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人间的煤（组诗）

回到人间的煤（组诗）

杨传信

这半生，我已习惯了告别

年轻时，我告别家乡

义无反顾地奔向一座煤矿

八百米深处，父亲汹涌的汗水

在将我召唤

结婚后，我不得不告别妻儿

白天告别太阳，夜晚告别月亮

这些我生命里最明亮的部分

总是与我若即若离

这半生，我已习惯了告别——

因为每一次告别

都让我与煤抱得更紧

从一条硐子钻进，从另一条硐子爬出

在人生的巷道里

一次次告别，一次次寻觅

仿佛告别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在井下，我与煤相依为命

深入地心，与煤打成一片

我像一位潜伏敌人内部的特工

在石碳纪和侏罗纪的年代里

干着一份最神圣的工作

潮湿的风，轻拂着我头顶上的矿灯

仿佛一把钥匙插进了黑暗的锁孔

我以汗水作为子弹

每一颗都正中光明的靶心

那些闪亮黝黑的煤，那些欢呼雀跃的煤

总是调皮地围着我舞蹈

让我扬起的铁镐时常不忍落下

有时累了，我就依偎着一块煤

彼此沉默着，相互取暖

像一对特殊时期的恋人

将爱深深埋藏，心照不宣

甩把汗，我领着煤回到人间

那些在时光的襁褓里沉睡的煤

那些被黑暗一圈圈包围的煤

那些被岩石挤压窒息的煤

多么需要有人指点迷津，走出困境

我来了，头顶一盏高贵的矿灯

一寸寸打开岩石的门

沿着煤的脉搏和走向

探寻着那些煤的蛛丝马迹

那些与我素昧平生的煤

面面相觑之后，却一见如故

亲切得就像彼此失散多年的亲人

这一刻，那些煤有了呼吸

争先恐后地与我握手，寒暄

舍不得丢下每一丝的温暖

甩一把汗水，我领着它们回到人间

在矿山，我是一块站立的煤

在矿山，我把十八岁的青春

塞进掌子面。低矮的天空下

闪烁的星光，刺破凝固的黑暗

让我稚嫩的高傲，荡然无存

学会了与工友们插科打诨

说一些粗俗的黄色段子

就连呼吸也渐渐变得粗犷

甚至，能与老鼠共享一份班中餐

当井巷越延越深

掌子面上的支柱被挤压成一个个问号

我的头，只能一低再低

肩扛沉重的生活，我将四十年的光阴

都托付给了矿山。卑微的命运

与煤融为一体

抑或，我就是一块站立的煤

乌金河，流淌着我心底的暖 

宛如一个个黑色的音符

一块块煤炭，嘹亮成一首歌

携裹着我滚烫的汗水

一起流进奔腾的乌金河

哗哗的声音，那么动听

仿佛妻子在我耳边轻轻歌唱

滚动的浪花，清澈得一览无余

让我想起儿子小时候的眸子

颠倒的光阴被挤压变形

人生的梦想也早已失去了颜色

唯有那条乌金河，一直流淌着我心底的暖

在阳光的背面挖掘太阳

在没有星光的夜空采摘星星

背负着对亲人的歉疚

我以另一种方式爱着这个人间

澡堂子，我重获新生的地方

每一次升上矿井

把熬红眼的矿灯交到灯房

我都急匆匆冲向更衣室

脱掉又湿又黑的工装

在热气腾腾的淋浴头下

我就像一个虔诚的行为艺术者

不断变换着姿势和造型

将沾满肌肤的黑色煤油一点点抠去

而那些顽皮的煤，却跟我“躲猫猫”

它们藏在我的眼角，耳朵眼

和指甲缝，甚至还长进了我的伤疤里

从澡堂出来，阳光亲吻着我的脸颊

我长舒一口气——

仿佛一个挣脱襁褓的孩子

我感觉又重生了一次

风钻手，煤海深处的狩猎者

接通风管、水管，升压

扣动扳机。我像一个勇敢的战士

向着围困光明的堡垒

发起猛烈攻势

坚硬的岩石，在黑暗的怂恿下

负隅顽抗，试图阻挡我开拓的脚步

风钻发出“突突突”的怒吼

锋利的钢钎，所向披靡

这是在地心八百米深处发生的一幕

恍惚中，电影中的英雄人物纷纷涌入脑海

我仿佛就是其中一个

在尘世的最低处，摸爬滚打

隐忍，沉默，不善言辞

殊不知，那些煤在炉火中慷慨说出的

——都是我心中埋藏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