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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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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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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之书翻到此刻

——序黄荣久诗集《谁泄露了你的忧伤》

冯汉斌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安魂曲》中曾写下这样的诗句:“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这诗句就像激荡而持久的回声,让诗人北岛不断地追问:在一个异质与同构抗衡的全球化时代,一个巨大变革的时代,一个沉沦而喧嚣的世代,诗歌何为?诗歌的写作是否仍旧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法则?去年岁末,这位以高视阔步的诗歌文本唤醒一代中国人沉睡良知的著名诗人,在武汉卓尔书店,平静地用诗歌的方式“泄露天机”,他说,诗歌依然是他加入和观照世界的方式,诗人依然应该是大地的立法者,“当火焰试穿大雪,日落封存帝国,大地之书翻到此刻”。够了,当听到“大地之书翻到此刻”的那一瞬,我知道,这一年的雪全部落在了这一天,落在了这一个重要时刻。雪,从外面覆盖了我,又从里面把我照亮,涤荡尽内心的犹疑与黑暗。感谢北岛,让我分享并目击了这一年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诗意。

而当时间之书翻到今年,一场初雪不期而至,大地在睡里再次被唤醒,撞击、啜饮、晕眩,雪的每一个姿势,都加深了它的白,并泄露了天空的秘密。在这个白色时刻,黄荣久兄的第一本诗稿《谁泄露了你的忧伤》恰似报春的信使,如约置于我的案前,我知道,这个年度最初的一抹诗意,同初雪一起,联袂而来,联翩而至了。在随后的几天里,我在雪的稀薄的反光中读它,在冬日午后斑驳的阳光下读它,内心的诗意激活并燃烧着,我感受着《谁泄露了你的忧伤》泄露给我的,那些少为人知的秘密:是啊,从军、从政乃至从文多年的荣久兄,始终葆有一颗诗意的初心,内心里仍然住着一位诗人。在这块精神的净土里,他耕耘、浇灌、收获,始终守护着自己的一份宁静,保持着对生活的一方思索,与自己相遇,与日常互动,与世界对视,多年来,他就这样孜孜而行,不疾不徐,且写且思,“多情怀酒伴,余事作诗人”(韩昌黎语),从此,世界少了一位营营役役的俗客,宜昌多了一位仰望天空的诗人。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见天空”(鲍勃迪伦)?我说,写诗就是最好的仰望。在这个仰望天空的诗人谱系里,屈原以《天问》仰望,杜甫以《登高》仰望,张若虚以《春江花月夜》仰望,叶芝以《当你老了》仰望,北岛以《结局,或开始》仰望。经由仰望之径,黄金在天上舞蹈,诗情在大地生长,人类的生命增加了厚度与宽度,而语言之魅在诗里根本停不下来,它使人想起春日青草的生长,冬季的飘雪,大雷雨中的惊鹿,野火自由的舞蹈,溪水的絮语和江河的咆哮。它那么真实,自然,袒呈它的肌质,而又蕴含着一种难言的神秘之美。《谁泄露了你的忧伤》中的诗歌,就是荣久兄仰望之后的沉淀物,在诗里,他仿佛是自己的帝王,穿越、想象、乃至挣扎,安排着一切,在儿子、丈夫和父亲的角色里腾挪出入,在沉思者、闯入者和旁观者的身份中应付裕如,在故乡、他乡和心灵的边界间看山不是山,看朱不成碧。我想说,正是最近三十年持续的仰望,让荣久兄的诗心不灭,成就了眼前的这册沉甸甸、明亮亮的诗集。

我宁愿称这部诗集首先是一册致敬之书、乡愁之诗。通过诗歌,他营造了一座座语言的宫殿,向双亲致敬,向妻儿投去深情的一瞥。正是这些饱含深情的诗歌,让我更加认识了诗人朴素、深挚、重情的一面。“我行至苍凉的村庄时,蓦然/发现大地与月光之间/有一个巨大的裂缝/我开始返回,并抑住/突然涌出的泪水/那裂缝吞噬了许多人的名字/那些亲切的称谓里/有一位是我的父亲”( 《月光,在苍凉的村庄之上》),是的,父亲,这是山一样坚实的称谓,这首父爱之诗不由分说地击中了我,让我的内心悸动不已。我和荣久兄一样,都是失去父亲的人,他在诗里突然涌出的泪水,何尝不是我们共同涌出的。正是因为对父亲的热爱,诗人在《秘密》里显得如此坦诚,坦诚得透明,透明得秋水无尘:“父亲曾经对我说/秘密一经出口/也就不再成为秘密/秘密,守着/始终是秘密/我有许多秘密/没有从我嘴里说出/包括,我爱你”。诗人也写母亲的叮咛和牵挂,“我娘今年九十有二/她不会玩微信/但她会看电视/前段时间电视里/老有我的画面,娘/笑了,说儿忙啊/是好事/但要记住,偏房不能/高过正屋”(《我娘今年九十有二》),一位耄耋母亲,对儿子的爱是具体可感、可触的,对儿子的担心是无远弗届、无微不至的,而儿子的回报,是陪母亲拾垃圾,“而岁月留在母子/两代人身上的暗疾/不知废品收购站/什么时候/也能收回”。在这些“俺爹俺娘”的家长里短中,折射的是一位诗人的儿女情长。儿女情长之外,诗人不忘用另一种笔墨写女儿的心河泄露的忧伤:“你小心翼翼地试探/河的深浅/想趟过河去/探测女儿心底的秘密”(《谁泄露了你的忧伤》),这是一份不失忐忑的关爱,也是对刻板教育的质问。美国歌手诗人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诗人于坚接受记者采访时的一句话深得我心,鲍勃·迪伦获奖,“是奖给了灵魂,没有奖给修辞或观念。将对世界产生巨大影响。世界厌倦了,它只是要生活,要爱,要歌唱,要忧伤……”,是呀,诗歌需要修辞,但修辞也要立其诚,诗歌必须诉诸灵魂,在爱、生活、歌唱和忧伤里获得力量。荣久兄的诗歌无愧是生活丰厚的馈赠。

黄柏河的阔大之水,从远古流到今天,滋润了一座城,也濡染出荣久兄丰盈跳脱的诗情,而他儿时生活的那座“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般的村庄,始终是他想象的起点,也是诗意栖居之地。那是一座何样美好的村庄,“小村庄就在开合之间/一推窗,满目青山/一伸手,氤氲蜃楼/一出门,波涛滚滚的河”(《梦回村庄》),“夜的村庄/窗户里的灯光亮着/火塘的火苗亮着,祖先们/的传说亮着/传说里的歌谣亮着,整个/村庄里的猪、牛、羊的眼睛也亮着”,难怪诗人走得越远,就越是对那片土地萦怀不已,“当我醒来时/你在眼前/当我沉睡时/你在梦中/当我仰望时/你在蓝天下/当我回首时你在星光里/.....千里之外,可爱的故乡”(《当我……》),但实际上,在现代化的宏大背景下,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无可挽回地沦陷,那或许是一曲让人百折千回的挽歌,“而今,我回到我的村庄/听不到狗叫,更不见鸡鸣/村子里只剩下几户人家/一个老人,像一块无名的石头/一半坐在那里/一半面朝我们/没有表情/几间房子荒凉得/像一个落满了雪的世界/冷落而怀揣寂寞”(《村庄,原来的和现在的》)。曾经芳华四溢的乡村,在荣久兄的诗里呈现出它内在的真相,几代人的乡愁无处安放,却通过他的诗,还原了我们对那片桃花源的最实诚的想象。

月亮是黄荣久诗中一个原生性的重要意象。它是虚构的、抽象的,但也是具体的,可以触摸的。与强悍的太阳和灼人的阳光相比,月亮和月光是柔的、清的、感性的,流淌着脉脉温情,也映射着一派清辉,它甚至是暧昧的,化身为情欲,演绎夜晚一个个巨大的秘密。诗人“手指触摸到月光/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我多想 /捡着一路月光/从海上回家/放在你枕边/诉说思念 /之痛/还想,在腊梅/盛开的地方/吹着笛子/等你”(《一路月光回家》),多么含情脉脉。而在诗人的笔下,月光能随物赋形,可以是与桃花勾搭在一起,也可以煮酒忆情:“装一坛月光煮酒/ 寒潮来时增几度温/别的东西可以留下/但请让我/添上今夜的桃花//封好那初恋的温馨/等到少岁过尽时/再掀开坛盖”(《桃花酒》)。作为隐喻,月亮是一个诗性馥郁之物,它是夜的情人,水的伴侣,也承载着乡村美学空灵的一脉,“写好的情书 藏在了/抽屉里,爱已受伤/在难熬的暗夜里/我想死去/因为,今夜有月光”(《今夜有月光》),这里,爱情与月亮成为同谋;“金盘似的圆月/高挂在远处的树杈之间/抛洒出淸澈的光芒/沐浴着奇幻的乡村即景”(《半坡上的上洋》),这里,月亮是乡村的代言人。值得一说的是,诗人笔下信手拈来的一些不经意的诗句,虽寥寥数行,亦堪玩味,“月亮病成一次伤风/杯盏中无人斟满虚荣”(《爹娘一般的黄牛》);“战友相见/是用酒开始说话的/不是用钢枪、手榴弹或者大炮”(《来自南方北方的战友》);“风在摇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籽/你什么都不做/站在那里/就已经很美”( 《没有人喜欢悲伤》);“聚散是生命的一场/狂欢/人生或许并不完美/但人生,一定要美”(《相聚,缘于别离》);“相聚就是为了给孤独/撑一把伞”(《只为一首诗的温暖》);“从此,一株艾草的柔软/撑起一副脊梁的坚硬/一杯雄黄酒的醇香/芬芳一个高贵的灵魂”(《哭一个摇摇欲坠的王朝》)等等,这些诗句,短而有思,精而有味,读来颇开诗窍,颇助诗兴。

与荣久兄意象密集的诗相比,我更喜欢那些直接说出的诗。其实,好的诗歌,不就是直接说出,直接写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吗?比如这首,读来多美,温暖如春:

如果

如果你是那披发的舞者

我就是你身边最美妙的音乐

如果你曾在风雨桥上徘徊

我就是河边等你问路的儿郎

如果你是那巨大的水车

我就是水了,因你而歌,因你而扬起浪花

如果你是摇摆的秋千

我就是你脚边那枚静静的陀螺

如果你远行

我就是山林中沉默最长久的那块页岩

如果你归来

我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就在火塘边,等你的那一个儿郎

还比如这首《屈原村的老人》,用最简单的叙事铺展开诗行,不事雕琢,诗情却在字里行间奔突,直抵我们的内心:

屈原村的老人

峡江有一个叫屈原的村庄

村子里有一位古稀老人

有几亩地,种小麦,种豆子,种玉米

种脐橙,种碰柑,种纽荷尔,种红薯

种豆角,种黄瓜,种南瓜,种丝瓜,种白菜

也养牛,养羊,养猪,养鸡

起早贪黑地忙,一辈子就是为了一张张嘴

刚吃饱几年,

儿女们长大成人了,远行了

他却成了空巢老人

没有上过学

没有坐过火车

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老人

甚至

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但关心屈原的事

一提起屈原

老人的眼睛就迸发出

万丈光芒

记得波兰有一位叫玛伊的诗人说,“无论诗人谈论什么,他/总是谈论他的自由”。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诗人是同自由在一起生活的人,诗人必须深入生活内部,深入语言内部,才能获得自由的心灵,避免平庸与松驰。《谁泄露了你的忧伤》诗集里,我特别欣赏《挑一肩明月》所传递的爱情美学,摇曳多姿,想象自由,语言有着内在的节奏,是一首涵蕴有加的爱情佳什:

挑一肩明月

挑一肩明月

我与你同行

掬一捧溪水

我与你同饮

爱人

我想在白云深处听你歌唱

山花有情

栖鸟为邻

爱人

我要把家园的小径

铺向红松林

早晨与黄昏以阳光沐浴身影

爱人,我们要生一群孩子

和小熊小鹿玩累了就去数星星

把狐仙请进家门

讲讲上古轶闻一定很动听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尼采语),正是凭借对文字、对写作、对诗歌的那份沉醉与执着,荣久兄一直保持着内心的纯粹与真实,保持着自己起舞的优雅姿势。他的这些诗歌,既是生命的提纯,也是生活在高处的见证;既是对诗艺的内部探寻,也是对语言的个人试验;既是一份抵抗平凡日常的编年史,也是其本人写作生涯的再出发。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在以后的岁月里,荣久兄必将继续拓展他的诗歌天空,刷新他的诗歌高度,“让语言自己开口说话”。而行文即将结束之际,“大地之书”再次翻到大雪这一页:今年的第二场暴雪即将来临。怎么办?且取荣久兄的诗取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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