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城
耄耋老人铁山松,一辈子做了两万多个梦,从未梦见过,与一个寻根问祖的铁氏宗亲,竟然这么有缘。
十年前晚秋时节的一天,地处武陵大山盖盖上的雁窝镇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进街出街的路口,都挂着“爱国、爱族、爱家”、“团结、和谐、奋进”以及“弘扬中华传统美德”、“传承中华历史文化”等红底黄字的大幅标语。来自贵州、云南、四川、重庆及武陵县本地的各式轿车排成长龙,集体到最近才落成的铁氏宗祠祭拜铁氏祖宗。
雁窝镇那些从未出过远门的大爷大妈、二伯二娘们,站在街边排起长队,像看“西洋八镜”一样,尽情地围观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热闹和喧哗,观赏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五花八门的各式轿车。
发起那次“全国铁氏家族联谊会”的人,就是刚过七旬、身体壮实、精力充沛、皮肤黑里透红的铁山松。
改革开放初,思想前卫、头脑灵便、身体力行的铁山松,率全公社之先,外出做起了“小五金”生意。
挖到第一桶金后,铁山松又在他老挑一一也就是小姨子的老公带动下,迅即改行搞起了建筑包工。
不到十年功夫,铁山松就超越当年武陵地区凤毛麟角的“万元户”,成为远近闻名的千万富翁。
铁山松功成名就后,赋闲在家度晚年的他,又主动出资,积极筹办铁氏家族清明会,组织发动铁氏家族有识之士,续修铁氏家谱,兴建铁氏祠堂,召开全国铁氏家族联谊会,将遍及云、贵、川、渝等地的铁氏家族搞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
个别缺少传承、上祖不详,仅有残破不全、只言片语文字资料的铁氏族人,不得不四处寻根问祖,找寻与自己同根同源的族亲,以便日后合理合法、顺理成章地参加铁氏家族族事活动。
那天中午,带队到祠堂祭拜祖宗,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铁山松,刚踏进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雁窝大酒楼,就被几个身强力壮、一脸“高原红”的陌生男子团团围住。
通过相互自我介绍,铁山松方知来人是千里之外贵州省凉都市的铁致远,随行的几名年轻小伙,有两个叫铁波、铁浪的,是铁致远的亲侄儿子。
“老宗亲您看嘛,这就是我们祖传下来的老谱”。刚相识的铁致远,边说边从背着的黄色挎包里,拿出一本早已泛黄、残缺不全、镶有金边的毛边纸手写谱书,小心翼翼、一页一页地翻给铁山松看,并谨小慎微地将其父亲、祖父、曾祖父,及以上十代老祖宗的名字一个一个地背诵了出来。
铁致远接着说:“山松老宗亲,小时候就听爷爷和父亲多次提起,我们就是重庆武陵地区人。我家老祖公,是民末年间到贵州凉都挖矿,才与老家失去了联系的”。
铁致远十分虔诚地看了一眼铁山松,继续用带有浓重黔西南地区的口音说:“山松老宗亲哪,不怕你笑话,要不是听说你们这里召开铁氏家族全国联谊会,我们恐怕是打起灯笼都难找到你们啰”!
“那是,那是”!站在一旁,全神贯注地听大伯铁致远和铁山松讲话的铁波、铁浪,拨浪鼓似的点头应答道。
“咳、咳咳……”铁山松干咳了几声之后,一边小心翼翼地翻着谱书,一边漫不经心地向远道而来的铁氏三叔侄说:“我刚才细看了一下你们带来的这本谱书,从纸张上看,毛边纸加金线是清末咸丰、光绪年间的纸张;从前言记述中看,知道你们是铁氏九子一进士中秀二公房后裔;从排列的字辈上看,与我们武陵地区铁氏字辈不差分毫”。说完,铁山松高声将武陵地区续修铁氏族谱的负责人铁斯城和铁斯建叫到跟前,十分严肃认真地,当着铁致远三叔侄的面讲:“可以肯定地说,铁致远和我们就是完完全全的一家人!斯城、斯建,你俩负责与致远多多联系,尽快将远在贵州凉都的那些宗亲,一个不落地写进铁氏秀二公房总谱”。
之后,铁山松又喜不自禁地拉住铁致远的双手说:“致远啦,现在你们源也找到了,根也理顺了,就安安心心地住下来,在家人们的陪同下,将故乡武陵的风光看个够!把武陵的美食品个够”!
紧接着,铁山松又转向铁斯城、铁斯建说:“致远他们几叔侄,在武陵玩耍的所有费用,不需他们花费一分一厘,全部找我个人报销就行”!
铁致远几叔侄此次寻根,受到了祖籍地家人们的热情款待,让他们真正体味到了“一笔难写一个铁字”和“天下铁氏一家亲”的真实含义以及同根同源的难舍亲情。
从此之后,武陵地区铁氏家族一年一度的清明会,铁致远都会不远千里,带着贵州凉都的子孙们积极参与,并踊跃捐款捐物,为铁氏家族需要帮助的宗亲们奉献爱心。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转眼之间,铁致远赴武陵山雁窝镇寻根问祖已十年之久。
眼看自己的长孙铁明月婚期临近,年逾花甲的铁致远,很想千里之外的家亲们,能够亲临长孙铁明月的婚礼现场,分享同宗同源的又一个铁氏后裔新婚之喜呀!
铁山松接到铁致远家亲浓郁、热情洋溢的邀请通知后,当即决定:一定要带着武陵地区铁氏祠堂的主要负责人,亲临铁致远长孙的婚礼现场,与千里之外同宗同源的铁氏宗亲们同喜同乐!
铁明月婚礼的前一天中午,当铁致远在凉都高铁站,接到铁山松等十余名武陵地区的铁氏宗亲后,铁山松才从铁致远的口中得知:铁致远的家,就住在离凉都三十公里之外的柳林镇街上。
听到柳林两个字,八十高龄的铁山松顿时神情一紧,有些惊怵地问:“柳林镇是不是以前的柳林公社”?然后又自言自语道:“柳林镇,四十年前我去过。在那里,我差点就被别人以投机倒把罪推进了大牢……”
铁山松乘坐的轿车,驶入柳林镇后,看到街旁、溪边以及远处山坡上那一排排、一片片垂柳和早已面目全非的街景,铁山松浑浊的双眼大睁,张大着嘴巴不言不语,全神贯注地审视着从车窗缓缓退去的店铺和民房,试图搜寻出四十多年前一星半点的老房、老景,尽可能地给故地重游的自己些许宽慰……。
当轿车路过装饰一新、现代气息浓郁的柳林广场时,右前方那排一楼一底、稍显偏移的穿斗青瓦木结构房屋,令铁山松眼前一亮,急忙用手拍了拍心无旁骛地驾着车的铁致远的肩膀问:“致远,右边那排土木结构的房屋,以前是不是柳林工商所”?
“是呀!工商所正对面,柳林广场的旁边,就是四十多年前的柳林公社卫生院。那时,我还在部队当兵呢”!铁致远兴致勃勃地应答道。
铁山松若有所思、不堪回首地答:“嗯!那天我就是在卫生院大门口摆摊卖耗儿药、头痛粉、香片和人造革钱包时,被公社革委会苟富贵主任带来的市管人员抓走,被关在市管会那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屋里六天六夜”。
老态龙钟的铁山松干咳了一阵后,叹了一口粗气接着又说:“关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里,我才真正体味到,度日如年的切肤之苦啊……”
晚餐桌上,二两茅台原浆白酒下了肚的铁山松开心至极,意犹未尽地给大家继续回忆着说:“古人都讲吉人自有天相。我那年被抓,要不是公社武装部那个龙部长呀,肯定会被以投机倒把罪判它个三五年有期徒刑”。
“山松宗亲你说啥?那时柳林公社武装部的龙部长,就是我的亲身父亲呀”!铁致远说完,扯开嗓门:“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连声又道:“真是无巧不成书!无巧不成书哇!原来我俩还有那么精巧传奇的缘分!哈…哈哈哈……”
原来,铁致远的父亲在家排行老大,小时候因身体虚弱经常生病,他婆婆爷爷便将其父过继给大姑爹龙兴富,并取名为龙得富。直到参军转业回地方工作三十多年后的20世纪80年代末,第一次申办居民身份证时,他父亲才将被人叫了将近五十年的名字龙得富改成铁传开,回归了丧失多年的铁氏本姓。
得知恩人龙部长真相后的铁山松,搜肠刮肚地给同桌宗亲们继续回忆道:当年,身为柳林公社武装部长的龙得富,得知革委会主任苟富贵要将铁山松移交给凉都市公安局,以投机倒把罪批捕的消息后,借到工商所商谈工作为由,悄悄带上一把螺丝刀,在上楼梯时乘人不备将挂锁板扣撬开,并低声告诉铁山松,在街背后柳树林里等他,不见不散。
欣喜若狂的铁山松,瞅准无人防备之机,悄无声息地溜出工商所,如入无人之境,拔腿就朝街背后的柳树林子跑去。
正当铁山松上气不接下气、吉凶难料之时,敦实健壮的龙部长来到了他的眼前,如此这般地给他指了一条少有人知的山间小路,要他务必快速离开,尽量躲避所有路人……
临别时,龙部长还不由分说地塞给铁山松一把票面为一角两角和五角一元的钞票。
逃离了柳林公社的铁山松,心惊胆战地逢人就躲、遇街就避地走了两天两夜后,实在是饿得不行的他,不得不冒险找到一户农家,抓出龙部长塞给他的那把钞票一清点,竟有十元零伍角。铁山松也不由分说地全数塞给那个苗族大妈,要求吃上一顿饱饭,并备上两天的荞麦粑粑。
第三天清晨,吃饱了肚子、睡了一个安稳觉的铁山松,带上苗族大妈给准备的十几个荞麦粑粑,又踏上了回武陵老家的崎岖山道。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当铁山松为身无分文、难以解决吃、喝、住而发愁之际,路边山崖上裸露出的一个枸树疙瘩,无意间给了他一线生的希望。
看到那个裸露枸树疙瘩的瞬间,头脑灵便的铁山松首先想到的是:枸树疙瘩一定能吃,因为打小放牛割草时,都会将枸树叶摘下来塞进嘴里吃,并从未发现有人被毒倒过。
铁山松攀上山崖,将枸树疙瘩连根拔下洗净后,竟发现其形、其状长得特别有意思,仔细一看有些像马,再一看又有些似龙。翻一面再看,还像一只飞雁。
铁山松突发奇想,给那枸树疙瘩取了个名字叫神药根,还编出一首“切成片片泡水喝,专治牙痛肚皮痛,手痛脚痛脑壳痛”的顺口溜来。
打从第二天起,铁山松就一反常态地专挑人多势众的地方走,还边走边高声吆喝“切成片片泡水喝,专治牙痛肚皮痛,手痛脚痛脑壳痛”的顺口溜,吸引了不少少数民族地区忠厚老实的山民。
铁山松在返乡途中的两个多月时间里,硬是将那个约有十来斤重的枸树疙瘩卖了个一干二净,不单是完全解决了他此前曾经担忧过的吃、喝、住的所有经费,还在武陵山白家场买了一百斤红苕片和十斤挂面挑回家,解决了七口人一个多月的吃饭问题。
讲到这里,铁山松有些自鸣得意而又苦不堪言地给围坐在桌上的宗亲们说:“在那个生死难料的艰苦岁月里,每个人只会力求自保。能像致远他爸那样,不顾个人安危,拯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逃离危难之中,的确是为数不多”。接着,铁山松又感慨万千地说:“也正是有了那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我才能在改革开放之初,斗胆率全公社之先,外出经商办企业,逐步成长为武陵地区带头致富的领头羊,并受到了地方政府的认同和表彰,这才是我不幸之中的万幸!”
第二天早上,铁山松在铁致远三父子陪同下,去到恩人铁传开墓前,“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捧着一炷香喃喃地说:“还是上天有眼,能在老夫有生之年,知晓恩人真实姓名,亲临恩人安身之处当面谢恩,老夫知足矣!老夫心安矣”!
相互道别时,来自武陵地区的铁氏宗亲与铁致远家人们相拥而泣、难舍难分。还是铁山松“今日难舍难分话离别,明年清明时节再相聚”那句意味深长的诗语,打破了当日暂时僵局,让每个宗亲的脸上,都挂满了一丝丝甜甜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