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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凤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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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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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玉心佩

奶奶的玉佩

·邹凤岭·

昨日春阳,今日春雨。春阳晒松了泥土,春雨下在柔软的田地间,陌边枯草下泛出了绿意,麦苗青青。

春阳下,无数次,奶奶带我来到麦垄陌头放风筝。随着奶奶亲手做的“金龙”腾空而起,我奔跑着,追逐着。直到累了,躺在枯黄的草地上,尽情享受暖暖的阳光。

一场春风一场雨。催春的雨,带来悔梅渍香,山茶流红,麦苗绿润,湖色空蒙。

朦朦春雨下,大纵湖里的冰早已融化,野鸭子成群结队地游弋在湖面上。一会儿飞起,落在了刚刚拔青的芦苇迷宫深处。透过春雨,见朦朦笼罩下的寺庙佛塔,绿水青烟迷离。杨柳飘絮,倒影水岸。这湖这水,这寺这塔,这田园,这村庄,无不在接受春雨的洗礼。

我跟奶奶走过村头那座大木桥,迎春花开出金黄一片。河岸边枯萎了的芦苇,被草草地割去,新生一丛丛,一簇簇芦苇笋青。小河与树木向前延伸,放眼田野依然空旷。广袤天地间,淋着细雨,宽广的湖面,雨水打湿高高凉起的鱼网,细细地流进湖里。湖面上,远处白帆点点,在追寻春天的潮声。雨停了,姑娘们来到河边洗涤淘米,牛乳般的泔水,融入清清河水,消失在涌动的春潮里。春潮春雨,清流急湍,如膏似玉。

往前走,小河岸边被雨水润出一片嫩绿,雨后阳光下的艾叶,散发出清雅的香气。我学着奶奶的样子,摘下一片片艾草的嫩芽,闻到了那贴在锅里的艾饼香甜。雨后积在艾叶上的水滴从指缝滑落,“滴答”声响,融入了已醒来的土地。

田间小路,弯弯曲曲连接在村庄上,延伸到了老屋前。老屋子泥垒的墙,泥烧的瓦,泥砌的灶,大门正面照例是泥打的屏风照壁。老屋子南墙上,树枝竖起的窗棂与木板拼缝成的门楣上方,挂着菖蒲与艾条。枯了的枝叶,经过秋冬风寒,早已变成了灰褐色。看似轻风细雨,还是把这枯了的枝叶打得沙沙地响。声音夹着雨雾,穿透门前照壁泥土垒成的墙,消失在田地间。

奶奶坐在老屋子门槛上,静静地听雨。手扶着不知何年已脱去桐油的门框,听得入迷,坐着的门槛早被踩成月牙形状。那些年,奶奶的眼睛已看不见,坐在门槛上,用心听雨,感知春雨如丝地下,听得细雨如绢,出神入画。奶奶说,她听见雨从高高的屋墩子上流下来,流过了老村老巷,漫过了青石,汇集成流,匆匆忙忙从高处跌落进了小河,流去远方。艾叶飘动窗棂下,我看到了多少个春天里,奶奶清洗新采摘回来的春艾新芽,做出了一个个喷香的艾饼。

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里,收获的粮食不够吃。经过了冬,进入青黄不接的春,多为野菜裹腹充饥。奶奶带着我走进春的田园水岸,采集春草野菜。最让我高兴的是,能够吃上奶奶亲手做的鲜嫩艾叶做成的小饼。做艾饼,需有面。灶房里放着一盘石磨,这是磨面的必备工具。石磨由两块尺寸相同的短圆形石块做成,直径约莫40多公分。下扇石磨按放在磨盘上,上扇石磨上有个磨眼。磨拐是用门前大楝树的叉枝做成的,一端连接在上磨上,一端用绳索系挂在屋子横梁上。奶奶推动磨拐,石磨每转动一周,我就往磨眼里添加一小瓢碎米(麦)粒。随着石磨转动“吱吱”声响,细面就落在了磨盘里。奶奶用细箩筛过目,筛出细末面粉,加入用开水焯过的艾叶拌匀,做成小饼形状,贴在锅灶上。我坐在灶膛前,生起红红的灶火,不时地添加少许柴火,慢慢地煎。随着木制锅盖下滴进铁锅上的水溅声,热气里带着那艾的香,面的甜,飘满一村落。

奶奶习惯了住在老村里,与我的家少说也有两里多路程。可这两里多的路,是我走过的最长的路。我曾走到过巴黎,走过天南与地北,可在我的记忆里,最走不够的却是从我家到奶奶家那两里多的泥土路。

父母原先与奶奶同住老村上,那是祖先创业的地方。据清光绪年间所修家谱记载,我的先祖于明初“洪武赶散”年间从苏州阊门迁徙而来,距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那时,家乡一带为湖泊泽地,芦苇杂草丛生。先祖们艰苦创业,培土增高,改造水土,种植庄稼,变渔猎为农耕。多少年间,水乡里一年一熟,产量不高。新中国成立后,土改分得父亲立户新田地,带着家人去了老村子河西,耕种那分得的土地。从此,我的家与老村子各居大河东西岸,两里多的路程,成了我一遍又一遍走得最远的路。

第一次单独去奶奶那里时,是在还未上学时。那年头,“改造田地,人定胜天”,人们豪情满怀。新年一过,父母就与村上男男女女们一起上了河工。临行前,母亲准备好让我去奶奶家拜年和住上几日的物品。背着的大包里,有供销社计划供应的糖果子,自家种植炒熟的花生果、葵花籽,还有火柴与食盐,样样都是过日子的必需品。我走过了一条条小田埂,走过了一座座小木桥,趟过了河,越过了坎,终于到了奶奶处。奶奶见到我,抚摸我的脸,牵着我的手,喜得擦泪花。进了里屋房间的门,奶奶打开那老旧了的木箱子,从箱底下摸出簇新的一角纸币钱,又从门楣上撕下一片红喜纸,包裹好,放在我贴身衣袋里,说是给我的压岁钱。那时一角钱也不易,父亲一个劳动日的工分值,也就两三毛钱。奶奶给的一角钱,是她用舍不得吃的自家鸡下的蛋换来的。就在打开木箱那一刻,我看到了一支黄亮亮的竹笛,红线系着奶奶常戴的那颗玉心佩,竹笛是爷爷生前留下的。奶奶说:“这玉心佩奶奶收着,往后传予你。”那时我不懂,奶奶的话是啥意思。

多少年,我独自一人去奶奶家。春天里,奶奶带我放风筝,摘艾草心叶,磨面做小饼。在奶奶的身边,我尽情地玩,总是见奶奶笑满面。又一年,十乡八里遭遇连续自然灾害,食不果腹,野菜不够充饥。清明节前几天,奶奶戴起那已多年未曾戴了的玉心佩,去了一趟老镇上。回来后,变戏法地做出了艾小饼。我跟随奶奶去上坟,祭祀仪式毕,奶奶给了我一块小艾饼,将剩下的全都分给了村子上跟来的孩子们。我与小伙伴们高兴地吃着奶奶给的艾小饼,奔跑在坟地里,去看这家与那家人上坟祭祀,还想得到像奶奶给的同样般的艾小饼。一次次地跑,一次次地失望,这一年没人家能有艾小饼。

奶奶上了年纪后,父亲接她来我家住,最常看到的是奶奶坐在门槛上静静地听雨。那些日子里,奶奶躺在床铺上,少了坐门槛边去听雨。风轻轻的吹,雨细细地下不停,父母去了队里田地间扶犁翻地,我与奶奶留家里。奶奶躺着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听得门楣上枯艾和菖蒲被风吹出的呜鸣声。胆怯中来到奶奶床前,偶见奶奶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红晕,赶忙伸出小手抚摸奶奶的脸。静静的,听得奶奶自言自语小声说:“好你个外人,又来到我面前吹那好听的竹笛。”我懵懵的看屋里,看尽全屋子也没有见到“外人”的身影,更没有听到竹笛的声音。

自从那场寒冷的雨天后,奶奶再也没有下过床。黄昏下,母亲打开奶奶旧了的木箱子,拿出了大红的喜衣。红红的色彩,照亮了满屋子,红红的霞光驱散了多日阴雨天。这喜衣是奶奶一针一线亲手缝制而成的,衣上绣着深红与浅白相间的莲花图案,是那样的纯朴与高洁。顺着喜衣,我看到了那黄亮的竹笛,却不见了系在竹笛上的玉心佩。母亲翻遍了木箱的底,也未找到玉心佩,赶紧走到奶奶床前,贴在奶奶耳边问:“那玉心佩呢?”奶奶不言语。母亲说:“是要让您老人家带走的。”奶奶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走了,还带这东西做啥?”

我家祖辈人以农耕为生,奶奶清贫一生,养育父亲他们兄弟姐妹多人已不易。家里原本就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的玉心佩,也是奶奶的奶奶传下的。这回奶奶没说玉心佩在那里,但见她说话时是那样的平静。那一刻,奶奶慈祥的脸庞,伴随门楣窗棂那飘动的艾草枯叶,深深地印在我的心灵里。

春阳下,清明节。我提着母亲做好的艾小饼,跟在父亲的后面去上坟,看到父亲手里拿着那黄亮的竹笛。我用目光问父亲,为何带来这竹笛?不解中慢慢地前行。来到祖父母坟前,敬上艾小饼等祭祀品,燃烧纸钱。父亲膜拜后将那黄亮竹笛平放在坟茔上。火光冲天,火苗上窜,一会儿就冲到了竹笛边,我听到了清脆悦耳的笛鸣声。突然,一声爆响,那竹笛消失在熊熊的烈火里,升腾起一团蓝色的火焰,跃过了父亲身旁,落在了我的脚前。蓦然间,我看到了奶奶的那颗玉心佩。那一刻,将这无价之宝珍藏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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