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兵的笑貌
邹凤岭
朝阳映照,空气清新,漫步公园小道上。突然间,手机响起,表兄邀我参加姑父寿辰庆典。多少年了,未能如愿登门看望姑父,这次一定得赴约。
姑父的家住乡下,在离我老家十多里的村庄上。小时候,去姑父家,看铁匠铺子好热闹。那时乡间不通公路,没有交通工具,跟着父亲步行。走在田间小路上,禾苗滴翠,野花遍野,蜜蜂忙个不停。我说:“要是花开不败多美啊!”父亲笑笑说:“花无百日红,每一朵花开都是短暂的。”往前走,脚下蒲公英、牵牛花尽展芳华。父亲说,亚马逊河上的王莲花,清晨露下脸就萎谢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南唐·李煜)花开花落,生命短暂,丝毫不影响展示大美的瞬间。
走过田埂阡陌,越过一座座小木桥,姑父家的村子出现在眼前。“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由远及近响在耳边。姑父生于铁匠人家,从小跟在父亲身旁拉风箱、学打铁,练就一身好手艺。刚满20岁那年,朝鲜战争爆发,他毅然决然报名参了军,奔赴战场,要把他那开得最美的人生之花,奉献给保家卫国。抗美援朝胜利后,回到家乡,姑父依然打铁。好多次,我来到铁匠铺子,瞧炉火正旺,火花飞溅,看得入神。姑父见了说:“铁花开了,没了,正因瞬间即逝,这才如花蝶般美丽。”
如期赴约寿辰庆典,古村落绿树环抱,姑父容光焕发。走向前去,问姑父好,见他眼角处的瘤子高高隆起,当年战场上的弹片,仍深深嵌在他的额骨里。1952年10月8日,上甘岭战役打响。“我是在战役后期随部队进入阵地的。”姑父说,在约长1000米、宽2700米,由597.9和537.7高地组成的狭长阵地上,敌人调集兵力6万余人,大炮300多门,坦克170多辆,出动飞机3000多架次,倾泻炮弹190多万发,炸弹5000多枚,战斗中,整个山头被削低两米,激烈程度前所罕见。讲起当年的情景,姑父激情不减。
“阵地上的片刻安静,正是敌人再一次发起进攻之时。”本还热闹的屋内,瞬间空气好像在凝固,一双双眼睛盯着老人饱经风霜的脸庞。姑父说,敌人炮弹密集落下,阵地焦土一片。战友们一次次快速出击,穿插在飞扬的尘土之间。子弹飞窜,烟土笼罩,大家全然不顾,唯有拼命冲杀。每一次跃出战壕,发起冲锋,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可那跃出去的勇士,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看姑父说得神采飞扬,自豪感就在他那挥动有力的手势上。
总反攻开始,姑父与战友们一起压向敌人。抢林弹雨,全然不顾,消灭敌人,勇往直前。一枚子弹飞来,击中姑父眼角,嵌入他的额骨,他倒在血泊里。说话间,姑父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直到弹片腐化、钙化,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他接着说:“战斗惨烈啊!每一次冲锋,阵地上都留下了一片死了的人。”在战场上能活下来是幸运的,姑父说他的命是战友给捡回来的。战斗间隙,战友们到死人堆、乱石块里去扒,一双双手扒出了鲜血,染红了泥土,终于救回了他。上甘岭战役的胜利,给敌人最沉重的打击,令其止步于三八线。
什么叫做英雄,摧锋于正锐,挽澜于极危,可以叫做英雄。在那个战场上,没有空中支援,炮兵火力明显不够,甚至于连手雷也是有限的。姑父与战友们不讲条件,与阵地同在。他们可以在零下十几度的天气里整夜潜伏,身上仅有单衣;可以在烈火中一动不动,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冲锋,冲锋,再冲锋,随时准备拿起爆破筒、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正是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钢铁长城。也正是有了载入史册的那个战役胜利,我们才有了和平久安的国际环境。
庆典之上,聆听姑父的故事,肃然起敬。明代思想家王阳明说:“你未来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眼前,看到了英雄们跃出战壕的壮丽情景,如是鲜花盛开,火花璀璨,绽放人生大美的瞬间。
夜幕降临,天空蔚蓝,星星就在深邃的天边。屋前空地上,庄稼地上空,庆典的烟火腾起。一颗颗小火种跃升地面,在半空中崩裂,变幻出了朵朵火树银花,流光四溢。欢庆的烟火瞬间消失,它却用生命去丈量天空的高度,在最灿烂的时刻谢幕。看满天的烟火,回望姑父尊容,青松般屹立,令我一生崇敬。火花映照下,定格一位老兵的笑貌,我情不自禁地按下相机快门,留住这大美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