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朋友们还记不记得有句老话,叫“树挪死、人挪活”。
生在打龙沟、长在打龙沟,从娘肚子里生下来就在那条长不过两公里、宽不过半公里的山沟沟头,跟着爸、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听着他爸经常念叨“树挪死、人挪活”那句老话长大的龙二娃记得。
龙二娃未满十岁,刚上小学三年级,就成天抱着一本在同学那里借来的长篇小说,落座就是一个坑。
无论是天王老子来了,还是老房子要垮了,龙二娃也会纹丝不动,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地读自己的书。为这,龙二娃曾挨过他爸、妈很多次骂和很多次打。
可无论怎样,龙二娃总是改不掉那“落坐一个坑”的臭毛病。
一个烈日高照的正午,在房前晒坝照看谷子的龙二娃,被长篇小说《青春之歌》中林道静因叛徒出卖被捕现场而深深吸引的他,全然不顾电闪雷鸣、偏东雨即将来临,晒坝上的稻谷有可能被大雨全部冲走的危险,仍全神贯注、顾自游走于书中字里行间。
正忙着抢收稻谷、急火攻心的龙二娃他爸实在看不下去,顺手抓起一只扫把,砸向晒坝边上正埋头读书的龙二娃,嘴里还破口大骂:龟儿子狗杂种不睁眼睛,总喜欢落坐就是一个坑。老仙人都说“树挪死、人挪活”,你龟儿子懒得挪窝,总得陷在那里、死在那里!
被老爸的扫帚疙瘩砸得生痛的龙二娃,一边听着老爸的臭骂,一边用手摸了摸被扫帚疙瘩砸中的额头。
哎呀,满手尽是鲜血!
正是那次刻骨铭心的满手鲜血,才让龙二娃永远记住了他爸那句“树挪死、人挪活”的老话。
龙二娃他爸所说的挪,就是挪动的意思。武陵山一带,从未走出过打龙沟的辈辈代代,都会把搬家说成挪窝。
正是龙二娃将他爸那句“树挪死、人挪活”的老话铭记在心,他一生中竟挪了不下于二十次窝,同时也应验了老人们“人挪活”那句老话的真实含义。
其实“人挪活”的活,在这里不仅只是死活的活,而且还指窝越挪越好、单位越走越好、官儿越当越大的多重意思。
在龙二娃的记忆里,挪窝二十多次,唯有前三次让他记忆犹新、终生难忘。
头一次挪窝,是从武陵山脚打龙沟的老屋,挪到他曾经当过教师的玉龙中学。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武陵山,一片荒野、滿坡苍凉,漫山遍野难出稻谷和玉米不说,连水牛最喜欢吃的茅草都很难找到。
龙二娃家的老屋,就在两边是坡、中间是沟的东山脚下,从沟底弯弯曲曲向前延伸的那条长满牛都不肯吃的杂草的羊肠小道,便是武陵山脚那六七十户原驻民向往外界的唯一通道,也是他们祖祖辈辈望眼欲穿的一条希望之道。
龙二娃,就是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顺顺利利地走进大都市的一介山民之子。
那是一九七七年冬,已满二十五岁、仅只读过小学五年级的龙二娃,迎着五米开外就看不见任何物件的浓雾,怀揣美好愿望、斗胆闯进了长堰中学高考教室,凭他自小如饥似渴、广征博览,苦读过当年世面上流传那些中外名著,以及爸妈赐福于他的智慧大脑,从数百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为文化大革命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天之骄子!
四年大学毕业后,又分回老家所在公社的玉龙中学,当上了一名让世人艳羡至极的中学教师。
不到一年,一表人材、能歌善舞、能说会道的龙二娃,便与城里来玉龙中学支教的罗红玫老师“闪婚”了。
小俩口同在一个学校任教,又都是走出高校之门的天之骄子,被称之为当年机关、部门凤毛麟角的“双职工”家庭。因此,搬家到学校安居乐业,便成为龙二娃夫妇顺理成章、自然而然之事。
那年月搬家真是简单。起初,龙二娃和罗红玫到学校上班时,龙二娃用箩筐挑、罗红玫用背篓背,仅只两天,龙二娃和罗红玫便将“全家”衣物、被子及居家过日子的日常用品搬了个精光。
到了第三天,龙二娃请了几个同村兄弟伙,抬的抬、扛的扛,将与罗红梅结婚时添置的一个双开衣柜、一个平柜、一个角柜、一个五斗厨、一个梳妆台以及一个木制洗脚盆,搬到了老屋门前,也就是龙二娃被他爸用扫帚疙瘩砸出鲜血,并使他刻骨铭心地牢牢记住“树挪死、人挪活”那句老话的晒坝。
此时的龙二娃,除了高兴还是高兴,除了开心还是开心!他高兴的是:终于挪出了那个让祖祖辈辈都穷得叮铛响的山沟沟!开心的是:从今往后,自己的子子孙孙都不会再与黄泥巴打交道,日复一日地背起太阳进山。
据龙二娃自己讲,当时是迫不及待、巴心不得早日逃离那个让他挨过饿、遭过冻,受尽苦头的穷山沟!而绝对没有文人墨客在文章或诗歌里写的那样什么“依依不舍”、什么“一步一回头”等煽情得让那些没有亲生经历过的读者濋然泪下的动人情竟。
然而,当龙二娃与他兄弟伙们抬着那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木制家具,正欲起步的瞬间,龙二娃看见了先前满心欢喜的妈妈,突然扭过头去,右手迅疾扯起琵琶衫衣禁将双眼狠狠地揩了两下,然后又旁若无人地赶紧掉过头来,朝着那群即将离去的小伙子们淡淡的笑着抬了抬手,其意是说:去吧去吧,儿子长大了、翅膀长硬了,总是要飞走的!
目睹妈妈扭头、掉头那瞬间,龙二娃的心紧了又紧,两只眼睛酸了又酸,他知道妈妈是不舍呀,她不舍自己一泡屎一泡尿拉扯大的儿子,就这样跟着儿媳一起,搬离了这个本该属于她们自己的家呀!
读懂了妈妈心思的龙二娃,暗自下了个决心:妈妈你放心,只要您和爸爸在,这里永远都是我的家!
龙二娃第二次挪窝,是他俩夫妻在玉龙中学执教五年之后,因武陵县城中学稀缺高学历教师,加上俩夫妻教学成绩都很突出,县文化教育局决定,将龙二娃和罗红玫同时调往武陵县一中任教。
搬家那天,龙二娃租了玉龙公社仅有的两辆《山城牌》大货车中的一辆,将从打龙沟老屋搬到玉龙中学的双开衣柜、平柜、角柜、五斗厨、梳妆台、木制洗脚盆,两夫妻和女儿三人的所有穿戴、生活日用品,以及搬家到学校后新近添置的两张写字台和一台简易跑步机,一古脑儿地塞进大货车车厢里。
看到大货车驾驶室,除驾驶员外只能再坐五个人,龙二娃便自告奋勇地叫上马其中、刘光贤、但志勇、何学梅、黄跃明、叶伟、郑志红等七个同学同事,推的推、拉的拉,坐在了车厢里的家具上,一路谈笑风声,高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团结就是力量》、《我们走在大路上》等那年那月朗朗上口的革命歌曲。
可以说,那一天是龙二娃一生中最为开心、最为风光的一天。其理由是,龙二娃终于完完全全地脱离了农村,走出了玉龙公社,举家成为了真真正正的武陵县城里人。
因此,龙二娃竟全然不顾路途颠跛和满面风沙,歪歪倒倒地站在车上指挥大家唱了一曲又一曲。兴致高时,龙二娃还主动为大家独唱了一首他的“拿手好戏”京剧《沙家浜》唱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迎来了阵阵掌声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此时此刻,那条从玉龙公社至八十公里开外武陵县城的毛坯子公路,好似“专”为龙二娃挪窝而修建的一样!
当车开至武陵县第一中学大门口,龙二娃那帮搬家的同学同事们下车后,竟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哈哈……哈”地狂笑了起来。
原来,坐在货车车厢上的八个老师,被一路扑面而来的泥沙,早已糊弄得面目全非!特别是何学梅和郑志红两个女老师那一头披肩长发,硬是被泥沙遮盖成了一块彻头彻尾的“盖头布”!
龙二娃第三次挪窝,是调进武陵一中两年以后。
一天上午,刚下第二节课的龙二娃接到通知:要他到校长办公室,雷校长找他有事。
忐忑不安的龙二娃丢下课本,连厕所都没顾得上去,就冒冒失失地一头撞进了校长办公室。
年近花甲的雷校长见状,慌忙中一边双手扶住龙二娃,一边满脸是笑地对他说:不着急不着急,好消息好消息!县文教局分给我校两套新房,地段又好,与县政府办公大楼一街之隔。刚才校长办公会一致通过,你和李辉煌书记一人一套,钥匙到后勤处乌朝阳主任那里去领。
哎呀,我的个天!我和罗红玫做梦都没想到会有高楼大厦!
听完雷校长的话,龙二娃高兴得一下子蹦了起来。紧接着,他当着校长办公室的所有人说:感谢党组织的关怀!感谢校领导的关心和照顾,我和罗红玫知足了。
是呀,龙二娃两口子是应该知足哇!
武陵县城的人们都知道:这次分的楼房,是武陵县有史以来破天荒第一次给党政机关、事业单位职工分配的福利住房,是武陵县改革开放以来,由财政出资修建的第一批楼房。
龙二娃两口子更知道,那几幢地处县城黄金地段、由县财政出资修建的新式楼房,自破土动工到封顶竣工,一直都是武陵县城数万名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干部、职工众所瞩目、翘首以盼的主要目标,现在却一声不响地分了一套给自己,那还不高兴得几天几夜睡着了都会笑醒?!
搬进新房后,正逢新春佳节。龙二娃和罗红玫在新家请来的第一拨客人,都是她俩在玉龙中学任教时考入全国各地大专院校的学生。
酒过三巡,在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时任《武陵晚报》副总编辑的马文川提议下,二十余名曾经的学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举杯向龙二娃和罗红玫敬酒时,一贯重情善感的龙二娃,顿时激动得热泪长流,哽咽着对学生们说:你们不应该给我俩敬酒。最值得、最应该敬酒的是我们各自的父母!没有父母的辛勤劳作、没有父母的含心茹苦,没有父母的逆耳教诲,就没有我们幸福、美好的今天!
未等在座客人接口,龙二娃紧接着又说:我也仍然如此,要不是老爸“树挪死、人挪活,不挪就会陷在那里、死在那里”那句怒骂我的老话,恐怕我也不会走到今天!
时至今日,年近古稀的龙二娃夫妇,因工作调动和子女就业等因素,经历了从小县城挪至大都市,从一般楼房挪至花园洋房、连排别墅以及独幢小院,一生挪窝次数不下于二十余次。可无论怎么挪,无论挪到哪里,无论挪过多少次?龙二娃却再也找不回前几次挪窝时的那种激动和兴奋,那种巴心不得和迫不及待,再也看不到妈妈扭过头去扯起衣襟揩双眼的绝版母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