有平凡人的微笑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我们该不该为大家天天微笑做些贡献呢?母亲用一生行善给出了答案。

母亲走了,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母亲的微笑了。母亲没走,母亲的微笑分明还在浸润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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