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豆腐坊
邹凤岭
时光荏苒,父亲的豆腐坊铭刻在心底。每一次家人相聚,少不了上一道家常菜“小葱炖豆腐”。从无约定,习惯成自然。“小葱炖豆腐,一清二白。”这是父亲常说的口头禅。
我生在农村,上小学时,家里的口粮是用父亲在生产队劳动工分值结算的。没有工分,就分不到一家人的口粮。父亲是地道的农民,不识字,一生中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执意要从下一代人身上有所改变,让我们兄妹几人全都上学读书。为使我们能上学,家里不仅要承担读书费用,还要承担人多劳动力少带来的生活压力。父母起早贪黑去干活,一家人口粮所需的工分总还是不够。多少个夜晚,父母都在商议怎样才能补贴工分值不够的办法。
过了些日子,父亲终于想出了个法子,利用家里的石磨和曾见过外祖父家做豆腐的记忆,开爿豆腐坊。经反复摸索,终于把豆腐做了出来。从那时起,父母每天半夜三更起床做豆腐,白天不耽误到队里去上工。一段时间下来,人消瘦了,一家人生活有了着落,我们也不必害怕会失学了。
做豆腐是个苦累活,父母每天都起早,我们也没懒觉可睡,上学前和星期假日要帮着做些家务。那一年,我约八九岁,常和大我五岁的哥哥一起,到村上人家门上去卖豆腐。每次出发前,父亲都要称一下豆腐的重量,交待我们卖给人家豆腐时要满斤足两。那时,卖给村上人家豆腐是赊销的,只要将卖出的豆腐记在小本子上就可以了。那一天,我们将豆腐卖完回家后,父亲接过小本本,拨着算盘,一会儿就发现了问题。父亲扳着脸问我们:“这里怎么多出四两豆腐呢?”见我们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丢下手上忙着的活计,带着我们一家一家去核对,要把多出来的那几两豆腐还给人家。可是,走遍了整个村子,也未有一户说我们少了人家的豆腐。无奈之下,回到家,再一次听父亲严厉的训导。然后,父亲从我书包里翻出个作业本,撕下一张空白纸,让哥哥以他的名义写一份道歉书。至今我还记得道歉的大意:这天上门卖豆腐时,本店少了每户人家几钱(一斤为16两,一两为16钱)豆腐,在此表示歉意,恳请乡亲们原谅,保证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道歉书写好后,父亲认真地张贴在大门前醒目的地方,让来人一眼就能看到,更是对我们的警示。
古老的村子,淳朴的民风,造就了父亲的真诚、厚道的品德。父亲的豆腐坊,离不开购进大豆,卖出豆腐,杆称是那时家必备的计量器具。我家用的杆称有3把,大的称杆长近2米,一次可称180多斤重货物。短的称杆长2尺多,能称28斤的重量。长短杆称,用于称村上人家送来做豆腐的黄豆重量,以及兑换豆腐时零星数量的大豆。那杆戥称,专门用于称豆腐。父亲在戥盘上打出几个洞,好在称豆腐时戥盘里的水淋去。为配置这三杆称,父亲步行了近20里田间小路,赶到冈门街上享誉乡里的配称行,出高价请人家定置的。村上的人都说我家的称毫厘不差,对买我家豆腐没有不放心的。我家豆腐店开得兴旺了,曾有江湖配称的人来店里,让父亲配九折八折的称。父亲说这分明是短斤少两,捞昧心钱,遭到了父亲的拒绝。
就在那一天,我和哥哥帮父亲做豆腐,一同忙活到了日头下西山。晚餐时,父亲特地让母亲加了一道“小葱炖豆腐”的菜。那时,我家虽然做豆腐,却很少能吃上一餐豆腐美食,一来自己家舍不得吃,二来父亲做的豆腐质好价廉,一天下来全都卖完了。“小葱炖豆腐”,是家乡的一道美味菜。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我和哥哥提着心,端坐在桌前,看着眼前这“小葱炖豆腐”,馋虫早已爬到了嗓子眼,却丝毫没有伸筷子的萌动。父亲坐下后,先夹了一块豆腐放在我的碗上,又夹了一块豆腐给哥哥,语重心长地说:“就像这‘小葱炖豆腐’,记着要一清二白去做人。”
如今,父亲的豆腐坊早已不在,那伴随豆腐坊长长的杆称已不多见,取而代之的多为电子称、台称、镑称等。可我仍常想起父亲不知疲倦做豆腐的身影,和那“小葱炖豆腐,一清二白”的教诲。
《父亲的豆腐坊》,首发于《中国纪检监察报》2020.03.13文苑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