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凤岭·
天还未晚,下起了细雨,乡村提前降下了夜色。我站在泥土垒成的屋子木门边,眺望旷野,丝毫没有烟雨水乡的心境。
母亲离家已经三天了,还没有回来。在这三天的夜晚,我总是站在大门前,注目那条通往远方的路,盼望能够出现夜幕下的灯火。那一定是母亲归来,她是村子上唯一经常提灯走夜路的人。
常年累月的操劳,母亲脸上满是皱纹,青丝也变白了。可她的身子硬朗,手持一根拐杖,虽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一点儿也不慢。
那时,乡村缺医少药,十里八乡才有一家诊所。加之交通不便,村上人家贫穷,人们有个伤风头疼什么的病,就在床上躺着,依靠自身的力量,挺过那病痛。要是妇女生孩子,只能在家里,那是“儿奔生,娘奔死”的艰难历程。母亲用她的坚强意志、不学自通的助产手艺,为乡亲们服务。一生中,经母亲接生的婴儿无数,全都母子平安,创出了她的人生奇迹。
一次偶然发生的事,让母亲成了乡村接生婆。在她30岁那年,日本鬼子“扫荡”进村,乡亲们躲进了茂密的芦苇荡。受到惊吓,加之用力奔跑,邻居家的姐妹临盆快要生产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母亲自高奋勇助产接生,孕妇顺利产下了双胞婴儿。打那以后,左邻右舍有人家媳妇临产了,就请母亲去帮忙,母亲便成了方圆数里唯一的乡村接生婆。
在乡村,助产是件艰难的事。那时,水乡人家住地分散,出脚都是小田埂连着独木桥的路。母亲裹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晴天与白天还好,要是遇上雨雪天和黑夜,有人来到我家来敲门,那一定是有人家媳妇临产了。敲门的声音就是命令,母亲毫不迟缓,提着一盏油灯,冒着雨雪天,踏着泥泞小道,黑夜里前行,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产妇人家。这一次,母亲外出助产接生,时间过去了三天,还没有回来。
那一天,我去上学,走过金家庄时,村上人家正庆贺喜得男丁,正举行新生儿“洗澡礼”。主人请来亲朋好友和邻里乡亲,门前挂起了红灯笼,一派喜气。走在老巷上,听得婶婶们议论:“大喜啊,生了个大胖小子。”“是啊,多亏了接生婆,母子得平安。”说话间,一位小姑娘走了过来。她说,那天夜里,她一直站在门边,焦急地等待着,等待夜幕里的灯红。“来了,来了!”见到了我母亲那一刻,小姑娘高兴得跳了起来,一家子人放下了一直提着的心。
在那个年代,乡村里不通电,都用油灯照明。多少个夜晚,我一觉醒来,还能看到母亲挑着豆粒大的油灯,聚精会神地绣那婴儿虎头鞋。红色的鞋面,金色丝线绣成的虎头图案,栩栩如生。在新生儿“洗澡礼”上,母亲总会送上她亲手做的虎头鞋。婴儿穿上了这鞋,虎气生生,美的祝福,洋溢一屋子。
走出校园,我去了军营。临行前,母亲一再跟我说那战乱年代,女人生孩子都不得安宁的往事。保家卫国,千叮万嘱,把我一直送到了村头。
母亲的嘱咐记心间,投身军营,刻苦训练。夏日里,进行徒手武装泅渡军事演练,征服长江天险,扬我军威。长江从雪山走来,向大海奔去,惊涛是江水的气概。英雄的战士们,投入了长江怀中,搏击波涛,誓达胜利的彼岸。夜间全副武装徒手渡江演习,战士们军帽上的灯珠,星光点点,如是母亲夜幕下的提灯闪亮,与奔腾的江水浪花交织在一起,钢花飞溅般壮观。千军万马,搏击江水,直指彼岸,所向披靡。
从部队归来,时常看见母亲还会精心擦亮、抚摸那盏油灯。母亲说,赶走了侵略者,新中国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70年来,家乡巨变,村子上办起了合作医疗,建起了乡镇卫生院。现如今,乡村人家生孩子,都进了市里三甲医院,医疗保障有了极大提高。时代变了,母亲老了,不用再做乡村接生婆了。这一天,镇卫生院派人把母亲接去,让母亲给医护人员上堂课。母亲的提灯作为历史的见证物,高高地悬挂在会场讲台的正中央。
思念母亲。我常常在想,在漫长而寂寞的长夜,有一盏明灯,就不会迷路。
夜深人静时,我点亮母亲的那盏灯,啼听火焰哔哔啵啵的微音,一如听着亲人的细语。我与母亲对话,1952年,母亲将我带到了新世界,我与祖国同行。70年来,阳光普照,社会安宁。我生在农村,见证了医疗、教育等上山进村。走出乡村,我考入了县级行政机关,从事财经、审计与监督等工作,参与了祖国改革开放与建设。几十年来,结合实践我撰写了诸多理论研究与文学作品,见于《求是·红旗文稿》等党报党刊,经济论文出席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在泰国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遇上了好时代,人人才华尽展,平凡人也能站上国际交流的舞台。是祖国的强盛,给了每一个人荣耀和发展机会。
人将祖国比母亲,党的恩情比海深。母亲的明灯,照亮了新生儿和我生命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