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城刚毕业,就被县委一纸通知撵到了洛河区公所,参加一九八四年的乡镇体制改革。
林诗城是四川人,他的家乡与贵州仅一河之隔。从七岁起,他的父母硬是生拉活扯地将他送到河对岸的某间小学,从此,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考取学校,再没有好好的回过老家一次,自然而然地成了当地的常住人口。
可能是刚刚恢复高考制度的原因吧,洛河区公所里中专生不多,多半是些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和一些半世年纪的二老者,干事应酬有一套,写起字来却歪瓜裂枣,有的甚至连文件拿颠倒了都不知道。因此,林诗城便顺其自然地成了办公室里的抢手货,承担着日常公文处里和为领导服务的工作。
说办公室工作责任重大,其实在人们看来就是打杂。林诗城每天清早起来必不可少的一件事,就是刮灰扫地抹桌凳和清理办公室里烟头纸屑和杂七杂八的东西,然后按照领导意图,把电话机摇得呜呜的转,喂喂嗯嗯地通知这通知那什么的,一切完备之后,才言归正传的扒在办公桌上,一边写写画画,一边等待着人们的到来。这时,往往会有几个从年轻人嘻哈打笑地走进办公室,议论着昨天经历的风流趣事。
平时,办公室里电话不多,上传下达的东西也少。林诗城的主要任务,就是不管有事无事都要坚守好阵地,随时做好向领导汇报工作的准备。每隔三五天,县里边来人时,林诗城总是风火火地跑进跑出,尽做些端茶递水之类的芝麻小事,好不容易等到客人们人走茶凉了领导们酒足饭饱了,才三步并作两步走地来到食堂,在老字辈同事们的支使下打点战场,然后一个人音消火灭的回到办公室,守着那半天也不吭一声的电话机。
乡镇体制改革已经进展到一定阶段了。区公所的干部们按常规下队到户忙碌一天后,当地人一般不等天黑就不吭不哑地躲在家里,与老婆孩子们享受着天伦之乐。外地干部一般会约上几个朋友,围在象亮火虫一样的灯光下打扑克,半杯半杯地嗨酒,享受着所谓的放松。住在区公所办公楼里的大多是领导,一般都猫在寝室里,不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
林诗城想,反正领导们有很多正事要做,他的任务是守好办公室,随时听候差遣。
有时,也会有几个年青人醉头昏脑地进来,肆无忌惮地在办公室里吹着天南海北的野话,把整过空间弄得云山雾照。
“今晚上我们要谈哪样话题?”
这天,其中一人高声大气地说。
“铲铲,还不是老生常谈?”有人应合着。
“听说没有?那个民办老师要当乡长了。”
“咋不晓得,他原来是个挖煤匠!”
“人家有后台,不然当乡长?他点能力想都别想!”
“昨天沙湾的两个队干部干了一架,不知是为些哪样事情。”
“有人说是想争副乡长来当,有人说是给哪个领导拉选票,反正七说八一的,搞不清楚。”
“哎!管他妈的哦,张来张老板,李来李老板,我们当小兵的只管干好分内事就行了。”
“哪个当官都一样,表面正神。”
“你说那些,包谷红须须,你当领导还得了哇!”
“我没那个能耐,选七选八也轮不上我,不如找个姑娘玩耍,嘿嘿!”
“你杂毛一天鬼头刀把的,满肚的花花肠子!”
几个年青人随及又口水哔剥的谈论起姑娘来,说哪家哪家的腰条好,哪家哪家的屁股大,哪家哪家的象哭兮包,哪家哪家的......总之,办公室里乌烟瘴气的,比喝酒打牌的还闹热。
林诗城懒得管他们,一个人专心地刻着蜡纸,打算天亮之前把材料印出来。
“小林,给我打壶水上来咹。”一般这时二楼的领导都要喊话,估计是打招呼,示意他们早点睡觉,明天还有事情要做。小伙子们也心领会神,阴一个阳一个地溜进自己乱翻翻的房间,有的开响录音机,仍然余兴未尽,有的仰巴叉倒在床上,呼噜噜睡到天亮。第二天,这些年轻人又窝伙成堆地来到队干部家里,随便开个小会,找个地盘重复着选民登记、提名候选人和计划生育等一系列重要工作,那是区里边安排部置的中心任务,必须要完成的。
时间象流星一样,几个月下来选举工作基本上进入尾声,转眼到了人事调整和走马上任阶段,区公所里的干部有的下乡镇当了领导,有的回了县城。林诗城在书记的关照下被留了下来,明确为政府办公室名正言顺的负责人,享受副股级待遇。因为他有了副手,理所当然地只承担领导交办的特殊事项和处理一些重要公文,打杂或其他什么的安排给办公室人员,工作环境比原来要宽松得多。
林诗城是年轻人,自然免不了年轻人的血性和共性,因此除了努力干好工作外,总会抽出一些精力,伙同弟兄们上街窜门,一来打发时间,二来物色对象,好早点了确成家立业的夙愿。因为林诗城与领导经常接触,学会了不少东西,因此说话应酬待人处事方面自然要比同伴们圆滑得多,因此大家背地里都称他为老油条。因此每逢窜门的时候,大家总要拿只龙眼观看着他,防止他坏了哪个弟兄的好事。
林诗城是明白人,嘴上不说,心里却瞧不起他们,每当他们与主人家大杯大杯地喝酒和侃天磕地的时候,他总要留个心眼,暗中观察那些走进走出的姑娘们,渴望悄悄的达成默契。轮到他坐庄的时候,他总是说自己酒量小,不胜酒力......明天还要陪领导下队等等,主人家也不好多劝,由他过去了。几个年轻人虽然牙齿恨恨的,但不好多说,数落几句也就算了。
时间一长,年轻人们宿舍里渐渐地多了些搽胭抹粉的姑娘,有还在学校里读书的、单位上班的、没有工作的、外乡的、本地的……每当吃了晚饭,她们总会约上一至两个闺密,大摇大摆地走进哪个房间,叽叽喳喳说笑一通后,趁人们一不留神,倏地一下钻进黑灯瞎火的巷子里……天还未亮,这些年轻人便早早起来,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区公所大楼里走上走下,老同志们当然也心照不宣,也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林诗城结识了一位叫玲玲的姑娘。文化虽然不高,人却长得很美,杏仁脸蛋,匀称的三围,一头批肩长发。话不多,但喜欢唱歌,唱起歌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着实迷人,是林诗城最喜欢的类型。
而林诗城特怕二楼的领导,特忌讳那些朋友们吆三喝五地说这说那的,所以结识玲玲后白天到晚都守在办公室里,从不出门半步,对工作似乎越来越负责了。
玲玲也不象其他姑娘那样叽叽喳喳了,每天总是算准时间溜进林诗城的宿舍里,把门反手一锁,随便翻捣着杂志什么的,打心底盼着等着属于二人的世界。
这晚,林诗城同往常一样,终于熬到月亮从山底爬上当空,才缩手缩脚地摸近自己房间,象做贼似的左顾右看一番后,轻轻的开门进去,笑咪咪地走向玲玲。
“今天工作做完了哇?”玲玲问。
“没有,多得很。”林诗城说着一屁股挨玲玲坐下。
“没做完你就不怕领导吼哇!”玲玲本能地避让,假装生气的样子。
“噫,舍不得你噻。”
“我不要哪个想。”
两人你来我往,说话声音很小,却充满调侃气氛,其实他们知道,这个时候谁也不愿离开谁。大约两个小时后,林诗城才把玲玲送出区公所大门,又缩手缩脚的转回寝室。
关于玲玲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区公所里进进出出的事情,大多老同志是知道的,但他们不说好歹,一来林诗城工作干得很出色,二来他平时很尊敬这些老领导,为人特别实在。但那些年轻人就不同了,他们与林诗城一起串街时,只管大杯大杯的嗨酒,所以尽都是放空炮没有收获,所以他们之中有嫉妒的、羡慕的、无所谓的、巴不得出事的、唯恐天下不乱的……所以,林诗城便成了他们茶余饭后议论的对象。
“他杂毛天天窝在屋里,干哪样好事还以为老子们不晓得!”
“那姑娘也是嘞,要不要形象啊,就不怕人家闲话!”
“这川儿子奸诈得很,会讨好领导,你拿他咋办嘛?”
“管他呢,算他利害,算他有本事,还是找个没工作的噻?”
“老子哪天也找个象模象样的,气死他龟孙子!”
“你!我说是谁,两口黄汤一干,摇头摔膀子的,哪家姑娘看得上你?”
有几个经常喝酒麻口的趁领导不在,干脆盘起两腿坐在办公室板凳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溪嗑林诗城。
“林秘书,你婆娘呢?咋不来办公室坐坐咹?”
“林秘书,听说你女的谈了好几个男朋友,是真的还是假的哟?”
“如果是我哇,吹了算球!”
“林秘书,春宵独乐值千金哈?”
“人家张你,有本事自己抱一个噻,见不得穷人吃口稀饭。”
“林秘书,点化我们一下嘛,这姑娘些鬼精得很。”
这时,满屋里烟味、酒味、煤气的硫磺味与喧笑声相互混杂,空气膨胀得到了极限。
林诗城的确稳得住,不管他们怎么谴将激将,就是不生气,只偶尔糊弄哼哈几句,尽管埋着头干个人的事情。这些年轻人折腾一翻后自觉没趣,便不服劲地回到自己的小屋,有的把录音机放得嗷嗷响,有的若有所思地倒靠在床上,不一会儿呼噜噜睡去。
时间把季节推向微冷的初冬,那是一九八七年。基层的中心工作在干部们看来很压头,而县里边任务又象催命符般一拨接一拨地下来,区里不得不采取措施,除书记、区长在区公所轮流坐阵指挥外,其他副职任工作组长,分别带着农经、司法、民政、企管等单位人员下到乡镇,突击当前的计划生育。林诗城的主要任务仍然是联系工作开展情况,第一时间向书记、区长报告,处理相关的重大事项。
各工作组在乡里风风火火干了十来天,书记给大家放了三天假,一般干部象回家过年一样进行修整,那些副书记、副区长和常委们却还要对自己分管的工作查漏补缺,一切都显得那么在情在理。
第二天下午,林诗城按照书记的指示,通知各领导召开常委扩大会,有个别领导心里显然有点不舒服,认为书记太牛筋,不给他们喘气的机会,但还是面带笑容地对林诗城说:“小林,你去吧,八点钟准时来参加开会就行了。”
没到开会时间,各路诸侯已提前来到办公室,林诗城抬起满满的一铲煤倒进炉子里,又给各位领导倒了杯热茶,才从抽屉里拿出会议记录本,等着书记发话。
“都到齐了?”书记头也不抬地问林诗城。
“还有刘部长没来。”林诗城回答。
“这个人,咋过搞的嘛!”书记好象有点生气,转而又淡淡一笑,“好,现在开始开会。”
“请张区长传达县委20号文件。”书记目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刚进门的刘部长。
张区长用右手抬了下老花镜,干咳两声,开始翻开文件,脸上同样目无表情。
“各区、县直各工作部门……”,张区长照本宣科地传达了文件内容,参加开会的人面容冷淡,对文件里套话空话什么的表现出并不在乎,凭他们久战沙场的经验,只要死死钉住任务指标就行了,至于怎么干,听书记怎么安排。
“请各位汇报一下这十天来的工作。”
当大家还盘算着怎么怎么的时候,书记又发话了,脸上仍然目无表情。
副职们本知道书记对全区工作了如指掌,但还是一五一十地作了发言。
“刚才张区长传达了县委20号文件,在座的各位也汇报了近十天来的计划生育工作进展情况......”
书记拉长了语气,开始进入会议正题。
“……从目前的进度来看,我区已完成结扎手术200例、上环150例、引产80例的任务……总的来说,成绩是明显的。”书记咔咔地笑着,随及又把脸向下一收,严肃地说,“但离县委、政府的要求还很远,根据县委大战四十五天打好计生突击攻坚战的指示精神,我们要完成结扎600例、上环300例、引产170例的任务,大家肩上的担子还是相当重的。所以,我想了想,今晚把大家请来,共同商量,看看用哪样法子解决问题最好。”
书记又咔咔地笑着,用征求的眼光环视大家。在场的各位神态各一,面容仍然冷淡,一个个都不说话。因为他们心理清楚,书记已经早有打算了,这时说什么也等于没说。
“现在我提议,请大家斟酌,如果没意见,就下去风风火火的干。”
大概一分钟后,书记见大家都没有说话,就开始安排工作。
“……下面我把分组情况向大家宣布一下:李书记带一个组到大园镇,张区长带一个组到对坡乡,刘部长带一个组到三合乡……大家下去的时候,要立即组织好人马一组一户地查,查长跑户,查煤厂外来人口,查窝家,查漏网人员......对顽固的要采取手段,对前后二家哥兄姐弟要进行挂钩,拉牛当马打家产,对应做手术对象一个不留,坚决拿下!……一句话,要干就干出个样子来。”
书记把工作安排得头头是道,副职们哪敢有意见,只等明天一早奔赴到八乡一镇,凭自己的能耐干事,保证完成区委、区公所交给的坚决任务。
林诗城被安排在张区长那个组,可算是头一回下乡。因为没有经验,此时他心里忽上忽下的,后来张区长对工作的要求和那些拉拉杂杂的话他仅西里哗啦地记着,至于人们叽哩咕噜的议论更听不清了,只知道一个月后才能回区公所,只知道对坡乡有煤厂,外来人口多,情况复杂。
林诗城随张区长一行来到对坡乡政府,乡里干部都下了村,接待他们的是刚选举起来的吴乡长,这人很健谈,说话时脸上常挂着笑。
吴乡长简单地向张区长汇报工作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皱折的信笺递给张区长。
“这是内部名单。”吴乡长说。
“晚上走这家如何?”张区长认真地看了看,指着倒数的第四行对吴乡长说。
“内线检举的,这家是计划外三孩,他老爹经常对下去的干部说儿子外出不在了,其实,白天就在他家后边坡上躲着的。”吴乡长解释说。
“我们的人晚一点去,多去几个年轻力壮的,到他家下边不要打电筒。”张区长再次强调。
林诗城没有留意两位领导说话,随手翻阅着吴乡长办公桌上那些杂乱无章的公文,大多是报告、批复、通知类和一些简单的手写材料,因为他知道大事是领导间的事,领导们自会有另行安排。
“小林,今晚你就不下去了,你负责看守对象。”张区长扭过头来对林诗城说。
“要得。”林诗城赶快回答。
“噢,林秘书,那你就暂时在后勤组吧,办公室的小绢绢和你一起。”吴乡长笑着对林诗城说。
小绢绢名叫谢绢,芳龄十八左右,北方人,说的是一口地道的家乡话,很少有人知道她是因啥原因在六岁时随二叔去上海的,只知道她的伯父是县委农工部长,去年招聘计划生育员时进对坡乡政府的......有人猜测,她干不了几年就会调到县城。
上眼瞧去,谢绢是一个热情的姑娘,按吴乡长的旨意,她领着林诗城去办公室里里外外地转了几圈,又绘声绘色地介绍这几天来的工作,说话间眉飞凤舞,娓娓含情。没等谢绢介绍完,林诗城已对乡里的工作了解一半多了。
“你晓得不?我们吴乡长恶得很。”
半晌,谢绢又神神迷迷的对林诗城说。
林诗城没有答话,只完尔一笑,心想,“废话,哪个领导不是这样的呢?”
谢绢不等林诗城思考,继续道:“我来的时候,听人说他挖过煤,当过民办教师,选举的时候乡里的人暗地里看不起他,但他还是选起来了,这人干起工作挺叫劲的,非要整出个所以然来。”又下意识地乜一眼四周,“他为人心好,嘿嘿。”
“这几天都是你一个人守对象吗?”林诗城不想议论领导,改变了话茬。
“不是,有人同我一起的,到了下半夜他们全都走了,我有点怕,就把门反锁着,坐在外边听风吹草动,睡都不敢睡。”
说话间吴乡长陪着张区长走进办公室,谢绢马上一惊一诧地从板凳上站起来给他们让坐,张区长并没理会,信手翻开放在办公桌上的会议记录本,微笑的脸突然拉绷下来。
“搞啥子名堂嘛!”随后又补了一句,“以后给办公室的打好招呼,管好文书档案,不要乱甩。”
吴乡长也阴沉着脸看了谢绢一眼。
“噢,对了,今晚的会小林和小谢就不参加了。”
张区长说话时还老着脸,没看屋里任何人,“开了会马上突击手术,注意保密。”
“好好好,区长放心!”吴乡长陪着笑,嘴一努,递了个眼神,示意林诗城他们离开,免得再生事端。
乡镇工作一般都没有规律性,没有具体的上下班时间,吃了晚饭,林诗城感觉没有事情可做,就跑去谢绢的房间里吹牛,因为是年轻人,因为他们话很投机,不知不觉间已接近十点来钟了。正值兴头上,林诗城突然听到“呯”的一声,好象是乡政府大门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随及又听到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乱哄哄地往办公室那边去。林诗城急忙从屋里出来,看见六七个人正抬着一架梯子挤进办公室,门外,一大堆人簇拥着围观,长桶水鞋把地面摩擦得“咵咵”的响。
林诗城隔着人缝往里一看,只见几个中年男子七手八脚地解开楼梯上的绷带,把裹紧的破棉被向两边一分,便露出一个白嫩女人的躯体来。这女人大约二十来岁,脸很脏,手很黑,看上去有些苍老,一对眼睛显然已经麻木,任凭人们怎样议论,她只当没有听见。那几个中年男子也旁若无人,如司空见惯似的,显得很气愤的样子。
林诗城再不好意思看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一转身便向乡政府门外走去。
“才二十一岁嘞,就生第三个了。”乡政府院坝里的人们议论着。
“说是三个都女娃娃,他男人要她生个‘带把’的,怪她不会生嘞。”
“没有男娃娃就躲噻,怕球!”
“说是她老公公专门在他家墙背后挖了个地洞,专门用来对付乡政府的,喂球两个狗又凶又恶,乡政府的人还没到狗就大喊大叫了,每次去球毛都得不到一根。”
“狗日的乡政府太缺德了,衣服都不等人家穿好就喊来!再犯哪样政策也要讲道理噻!”
“唉!她家也是嘞,说是乡政府的人才到她家门口下边点,就干人家一火枪,火药砂子在头上飞得涮涮的响,你说哪个不鬼火冒?”
“说是火枪刚响的时候,有几个人已经从她家后门钻进去了,两口子还在床上窝起的嘞。”
林诗城再没听下去,怕见生人似的走进乡政府大门。因为他知道,他们说话都是口无遮掩的,如果一搭腔,兴许会整出些事来,他没有忘记区长给自己安排的任务。
围观的人们渐渐人去楼空了,参加突击的人们有的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喊拳喝酒,有的躲在屋子里,可能正在准备休息。有的或许还在路上,与哪家农户正在周旋。一句话,各人都有事情要做,不管是正经事还是无聊事。
此时,办公室里手术对象已经爆满了,男男女女混在一起,那些烟味、酒味、脚臭味、小孩时不时的哇哇声和大人满含绝望的叹气声,尽都挤在有限的空间里。夜,被折腾得面目全非。
林诗城与谢绢守着这些满脸横肉的人,话不敢多说一句,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些人不要提出什么无理要求,半夜三更的,害怕哪个借故逃跑,在区长乡长面脱不了干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火添得旺旺的,让大家感到暧融融的舒服。
时间一刻一刻地推移,夜越来越深了,女人和孩子们已进入梦乡。男人们却没有睡意,一个个阴沉着脸,至于心里想些什么,没有人知道。林诗城和谢绢有些疲倦,但不敢怠慢,因为这些手术对象随时都有趁机溜逃的可能。
“你守上半夜如何?”林诗城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谢绢,他想,如果照这样下去,明天两个人都无法坚持上班。
“可以。”谢绢微微一笑。
“那你两点半准时喊我。”
“你去吧,我会叫醒你的。”
不知是累了的原因?还是太放松的原因?林诗城一觉醒来已经大白天光了。
林诗城触电似的从床上弹了起来,匆匆忙忙地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谢绢仍然坐在那个地方,两眼里布满血丝,横身上下疲惫得让人难受。面对着林诗城,她仍然充满笑意。
“你怎么不通知我呢?”林诗城歉意地说。
“我想了想,你是区里的人,还是让你好好休息吧,反正我已经习惯了。”谢绢笑着,“好了,你既然来了,帮我照看下,我洗个脸马上就来。”
林诗城简单地打理了办公室,等候着领导们快来处置问题。渐渐地,乡政府的人们阴一个阳一个地起了床,楼上楼下开始闹热起来,有任务的吃了早餐便风风火火地下村去,没有任务的配合后勤组喊叫手术对象上车,目标是径直送往县城。
那一丝不挂的女人此时已穿上一层薄薄的单衣,整过身体在入骨的寒风中抖抖地打颤,两眼仍然麻木,在人们簇拥下爬上一辆老旧的解放牌汽车,她与车里的人一样,显得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驾驶员把汽车喇叭长一声短一声地按响,增加了人们恐慌的节奏。
“注意看守哈,不要放跑了噢,煮熟的鸭子飞了噻要追究责任的嘞”。临走时,张区长千叮嘱万叮嘱,始终放心不下,担心这些被结扎的对象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计划生育突击工作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林诗城配合后勤组干了十来天,被张区长安排到突击组,参加大部队抓拿应作手术人员。倒计时一天天临近,各村已排查不出可疑对象了,再没有完成任务的突破口。工作队不得不把目标指向100多家煤厂和那些长跑户,看来不采取挂钩政策是不行的了。
林诗城大清早随小分队的人到煤厂扑了个空,大家都气怏怏地聚集在办公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还日妈操娘的发泄,整个屋里充满火药味。
“给老子重罚煤厂,看看还敢不敢招揽外地人!”
“是不是哪个龟儿子通风报信了?”
“要不?今晚杀他个回马枪!”
“都晓得了,还等你去抓他?怕遇鬼哦!”
“日他妈,怪了,明明的放风说只突击村,不关煤厂的事,消息还灵通的嘛,缺德哦!”
“你晓得球,有人二十块钱就做个假手术,哪样人没有咹?”
说话间,乡政府外边突然乱嚷嚷的,大伙一窝蜂涌了出来,看见有人牵着两头大水牛正往乡政府这边走来。
“那老者凶得很,死活不说他儿子下落,还提刀弄斧的和我们干。”
领头的人向张区长和吴乡长汇报说,“没办法,我们只好挂他家的钩,把牛拉来了。按县的文件精神,给了百分之三十的折价,限他明天中午十二点前把人喊来取牛,不然就卖掉作罚款。”
张区长说,“好吧,照你们说的办,明天中午十二点人还没有来,就把牛卖掉,不过要按价实卖,给他家多抵点罚款也好。”
“张区长,我们这组是限他家明天下午六点前交600元取牛,如果人来了主动去做手术,就不罚款了,你看可以不?”另一组的人说。
“行吧,这些超生的农户虽然鼓板板的,也是够穷的了,不过要交20元水草费,好开喂牛的工资。”张区长回答说。
这时,扑空的那些人才有一种被安慰的感觉,幸灾乐祸的与那两个组分享战果。
第二天,被挂钩的两家都按约定时间来到了乡政府,与乡政府的人对着干的那个老者没有来,来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婆婆,心急火燎的要找张区长,她诉苦说老两口已经同儿子分家多年了,关系一至不好,真的找不到他们,这牛是老头子的命根子……说话间流眼抹泪、低三下四、可怜巴巴的,假如要卖牛确实让人于心不忍。而规定是早就作出的,没有谁敢违背,负责处理这事的人没有领她的情,还是把牛卖了。而另一家很是守信用,儿媳妇作了手术,乡政府没有收取他家600元的罚款。
林诗城把一切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要不是政策,要不是任务,他们也怪可怜的啊!”
不知不觉间,谢绢眼泪咻咻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林秘书,你帮我请个假嘛。”
“怎么了?”林诗城问。
“我感冒了”。谢绢差点哭了出来,“一个多星期了,我没敢说。”
这时,林诗城才想起好长时间没有关顾谢绢了,看着她楚楚病怜的样子,恻隐地对谢绢说:“那好吧,我试着给张区长和吴乡长他们说说看。”
谢绢满怀感激的样子,勉强地笑了。
计划生育突击工作即将进入尾声了,掐指一算,对坡乡也超额完成了任务。这晚,吴乡长专门办了一桌酒席招待张区长他们,席间吴乡长满怀感激之词溢于言表,又兴高采烈地将他们送出了对坡乡政府大门,然后才转身同干部们庆功,那场面很是豪壮。
林诗城一行打道朝歌,到区公所时已经八点过了。
刚进宿舍不久,玲玲便幽灵般地闪了进来,眼睛不时不时地上下打量着林诗成,脸上充满笑意,随即又嗲嗔地说:“你瘦了。”
“说哪的话,这是我一生中难忘的日子。”林诗成笑着说,“这段时间我学到了不少东西嘞!”
“是噻,听说有个姑娘还和你打得火热嘞!”
玲玲象开玩笑,又似乎很正经。
林诗城打了个哈欠,只笑不说话。其实,这时他真的很累,好想一觉睡到天亮。
看着林诗城很疲倦的样子,玲玲轻轻地摇了摇林诗城,柔柔地说,“我给你唱首歌要得不?”
因为每一次她都是这样做的,她希望林诗城能轻松一下。
“随你吧。”林诗城无意地说。
玲玲没有看林诗城的表情,便轻轻地哼了起来。
“门前的石榴花,一片片红似火,一对对骆驼从我门前走过……你看那黑小伙,一双地对双眼睛望着你我……失落几多,得到几多……得到几多…失落几多……”声音凄婉,悠悠动人。
林诗城望着玲玲两眼水汪欲泪面靥的样子,心想,“莫非她也有心思么?我原来咋个不晓得呢?”
“不要唱了!”林诗城仗着酒意吼了一声,心中却很怜惜玲玲。
玲玲摸不清头脑,倏地停了下来,冲着林诗城微微一笑,“做啥子嘛?”便径直走到床边,将身子一侧,倒靠在床上,顺手拿来一本《飞天》杂志,有意无意的翻将起来。
屋里出奇的静。
窗的外边,稀疏的流云把半坡月亮衬得羞羞的圆,入夜的寒风走走停停,轻轻拾起街面上寂寥的微尘,外面的星空也出奇的静。
“玲玲,你生气了吗?”林诗城觉察到自己的反常,便主动地对玲玲说。
“没有嘛,”玲玲一边笑答,一边抬起头来直钩钩望着林诗城,“这些天我真的好想你。”
“我更想你!”林诗城笑着,玲玲也爽笑着,沉闷的气氛渐渐地活跃了起来。
“过来,快看这上面写的哪样?”玲玲虚张声势地对林诗城说。
林诗城装着很在意的样子凑过头去,身子斜向离玲玲不足五寸远的地方,乜眼望去,书页顶头排着一行醒目大字:身边滑落的流星。
林诗城心想:“这内容早已过时,不外乎就是一些男男女女聚聚散散之类的情节,有啥惊吒的啊!”
但他还是假惺惺地陪着玲玲一行一行地读下去。
渐渐地玲玲似乎很是心动,微露的乳沟在胸衣下面一波一波地闪,一长一短的呼吸声吹打着窗内寂寥的空间。林诗城在玲玲的感应下悄悄地向柔软的驱体靠拢,两块肌肉不经意间触碰一起,有种酥酥的感觉……暗然的灯光下,玲玲更加楚楚动人了,《飞天》杂志下意识地从指间滑落下来,横撇撇地倒在枕边,整过人象冻僵了似的盘坐在床上。而此时的林诗城却有种说不出的男人的冲动,热气在血管里乱翁翁地游走,心不停的跳动,思绪已是杂乱无章了……倐然间,林诗城一把拉过玲玲,管她在意不在意,便将娇弱的身子按倒在床上……
“你会甩掉我吗?”短暂的沉默过后,玲玲轻轻地对林诗城说,眼里充满着晦色。
“不会,我要负最起码的责任”。
“前几天我听说你和对坡那个女的好得很。”
“你说啥子呢?”林诗城解释说,“是张区长安排我和她守对象呢?不信你去问和我一起下乡的人就晓得了噻。”
“问啥子问,我暂时相信你嘛。”玲玲说着,转过头来笑笑地盯住林诗城,“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你要动了凡心,当心我杀了你!”便轻轻揭开枕头,指着那把约五寸长的小刀,对林诗城说:“看到了吧?”
过一会儿,玲玲又满脸忧郁地轻轻自语,“我不会杀你的,杀了你我心好痛,干脆自己死了算了。”
“你神精兮兮的做哪样?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难道我还变心不是?”林诗城嗔怪地说,“你要不要我挖开心子给你看嘛。”
“哪个晓得呢?”玲玲笑了,是微微的开心的笑。
“不过……”
“不过哪样?”
“不过我要把我们两个的事情向家里人说清楚。”
“那好吧,我等你,你早点把我带回去看看两个老人。”
“那是肯定的。”……
当月亮笑盈盈地爬上山去的时候,林诗城才悄悄地把玲玲送出了区公所。
一个星期后,林诗城向领导请了一个长假,把在洛河区公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个厚忠直率的入朝退伍军人,对林诗城的作法和想法没有作正面回答,只是反复地对儿子说,“哎!儿子,你不小了,跨入社会了,好多事情要认真对待才是啊!”
离家的那天早上,父亲陪着林诗城走出老远,除谈一些家常琐事外,父亲始终没有提及林诗城的个人问题,临别的时候,父亲反复地叮咛着:“儿子,好好的干工作。”便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回家里走去。
回洛河区公所不久,林诗城收到了一封父亲寄来的长信,这信意味深长,信中除了叮嘱林诗城好好的工作、好好的为人处事外,专门提到了林诗城的个人问题,父亲说这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说那姑娘文化不高,离家又远、又没有工作等,要他好好的想想……
林诗城看了父亲的信后,心里很矛盾,也没对任何人说。每当玲玲反复催他要回去看父母的时候,他总是以工作为借口搪塞玲玲。心想,等父亲想通了再说吧,反正自己要对玲玲负责。
“等春节时我们才去好不?”
“领导说假日期间忙得很,要我值班呢!”
玲玲明知这些不是理由,仍嗲嗔地说,“烦——烦……”
在玲玲心里,只要林诗城随时在身边,没有哪个敢抢她的人。
1991年冬天,林诗城作为优秀骨干被选进对坡乡“撤区并乡工作委员会”,成为“工委会”成员,参加组织对坡乡的换届选举工作。临走那天,玲玲大老早就来到了区公所,为林诗城收拾行装。林诗城上车后,她才悄悄地对着林诗城的耳门说:“不要甩我哈!那晚我给你说了的。”
林诗城笑了笑,“过几天我来接你。”
林诗城在人们的恭贺声中渐渐地走出了区公所大门,而这时的他脑海里没有别的,只反复地印现着玲玲凄楚地站在区公所的门外样子,反复地印现着玲玲唱“门前石榴花”的婉转场景,反复地想着父亲意味深长的箴言,心里闷荒得难受,便不由自主地对自己说:“玲玲莫非就是我身边滑落的流星么?”
一路上,录音机在车里反复地闹个不停,那女的悠悠地唱着:“云儿陪着我们走,韶光随着水儿流,可爱的云和水,几时再见——我们手挽着手。转眼又见彩霞满天,一轮红日落向青山后,你我片刻的相聚,又到了分手的时候……”
这歌声把林诗城的心收得更紧了,他真想把录音机关上,但看着车里的人都悠然自得,也只好佯装睡觉,独自回味着与玲玲流水般趟过的日子……
“玲玲,我要对你负责的……”林诗城心里呢喃着。
三个月后,经组织考察,林诗城当选为对坡乡政府副乡长,在吴乡长的领导下分管计划生育工作。谢绢也被提升为政府办公室主任。因为目前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林诗城只好暂时放下与玲玲的情感纠葛,立即组织人马在各村落实选举后的各项工作。
1992年夏天,玲玲去了一个很远地方,只留下一封信,说这一生再也不回洛河了,要林诗城照顾好自己。林诗城读着信,仰望星空,长思许久,心里有说不出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