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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朝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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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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椿树坪的男男女女们

题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农村,经历着承包土地、自由规划、自主经营向政府指令、强行落实的过程。其间,一些地方性政策随之出台,给不守规矩的人们施以压力,使勤劳致富得到实惠。此外,群众与干部之间的曲解、农民与政府对着干、实施规划与计划手段过左等一系列问题相继滋生,又在解决矛盾中融合发展。

 

这年冬天,乡里对所有包村干部作了重大调整,七所八站人员一律下村组,承包落实烤烟种植计划。李建吾虽是办公室主任,自然也不例外,被安排椿树坪村。

椿树坪村是一个典型的山凹地带,四周高,中间低,山的半腰住着一些散居农户,大部分人家集中在一个叫椿树坪的坝子里,这地方穷得远近闻名。

椿树坪的人有个习惯,但凡赶场天,男男女女都要去十里开外的小镇,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点上几盘小菜,要上几斤白酒,一边打情骂俏,一边大杯酒。一直折腾到下半天,大大咧咧走在街上,随便买些简单生活用品,晃悠晃悠地赶路

李建吾着乡政府开会下达的任务,与吴村长急急忙忙地赶往椿树坪,到吴村长时太阳已快落山了。

吴村长老婆不在,满屋子空荡荡好象不在意,叉起腰杆站在院坎边,望着对门大声地喊:“小冬林来老子给你说个事情

那个叫小冬林的串噜噜跑了过来,吴村长对着他的耳朵不知说些什么,串噜噜地向村子下边跑去。

吴村长招呼李建吾坐下,一闪身进了里屋,只听到锅瓢碗盏弄得哐当哐当的响

一会功夫,吴村长端着满满的一盘花生米出来,放在油黑油黑的小方桌上,脸上陪笑容,显然有些内疚,不停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时间来不及了……本来要杀鸡的……呵呵……”

李建吾不知怎样说才好,便胡乱吱唔几句,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准备吃饭。

这时,李建吾侧面的门翕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花头花脑的脸,屋里东张西望,轻轻地喊了一声:“大叔——”

这是那个叫小冬林的孩子,看神情象犯了什么错似的。

吴村长接过小冬林手中塑吼天震地的说:“给老子做的事做了没有

也不管小孩话,提着胶桶就开始倒酒

“跟他们说了的”。小冬林边回答,一边串噜噜地跑开了。

“还要办正事呢”。

李建吾站起来,向吴村长两手摆摆,“酒干脆就不喝了”。

“哎呀,李主任,说哪里的话嘛,你第一次来,不整两杯我心头哢个过意得去呢?”

吴村长没让李建吾再说话,把玻璃杯一分为二,一杯推向李建吾,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满脸着笑。

“我们少整点,做完事情再干个牛死犁筘断!呵呵

李建吾看了看酒杯,估计二三两,没再多说,弯起身子向吴村长,“来,我敬你”。心里想:今天的工作咋整啊,情况都不熟,一来就喝酒,以后……

吴村长拿起酒杯厚厚喝下一口,慢腾腾地放下,对李建吾说:“李主任不用担心,我早安排好的,晚上八点开会,到时你传达精神,其他的我来”。

“在哪里开会?还没通知人”。李建吾有点不相信。

“在学校里开,刚来的时候我叫小冬林通知他们两个说了”。吴村长解释说“他们负责喊人,我在家里陪你”。

“你初来咋到的,不晓得我们这里有个不成文规矩”。

吴村长又看了看外边,继续说:“今天逢赶场,男人婆娘些都上街去了,不到黑灯瞎火是不回的,开会时他们说些哪样,你不要计较,灌了两口黄汤都爱说瞎话”。

李建吾刚要插嘴,吴村长又抢着说:“别看我们这地方小,别看才六十多家人,娃儿大人的都爱酒,一个月下来要三百多斤才够呢。

主任你不要误会哈,我们这里治安好得很”,吴村长接着说:“大家喝酒归喝酒,从来不闹事,说些笑谈而已,也没有偷鸡摸狗的,平时耍归耍,可做庄稼很拿事,又听话,上边怎么安排他们就怎么做,不象有些村……”

“吴老大,你死得起不,来了都不帮我一把”。

吴村长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的时候,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喊进门来,见家里来了客人立即笑脸来:“没出血的,两三个菜哢个吃嘛,你才好意思呢”。

这女人有点矮,脸圆圆的,身材有些胖,说话声音很大,脚上虽然爬满泥土,却有几分姿色,一个标致的农村妇女。

李建吾一看就知道是吴村长老婆,急忙站起身来,“嫂子,给你们添麻烦”。

女人面含羞涩,眼睛很不自然地转向吴村长,不知如何是好。

“我给你说,这是乡政府李主任”。吴村长右手一扬,“快!去做事情”

“哦李主你稀客!我不会说话不要见怪哈,你第一次来我家好好的跟吴老大喝两杯……你等着……一哈我来敬李主任”。说罢,一转身钻进里屋。

李建吾他二人继续聊天拉家常,不知不觉中已接近七点半了,杯里的酒所剩无几。吴村长的老婆从里出来,把热香香的牛肉和鸡蛋放在桌上,挨吴村长坐下,不多说话,只陪着笑,他们商量工作。

李主任一杯噻”。吴村长象是在讨好老婆你一天从早累到晚的,整一软活软活”。

“要得”。吴村长老婆找来两个小酒杯,满满倒上,拱手递李建吾。

“李主任,我敬你,我们农村就这个条件,不周到的地方多担待哈”。

“不说了,嫂子,我敬你,你辛苦得很”。李建吾二话不说,一仰脖子,咕咚一声,把酒倒进肚子里。

“她确实辛苦”。吴村长内疚地说:“我三天两头往乡里跑,回来又要看这看那的,家里犁牛打耙的事全是她一个人,有时真过意不去”。

“哪个叫你天杀的领了这份差事?半夜三更的不回家,担心死了,干工作哪不得罪人的,遭人家黑打哢个办?你说对不对李主任”。吴村长老婆抿嘴笑着看得出,她打心里高兴。

“哪个敢哦,我红黑两党,不理骂人就算对得起的了,还黑打我……吴村长扬扬自得的说,准备吃饭,干正经事去!

这时,对门丫口上突然传来一个长长悠闪的声音:“花灯到宝府,惊动老财主,不是元霄会,不敢来闯府!吴老大在家没有?整两杯来干咹?

吴村长老婆刚要开门去接应,被吴村长拦了下来,然后对李建吾说:“别理他,一个卵弹琴,干了两口都这样”。

接着又说:“这是坝子下面的王老者,一个吃粮不管事的,每天斤把酒,醉了可以从天黑唱到天亮,清醒了是个好人。开会时不要和他多说话哈,主任”。

李建吾心想:这地方的人鬼灵精怪,看来以后的工作不好好掌握方法是不行的了

王老者扯起嗓子喊了几声没人答应,继续着他的花灯调:“步步登高进门来,富荣三世杏花村,不说春来由自可,说起春来理根生……”摇晃着身子慢腾腾的向坝子中心走去,闪悠悠的声音把山的两边摇得嘎嘎地响。

 

 

李建吾和吴村长来到学校的时候,球场坝上早已堆满了人,黑压压的闹哄哄的一片,有站着的、坐下的、蹬在石头上的、大口大口地抽烟的……有相互侃天的、吹野农门阵的、一声不吭的……男女老少混在一起,全然没有疲劳的感觉。

人们见李建吾他们到来,开始叽哩咕噜议论。吴村长也没和村民们打招呼高着头老着眼睛直教室。几个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找来蜡烛,七手八脚地点在四周教室里被照得通亮。经过简单布置后,吴村长站在门边大声喊“大家进来开会喽!”

些男男女女便一窝蜂涌进教室,把桌子板凳挤得叭啦叭啦的响,机灵点个位置赶快坐下,没找位置的干脆一屁股在教上,还有靠墙边站着的、扒在别人肩榜上的、被人脑壳挡着的……整个屋子土烟味、烧酒味、女人香水味、脚臭味……相互混杂……却很快平静下来,都眼抠抠望着主席台上那几个马脸,看今天晚上到底要安排些事情

吴村长环顾一下四周,与李建吾他们低咕几句,突然亮高嗓门:“大家不要说话了哈,现在开始开会!”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现在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吴村长接着说:“这位是乡政府社经办的李主任……”

话没说完,场子下面有人忍不住咕咕一笑,“啥子射精办啊,没听说过”。

射精,这椿树坪坝子得了哇!

有人符和着,借机小声地开起玩笑,人们蠢蠢欲动。场子堂中那些没结婚的姑娘们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悄悄地把涨得通红的脸埋在人群堆里。

“大家不要吵哈,好好的听安排,不然我吴老大红黑两党翻脸不认人的噢!”

招呼一打,场内顿时安静了许多。

“这位是乡政府的李主任,社会经济发展办公室的李主任,大家晓得不?

吴村长把脸放笑来:“请李主任给我们传达乡里边的会议精神”。

李建吾将笔记本掏放在教凳上,眼睛望着前方,向周围轮扫一圈后,开始作简单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李建吾,来这里之前我没包过村,在办公室里做统计工作,这次来主要是向大家学习,工作中有不对的地方,望大家多多包涵”。

“哪个来都是这一套”。有人又悄悄说起话来。

李建吾装着没听见,翻开笔记本开始传达会议精神。

“今天早上,乡里边开了乡村干部紧急会议,专门对明年的烤烟生产作安排,要求每个包村干部必须村组,一家一户地落实烤烟种植计划。同时还提出了三点意见:一是组织召开好村组群众会,认真贯彻地区和县的烟草会议精神,宣传好明年烤烟生产的大好形势和优惠政策,逐丘逐块地落实好种植面积二是明年的烤烟仍然坚持‘稳定面积,主攻质量,提高单产’的思路不变,每个村抓一个五十亩以上的烤烟连片种植示范点,确保烟农得实惠,财政得收入三是适当采取必要的行政手段,对不按要求栽种的农户进行一定的经济处罚。按乡的安排,结合椿树坪村的实际,我们要抓住‘西部大开发和东烟西移、北烟南移’的烤烟生产优势……”

“哎,我问哈,明年有啥子政策?”,李建吾听出是王老者的声音,但他假装有听见,继续安排工作。

 “我们懂球不倒哪样移不哪样移……”人们也在嗡嗡嗡地议论着,好象不关心李建吾所说的话。

“大家不要说话你王幺爷也是”吴村长有点生气了,“开完会有啥子意见再说要得不!

李建吾拉拉杂杂地传达完会议精神,把脸转向吴村长,“下面请吴村长具体安排任务”。其实他心里知道,自己情况本来不熟,说了半天,尽是些官话套话,没有实在,大家也听不进去,起不到作用。

吴村长正了正身,将两手扒在教桌上,眼睛不停地在每个人身上忽溜溜打转,然后正神地说道:“我只讲两个事情,一是烤烟,二是公布救济名单”。

教室里突然很安静,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

“关于烤烟的事,乡下达给我们村的任务是三百亩。我初步算了一下,平均每户人要干四亩多才够,这个任务很艰巨。所以,经过村支两委商量,计划在椿树坪坝子搞一个百来亩的连片,准备集中育苗五十箱,加上边头地角的烟地,应该说没问题,希望大家支持工作。但是我要宣布一个政策,这坝子头不准哪家栽包谷,不听打招呼的,首先罚五十元的认识费,到时别说我吴老大红黑两党不认人哈,另外……”

“有球的钱,盐巴都吃不上,还认识费!”又是那个王老者,“只要哪家都裁我就裁”。

“我再打一声招呼哈,我吴老大红黑两党……”

话没说完,场子里的人哄堂大笑起来有的反脸看王老者,吴村长也跟着笑了起来。

“另外”,吴村长接着说:“当着李主任的面我表个态,椿树坪坝子连片的一百亩要求百分之百的营养块砣,其他的可以裁点滑烟,大家的心情我很理解。还有,刚才王幺爷提到的有啥子好政策,我在这里给大家作个解释,明年的烤烟每亩要先交二十块钱的肥料款三十斤复合肥作无偿补助,致于所差的钱嘛在卖烟时扣除,新修烤房的农户,每间补助一百五十……卖烟,每斤中上等烟叶还可以得到乡政府一块钱的奖励”。

二十块钱现在交不?”有人问。

“过段时间再交,大家准备好,我来收”。吴村长欣然一笑:“说个题外话哈,等明年下半年大家包包鼓了,我们集点资,找上边想办法,把电拉进来,把安家坟山到坝子的路修通,让大家享受享受哈有电有路的日子……大家看看现在,哪家都黑灯瞎火的,晚上要做哪样事都干球不成,只有干酒,赶个场走路去走路来,背东西卖汗水滴爬的,值球不了几个钱,大家说是不是?

场内人群骚动,李建吾看得出椿树坪的人都有这个想法。

“下面我公布救济农户名单……”

人们又开始不规矩

“还不是懒的照样得!”

“你要他饿死吗说?”

“怕没你安逸,朝天每日的塌起,还救济!

“哎呀!说些啥子,个人个人嘛,你要救济不是嘛?

大家只管悄悄地议论着,希望早点散会。

“请大家安静点!不然我吴老大红黑两党……”场子里又是一堂大笑。

“明天在我这里定亩数,散会喽!”吴村长最后说,“晚上大家注意巡逻,治安问题噢!

人们好象没听见吴村长的招呼,一窝蜂挤出教室。

“走,找人喝酒去,明天继续干活路

人群里不知是哪个年轻人嘶声嚎气的喊了一声,惹得大家哼哼哈哈地向夜的深处走去

散会后,李建吾与村里三个干部商量,确定分两个组:支书和副村长负责山两边两个村民组,他和吴村长负责椿树坪坝子,分头落实面积,如果需要集中突击,再作调整。 

 

   

几天来,李建吾和吴村长起早奔晚,在椿树坪坝子酒喝得不少,人混得也熟了,主动请吃饭的也有了。但只要说起烤烟,大部农户都支吾搪塞着,不是这家说没钱买肥料,就是那家说没劳力没烘房们比方比喻好说歹说,左劝右劝口水说干,最后统计下来一百亩连片任务还差大半截不投数  

“看来还真有点困难这天下午,李建吾边走边想。

“慢慢来主任,还早”。吴村长好象看透李建吾心思似的。

“他们都是羊眼望狗眼,最后还是乖噜噜的干呢”。

“走,管他呢,我们到万光学家整饭吃去”。

万光学家住在坝子的尽头,背靠着山,一进三间的土结构瓦房,房屋前面是一块平且光滑的水泥院坝,瓦房的左右各有一栋烘房,其中右面的那栋看上去很崭新,显然是去年才修的。

李建吾二人刚院坝边,一条大黄狗倏地串了过来,凶神恶煞地汪汪大叫……一中年男子连忙从屋里出来,手着狗,右脚一跺,“叱!这死狗!”

抬头一看是两位父母官,略有惊喜,随及笑着脸迎上来,“李主任——你们————快——快坐起——屋头坐——屋头坐”。笑脸中敬而谨慎。

李建吾看见堂屋里一个娇小的女人正在洗菜,打扮虽普通,却长得十分惹眼,杏子脸蛋两个酒窝一浅地显现,那态和举止简直不比街上的差多少

这女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活,拿起杯子就开始倒茶

“光学,找烟来他们嘛!

边说边提起水壶走向另一间屋子,回头对吴村长说:“大叔,你们坐”。

万光学陪他们二人坐下,表情明显有些羞涩,两手挺不自然,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好。

“今天干些啥子嘛?”吴村长打开了话题。

万光学揉了揉后脑勺,苦笑了一下,多大的事,在旧屋基薅刨土,来年吗还不是栽烤烟噻”。

“你今年卖得多少钱?”李建吾问。

“才万把零点,给李主任说”。

“明年准备栽几亩?”李建吾又问。

“整个来亩吧”,万光学把脸向吴村长。

“你晓得的哈,我们这地方做包谷子子管啥子钱喃”。

坐谈中,大家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椿树坪坝子今年栽烟的人多不?”李建吾问。

“不算多,尽都是插花的,他们舍不得好土”。说着又把眼睛转向吴村长。

“明年好多都说还是要拿好土来做才要得,你看,就象今年,劳力去了,找不到钱,没意思得”。

“我们这坝子头的人鬼扯得很”。

万光学又揉几揉后脑勺,继续对李建吾说:“明明要干的,他要反起,你说是不是——吴老大,我就不信过几天他们没响动”。说着,自个也笑了。

“你给我把小冬林家那块土包过来做咹”。

吴村长说着,递了一支烟过去。“不然,你看他老爹,婆娘没球得,日混扯晃的,栽烟没技术,拿块土在中间环不环顺不顺的,你说哢个做嘛”。

“他要做的”。万光学说:“今年他帮我劈烟时我和他商量好了,准备干八亩,买肥料的钱我先给他垫起,烘烟就在我另外那间烤房里烘,我教他”。

“可以”。李建吾说:“有机会我向乡里面反映,争取给他些补助”。

“还补助!”万光学说:“他就是不想再受窝囊气喽,他说每次虽然得一点点,人家牙齿挂裤裆的不舒服”。

“水中产条子各条归各条嘛”。李建吾说着,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王老者栽烟没有?”笑谈中,李建吾问。

“去年栽在长坡那面,今年没栽”。万光学摇摇头,“这老者日扯得很,别人干活路,他干烧酒,长期就是他姑娘家两娘母换工打成的做”。

向吴村长“还盯这家盯那家的,我看到时候问题要出在他身上”。

“这个卵弹琴,他敢,看老子不收拾人!”吴村长气喷喷地说。

“那是你故意说给大家听的,还说啥子红黑两党,哪个怕你嘛,你心肠哪个不晓得,到时候噻,怕又下不起心了”万光学莞尔一笑“不说了,老大,帮我做个事,你炒的味道安逸”。

不一会儿,娇小女人翕开门缝示意万光学开始摆饭,吴村长也双手捧着炒好的辣子鸡跟了进来,一眨眼功夫,大大小小的东西了充满油锅巴的回风炉。

万光学倒上满满的四小杯酒,对李建吾二人说:“来,我们一人坐一方,先干一杯,然后请大叔你主持,看哢个整法”。

李建吾心想:“两口子,两个外人,咋个喝啊!”

但碍于主人的盛情,没有把话说出

那娇小女人麻利地端起酒杯,浅浅地笑着说:“来,李主任——大叔,难得来我家哦,我喝了,敬你们哈!”

说实话,李建吾最怕同女人喝酒,心想,“还是三个男人喝吧”。

话刚到嘴边就被吴村长拦住了。

“打南北战,我同李主任打你家两个”。说话间不怀好意地笑着。

“不干,他爱输得很”。娇小女人说。

“我才不和你,难得给你代酒!”万光学也不示弱。

“我看猜几盘 ‘有无’算了,这样公平点”。李建吾想早早收场,提出了建议。

“要得,拿四颗包谷子来”。吴村长兴奋地说:“我们大家好好的敬李主任哈!我规定猜着喝一杯,困堂和桛门囍喝两杯,我先来!

吴村长反背两手,眼睛在三个人的脸上轮来轮去,忽的一下,将握紧的两个拳头伸万光学面前。

万光学顺手一推,示意吴村长收回左手,竖起食指“一颗”。

吴村长迅速伸向李主任。

“三颗”。李建吾说。

不等吴村长伸手,娇小女人一对圆溜溜的眼睛闪了过去,“大叔——我猜四颗”。眉笑间,诱人的小酒窝还不停地微动。

吴村长拳头猛拍掌心:“哎呀!困堂!”

摇头又摆,很不情愿地将两杯酒灌进嘴里。

吴村长接二连三几个“困堂”,渐渐有些醉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李建吾喝下一杯,总算松了一口气,便仔细观察李建吾的一手一动,心里不停地唠叨着:“困堂……困堂……困堂……!”

李建吾偏偏手气好,随手一甩就是个桛门囍,灾难又一次轮到娇小女人的头上。娇小女人也不推辞,左手端杯,右手轻轻一送,把白嫩的小手伸到吴村长面前。吴村长伸出右手,轻轻地抚娇小女人的手背,握着滑滑的小拳头一松一紧地捏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直视对方,小心翼翼地猜测着娇小女人的心理……突然扭着肩膀把头一歪,伸出两根指头,“嘿嘿——两颗!”

娇小女人嘻嘻一笑,对着吴村长绕了个半弧:“碰杯——大叔!”乐得四人捧腹大笑。

渐渐地,三个男人的话多了起来,娇小女人的杏子脸蛋也红彤彤的,在微暗的光照映下,显得更加羞赧迷人。这时的李建吾真想美美睡上一觉。但吴村长好象输红了眼,兴高地说:“不过瘾我提议,喝酒的唱首歌如何?

“要得噻!”万光学不加思索地说。

吴村长喝酒的时候,总赖着不唱,逼急了就哼一声“喝了咱的酒哇,神仙吃了爬壁头”,大家一哄而笑,连说“过了——过了——过了”,然后又继续 有无”。

娇小女人输了,知道是赖不了的也不看万光学,那双眼皮不停地向上翻滚,水汪汪的眼睛里羞答答撩人,过了半晌才柔声柔气的哼将起来: 

月亮弯弯两头(哎)两颗星宿挂两边(哦),金钩挂在银钩(呢)郎心挂在妹心(哟)间(啊)……

调越来越高,清脆悠扬,婉转动人,看似羞的神态里散发出对爱恋时的执着

万光学微闭双眼,脑袋随身子轻轻摇摆,情不自禁地拉开了嗓子:“哥在高坡打石(哎)头,妹在河边放水牛(哦),石头打在牛背(呢)上,看妹抬头不抬(哟)头(啊)……”

随后若有所思地对李建吾说:“认识她时我们唱的就这两首。哎!年岁不饶人喽,你看她每天奔波劳累的……你们当领导的和我们打在一起……今天晚上真高兴啊………”

在万光学家折腾了大半晚上,李建吾崴着吴村长一溜一搭的往走,脑子里不停地翻着今天的一景一幕,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路上,吴村长说了许多,李建吾也想了许多,这一夜,椿树坪坝子静出奇,这一夜,李建吾翻来覆去地猜惴椿树坪的人们……

 

三月的风吹绿了椿树坪,男男女女的心。椿树坪山上山下百花开始绽放,山的两边和坝子里,时不时你一句我一句的山歌声、花灯调和不成章谱的流行歌曲,把整个春天闹腾得天翻地复。

农忙季节,椿树坪的人们白天匆忙,晚上都睡得早,不到九点,家家户户窗前已是黑灯黢黢的了,人们早进入梦乡。

李建吾是椿树坪的常客,自然与他们结下了千丝万缕的情缘。

这几天,李建吾有意让吴村长多干点农活,一个人一丘一块地检查烤烟栽种情况,到椿树坪坝子时已接近晌午了。抬眼看去,万光学正在帮小东林家打整烟地。见李建吾到来,便老远的打招呼:“李主任过来抽烟嘛”。

李建吾一边应着一边走了过去。

“小东林家育的烟苗够不够?”李建吾问。

“可能不够”,万光学说,“他原计划栽亩的,现在改成亩了。不过没问题,到时候在我家堂头扯就行了”。

过了半晌,万光学半开玩笑地说:“鸡巴王老者,不象话”。

随即话又转,有点认真地说:“本来我是不想说的,大众三千,好靠我一个吗哢个,只是到时候包谷天花到处飞,我们的烟都成麻子点点了,哢个卖钱嘛李主任你说是不是”。

“他家开始栽包谷了?”李建吾问。

“正干得吽吼连天的呢,不信你去看嘛”。万光学用嘴一歪,眼睛一乜,“那上面,坝子中间嘞,不要我讲的哈”。

李建吾和吴村长风风火火地来到王老者家栽包谷的地方,王老者不在,一个长得矮胖敦实的男子正“呸噬——呸噬”地犁土,那牛不听话,左一摇右一摆、一脚深一脚浅地拉着犁头向前蠕动,两个鼻孔里“噗——噗”地吹着粗气。那男子的鞭子在牛屁股上打得叭叭的响。牛屁股后面,三五个男女正懒洋洋地往犁沟里播。

“哪个叫你们栽的!”吴村长高声嚎气的吼了一声。

这些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活,惊颤颤地看着李建吾他们。

“先把牛牵了!”吴村长气鼓鼓地说。那矮胖男子有些害怕,也连忙闪向一边,一声不吭地坐着

李建吾苦口婆心地做思想工作吴村长一对眼珠鼓得象牛卵子,动手就要牵牛

这时,王老者扑呼呼地从土边撑了上来,口里还冒着酒气:“吴老大你要让我吃饭不?

吴村长也懒得管他,弯起腰杆开始解犁绳,先吓唬吓唬在场的人。谁知王老者硬来真的,提起锄头倏的一串,站在牛鼻子前面,两手将锄头往地上一跺,筋胀的说:“我看今天哪个敢牵老子的牛!”

吴村长火了,叉起腰杆王老者:“再啰嗦,两脚不踩死你!”

李建吾也跟了上去,防止王老者乱来,嘴里却说着温和的话。王老者有些忌惮,下意识地退向一边,话也少了,其他的人不声不响地离去

“罚两百块钱的认识费,天黑前拿到我家来,牛老子先牵走!到时不来噻……我吴老大红黑两党……把牛卖了,请人给你家做活路

吴村长头也不回,牵着气呼呼地往家走去。

“吴老大!你天收的!要整死我家吗哢个嘛!”

王老者一个人在包谷地里凶巴巴吼了大半天,身边再没有一个人了,觉得无趣了,才唱着他的花灯调:“奴家头(哇)……哥子(溜溜)……” 气怏怏地消失在椿树坪坝子里。

不到天黑,王老者提着两斤白酒来到吴村长家里,这时的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酒也醒了,说话也小声了,还满口大叔长大叔短的,说话间不时不时的陪着笑。

“大叔,今天我错了,不该对你那样”。王老者说。

“错哪样哦,坡邻坎下的,事情过去就算”。吴村长爽快地说:“你王幺爷也是,大家都满满插插的,你一个人栽在土中间,影响乡政府的任务不说,到时候包谷天花到处飞,人家嘴里不说,背地里还不日操你?

“再说,”吴村长接着说:“何况你做你得,整到包包头的钱哪个要你的嘛,家庭条件又不好,就是条件再好也不能恨钱噻!

王老者连声允诺,说话的语调接近于低声下气

“款就不罚了”,李建吾说,“回去把烟栽上,再找几个人把你家烘房修补好,要干就钻山打觅头的干,差点哪样的就给我们说,想办法给你整……你说是不是嘛王幺爷”。

“要得……要得……”王老者连忙答应着。

“其实我们根本不想同大家过不去”,李建吾继续对王老者说,“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哪个不可惜!说到认识费,‘劝人拿钱,动刀割肉’,是二家不愿的事情,我们也下不了这个心。但是为了执行上边的政策,我们是不得以的我们目的只有一个:逼着大家抓收入……等大家条件逐步的好了,瞧得起我的就同大家喝上几杯小酒哼上两句小调,就算是不枉在椿树坪坝子里相处一场了……王幺爷”。

王老者对自己的错误作了充分认识,有意同李建吾他们拉近距离,内心其实想喝两口酒,于是把许多恭维的话翻肠倒肚的说出去,大半天没有要走的意思

吴村长知道王老者好这口,插话道:“不说了,李主任我们把王幺爷拿的酒来喝了……下回不要这样做了哈,坡邻坎下的,还送东西做哪样嘛……当着李主任的面,我给你王幺爷说个事情:从现在起,少些烧酒,多帮帮家里边的人干点正事,用得着我吴老大的只管说,要不然就加倍罚你的款!

王老者巴不得二人放马过河,情不自禁地许下许多诺言,将满荡荡的一杯酒敬向李建吾和吴村长……

离开吴村长的时候,王老者没唱出他的花灯调,椿树山的两岸静悄悄地撩人,椿树坪坝子只听到偶尔的狗叫声。

 

转眼到了汗地禾实的秋天,椿树坪的人们更加忙碌了。每家堂屋里都堆满金黄黄的烟叶,们一拨接一拨地从烟叶收购点回来,虽然充满的汗水在衣服上划满了地图,东一块西一块的,但他们完全没有疲劳的感觉,有的农户还趁天黑之前将一挂挂捆绑好的烟绺子不停的往烘房里送。烟地里到处都是嬉笑骂情声和南腔北调的歌谣声,浓浓透露出山里人野性和做人的朴。

“听说箐门坡王家几弟兄在烟叶站打架了”有人议论着。

“打他妈个头!早点卖迟点卖不是一回事吗哢个嘛!”

“不是呢,具说是烟叶站专门收烟贩子的烟,压他的价呢”。

“怪他家烟不好噻,狗日的烟贩子些也是呢,卵弹琴!

“老子们椿树坪的烟哪个敢压价嘛!”

“是噻,烟叶站的还巴不得收我们这里的烟呢”。

“昨天有人把烟背到外边去卖了,听说价好得很”。

“鸡巴!只要烟好,哪里卖不一样嘛,再说……”

“听说今天早上乡政府没收了一组烟,据说是背到外边烟点的”。

“遭球得安逸,妈批把烟拿给外乡了,财政上没球收入,拿哪样来补助生产嘛,没球得大局观念……

李建吾走在烟地里,听着大家议论,有时也搭上几句闲聊。

“今年能卖多少钱?”李建吾问。

“可能是八千多吧”。有个农户回话说。

“明年准备把房子整了”。有个农户对李建吾说。

“李主任,明天早点给我家排号哈,我敢快卖了烟请你喝酒”。有个农户开玩笑说。

李建吾应允着,不知不觉间已天黑了。

月明清的夜晚椿树坪的人忙着赶活的日子。因为白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时,家家户户煤油高照着,有在打烟包子,有的在选烟忙完活的就帮忙的人咿咿呀呀地猜拳喝酒……一片喜洋洋的景象。时,一望如盆的椿树坪坝子也会有四五家人在烟地里晃动。侧耳听去,秋风把树叶摇得“飒飒”地响,烟地里也“飒飒”地响,根本分不清是人弄的呢?还是风吹的只有当土坎边突然冒出一背篼或哼出一声小调时,你才明白这些烟农其实正在劈烟,们往往要折腾到深夜两三点钟才休息。

这晚,李建吾没让吴村长跟着自己,一个人顺着山梁子一个男人轻轻地唱着一谱变了调的流行歌曲:“……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流浪在外头……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家乡有了美酒,有了问候……”

这是万光学的声音,把本来忧郁的格调唱成了山寨版的欢愉,为朗的星空增添了几分色。时已是深夜十二点了。

“还不睡啊万光学”。李建吾远远的打一声招呼过去。

“睡不了,还没劈完烟呢”万光学答应着,娇小女人正抱起一大怀烟叶往他的背篼里放。

“不陪你了哈,李主任”。

“晚了,早点休息哦”。

李建吾边说话边向椿树坪坝子上面走去。

这时,王老者家也在劈烟。

李建吾以为没人了,一个人正准备前往吴村长家。经过王老者家烟地的时候便远远的看见王老者老伴女儿三人一声不吭地忙着手上的活。见李建吾走来,王老者随及笑着脸对李建吾细声细气地说:“李主任你辛苦了哈!”

李建吾心里说:“哪有你们辛苦啊!半夜三更的都还这样的忙!

笑呵呵地问,“王幺爷,得几烘了?”

“三烘了”,王老者欣快地回答“不是你们逼我,我还眼巴巴的看到他们找钱呢!现在都卖四千多了,呵呵”。

“不唱花灯了?”

“唱啥子唱啊,忙都忙不过来”却突然高起嗓子:“花灯到宝府,惊动老财主,不是元宵会,不敢来闯府!”

那声音象风一样把椿树坪坝子的烟叶摇得沙沙响。王老者开心地笑了起来,“就唱这一回哈,主任”。李建吾也同样笑了。

李建吾连续在椿树坪村干年,深知这里人实在,人们也觉得他是个实在的人。因此大事小事、喝酒不喝酒都要向他请教问题。因此坝子里渐渐地水泥平房,因此只要政府号召的他都积极地配合,自然腰包里也渐渐的鼓了起来。

王老者不烂酒了,小冬林家老爹也有女人了,吴村长也不象原来那样东家跑西家吵的“红黑两党”了乡政府的领导一下来,他们就尾随身后,打听着路和电的事情

第三年冬天,李建吾陪同地区来乡挂职的副书记到椿树坪,将两万元项目资金在椿树坪坝子里,动员大家投工投劳架通了高压输电线路,村里有电了,与吴村长他们规划起修路的事项。就在李建吾组织人们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乡里一纸通知把他调回党政办公室,说另有重用。这消息很快传进人们的耳多里,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怪痒痒的难受。

离开椿树坪那天,吴村长特意宰了两只鸡专门为李建吾送行,万光学、王老者和几个年轻人争先恐后地与李建吾猜拳喝酒,虽然都咿咿呀呀,还反复地谈论着关于椿树坪坝子的过往之事。吴村长至始至终没多说一句话,每隔三五分钟将酒杯举向李建吾,细声细气地说:“来,弟兄,整一口”

那情那景,也只有李建吾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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