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城
熟识铁智成的人谁都不会想到,原本一个和谐美满的家,竟因武陵慢城的动工修建而闹得鸡犬难宁、不可开交。
铁智成的老屋,是一座修建于20世纪70年代末、地处武陵县城临街砖木结构的仿古三合院,两棵高大笔直、二人合抱的银杏树特别显眼。
金秋时节,铁家大院更是一地金黄,前来捡拾白果的街坊邻居,个个都会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武陵地区城乡人们都缺吃少穿时,身强力壮、头脑灵光的铁智成,硬是冒着“割资本主义尾巴”和打击“投机倒把犯罪”的危险,隔三差五地赶这个场那个场,把这个场的鸡、鸭蛋拿到那个场去卖,再把那个场的针头、麻绳拿到这个场来卖,利用距离价差,把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的穷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改革开放前夕,家境殷实的铁智成就使出浑身解数,疏通八方关系,花了整整八千元钱,进城修建了一座临街砖木结构的仿古三合院,将全是农村户口的妻室儿女和老父老母,一古脑儿搬进了武陵县城居住,让整座县城的人们惊叹不已……
改革开放初,铁智成又率武陵县之先,外出经商办企业,当建筑包工头,十年不到,便成为武陵地区首屈一指的百万元户,在大会小会上交流经验不说,还将一个拥有九张嘴巴吃饭大家庭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让远邻近舍的人们无不“啧、啧啧……”地直竖大拇指。
自从独子铁明亮长大成人后,铁家总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闹得嫁出门的女儿和女婿们都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事情还得从前些年说起。
改革开放那年春天,一口气为铁智成生了“四朵金花”的汤淑芬,终于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足有八斤半重的男丁,这让想儿子都快想疯了的铁智成扎扎实实地高兴了一阵子。
随着儿子铁明亮的一天天长大,铁智成和汤淑芬俩夫妇的烦恼,也一天天多了起来。
那些年,为找钱回生产队交副业款挣工分养家糊口的铁智成,总是与家人离多聚少,成年累月在外四处奔波,“见子打子”地发现干啥能找钱就干啥;无论远近,听说哪里好找钱就朝哪里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铁智成能与妻氏儿女相聚在一块的日子,绝不会超过一个月。
可就在那极短的一个月时间里,铁智成都十分难得遇上一两天高兴和开心。不是东家上门告铁明亮的状,就是西家进屋,索赔铁明亮砸坏了的东西。每到夜深人静时,颗字不识的汤淑芬,就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对铁智成说:“你龟儿想精想怪的想儿子,这下好了,你那个鸡巴儿子放下好好的书不读,成天不是睡懒觉,就是出门惹祸,你看今后啷个收场?”
“哎呀你个傻婆娘,不管是儿是女,我们当父母的也只能养她们的身,不能养她们的心。”铁智成接着又说:“不管怎样,那个狗日的惹祸宝,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只有他,才能为我们铁家续香火呀!我们当父母的,只要尽力管好他的吃、穿、用,至于成不成气候,那是他自己的事……”说完,铁智成也长长地叹了一口粗气。
尤其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铁明亮刚满八岁那年,做了一件让武陵大队当年说一不二的大队长武长顺愤怒至极的傻事情。
那是20世纪八十年代中一个初秋的傍晚,刚从三十公里开外的双合场赶场回家、还没来得及擦去满身汗水的铁智成,就见大队长武长顺手提一个装有洗脸盆大小老南瓜的竹篓,怒气冲冲地直奔他家而来。
武长顺人还没进门,那如入无人之境、五马六道习惯了的男高音,便灌进了铁家大门:“铁智成快出来,看你屋那个傻脓包铁明亮做的好事情!”话音刚落,人们便听到“叭”的一声响,武长顺将用竹篓装着的老南瓜,重重地摔到了铁家的堂屋。
顿时,一股浓烈的恶臭味四散开来,搞得前来看热闹的乡邻们捂的捂口鼻、吐的吐口水,迅即跑了开去……
隔了很大一阵子,懵懵懂懂的铁智成才醒豁过来:据说是半个月前的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的铁明亮,在楼房湾背后的武家祖坟上割牛草时,将自己的大便拉在武大队长家的老南瓜里。
怎么也不肯相信的铁智成,在武长顺的陪同下,迎着让人直想呕吐的恶臭,仔仔细细地将摔碎了的老南瓜外表看了个遍,切切实实地看到了老南瓜上有一个碗口大小、向外凸起的疤痕。
经铁智成和武长顺分析,是人为用利器将南瓜外壳剜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掏空瓜芯后,再将大便解在南瓜肚内。然后,又将剜下来的那块瓜壳,原封不动地盖了回去。不到两三天,还活着的南瓜漫出的瓜浆,便将合上去的那块瓜壳长到了一块,并留下了一个圆形的凸痕。
“武大队长,那你为啥肯定地说,这就是我家儿子铁明亮干的?”不知事情来龙去脉的铁智成,心生疑窦、满腹狐疑地问。
“不是我说,是我家隔壁焦二娘听到这件怪事之后,她说半个月前的一天下午,亲眼看见你家铁明亮,在我家祖坟上割牛草,磨磨蹭蹭了两个多小时。”武长顺一改先前的莽撞,轻言细语的向铁智成说出了实情。
不屑说,铁明亮当晚就在四个姐姐的眼前,跪在地上打了一顿饱饱的“牙祭”!
随着铁明亮的一天天长大,严重匮乏业余文化生活的武陵山区,怎么也难以满足大脑灵光、思想活跃、精力旺盛的铁明亮的个人需求,时不时地做出一些这样或那样,让远邻近舍人们看起来,似乎有些出格或不解的事来,终让自认为头脑聪明和想象力十分丰富的铁明亮,遭受其父铁智成一次又一次的皮肉之苦,从而导致铁氏父子产生了严重隔阂,使之相互互不理会、格格不入。
其实,在乡邻们眼里的铁智成,虽说仅只小学文化,智商和情商都与众不同,除去敢于斗胆经商办企业、率先成为武陵地区致富带头人不说,在热爱集体、忠于朋友、孝敬父母和教育子女方面,都被邻里大爷大妈、二伯二娘们誉为楷模。
在铁智成走南闯北做买卖,与家人离多聚少的日子里,他都会利用在一张桌上吃饭的机会,正儿八经地给儿女们灌输:一个人活在世上,无论官大官小、钱多钱少,心里都应随时装有自己的国家和自己的小家,交朋结友要以诚相待,大事小事要认真负责等正能量的思想观念。
2010年春节,几个月才回家一次的铁智成,看到铁明亮停在院坝里崭新的宝马牌轿车,突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直冲老伴大声吼道:“汤淑芬,你跟老子硬是认为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个龟儿子一天到晚球事不做,还要吃好穿好用好的,你也不问问我,就自作主张把几十万元钱扔出去啰?”自知做错了决定的汤淑芬,大气都没敢出一口,不得不强装笑脸,眼睛眉毛焦住一堆地应了句:“你个狗日的死老头吼啥子吼,我不拿钱给他,他成天到晚不吃不喝、不哭不闹,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你叫我啷个办嘛?”
打这之后,年近古稀、自知大势已去的铁智成,就背着所有家人,独断专横地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取出一千二百余万元银行存款,以老伴汤淑芬和四个女儿的名义购买了五套房产,以确保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挣来的钱财,不会被好吃懒做、大手大脚的铁明亮花光。
可让街坊和乡邻们更没想到的,真正让铁智成和铁明亮两父子撕破脸皮、大打出手,铁明亮还执意花钱请来律师,要求人民法院判令与铁智成断绝父子关系的矛盾,却并非铁智成取出银行全部存款,购买五套房产那码子事,而是因为武陵慢城建设,被老家人们撂荒了的那一片片熟田熟地。
看到武陵慢城建设日趋完善,穿红戴绿、络绎不绝的游客来往如梭,年逾七旬的铁智成打心眼里高兴。
在铁智成看来,地处武陵城郊、自己土生土长的那片肥得流油的土地,虽从未给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们带来过丰衣足食,但总还留存着曾经养家糊口过的一丝丝情意。
眼看老家人们撂下熟田熟土不管,蜂涌般进到慢城经营商铺、旅店和游乐项目,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真正享受到了党和政府美丽乡村建设的丰硕成果,可铁智成的心里,总还是觉得堵得慌。
铁智成想问:难道祖祖辈辈留下的这些土地,就当真不再耕种了?旅游的人们肚子饿了,难道就不吃粮食,只喝西北风?
经过半个多月的辗转难眠,明显消瘦了一圈的铁智成打定主意,决定以每亩每年补偿现金200元的标准,将老家所在村民组那120余亩良田全部租凭耕种。
得知这一消息的铁明亮,带上妻子气急败坏地驱车来到城郊乡下的老屋。
刚与铁智成碰面,就惊咋咋地大呼小叫起来:“你是老颠东了吗?别人都不种的地你去收来种,还每年每亩给200元租金,天下竟有这样的傻瓜?”
“傻瓜不傻瓜你管不着,租地、种地是我和你妈的事,犯不着你来多嘴多舌。”铁智成虽心存不快,但仍成竹在胸地应了一句。
“你们要执意下乡租地种地,当农二爷可以,但绝不可再用家里的一分一厘钱!”铁明亮横睸竖眼,有些武断无理地说。
“当农二爷又怎样?哪个城市人的祖祖辈辈没当过农民?你那肚子里的红苕砣砣屙完了吗?”终于,气不打一处来的铁智城夫妇明白了,铁明亮阻止她们下乡种地,是害怕别人再笑话他是“土老冒”和“土农胞”,而不认同他是真真正正的城市人。
说来也怪,早在铁明亮高中毕业的头一年,就因同班同学背地里说他是农村人而打了一场大架,要不是铁智成四处求爹爹拜奶奶托人帮忙,铁明亮早已被学校除名,哪还有考上大学继续深造的机会?正因为如此,铁明亮的内心深处,也早就刻下了瞧不起农村人的深深烙印。
当铁明亮听说父亲铁智成置“企业家”和“大老板”的美名而不顾,拿出自家巨额存款,下乡租地当农民的不幸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不顾一切地全力阻止。
铁明亮怎么也不曾想到,一辈子“自打鼓、自划船”习惯了的铁智成,哪会任由他来摆布?
两父子正面交锋多次之后,铁智成仍不管不顾地带上老伴汤淑芬,一门心思放在了下乡种地的大事之上。
恼羞成怒的铁明亮,一气之下找到武陵县人大代表、武陵镇司法所副所长、人民调解员郭卫东,试图通过司法程序,与铁智成断绝父子关系。
也正是这个眼界宽阔、心地善良、能说会道的人民调解员、律师郭卫东,终让铁智成、铁明亮俩父子锋回路转、柳岸花明地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当郭卫东细心听取了铁明亮气忿不已、含血喷天的诉求后,像老师对学生那样讲事实、摆道理,像解数学题似一步一步地给铁明亮解答了他内心存疑的道道“难题”。
对于铁明亮说他父亲铁智成看到自己买回一辆好车,把他妈骂得狗血淋头那事,郭卫东情真意切地对铁明亮说:“明亮,你爸有钱是事实,可你知道你爸最初找钱那会的艰辛吗?”
“……”
“对了,你不知道。但我听说过。你爸前些年的钱,是通过卖鸡蛋、鸭蛋,针头、麻绳一分分、一角角、一块块地积攒起来的。他当年为积攒更多的钱,宁可自己在外奔波时不吃不喝、不穿不用,都要竭尽全力多为家里寄钱回来……”未等铁明亮回过神,郭卫东又赶紧补上一句:“你一下子花三四十万元去买辆轿车来开起耍,那叫剜你老爸身上的肉、放你老爸身上的血!你说他冒火不冒火?”听到这里,铁明亮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个遍。
针对铁明亮诉他老爸铁智成将承诺属于自己的钱,全部拿去购买商品房那事,郭卫东动之以情、晓知以理地给铁明亮说:“明亮你也不想想,你爸妈看到你成天东游西逛、年逾不惑一事无成不说,还大手大脚地花钱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你爸担心的是花光了积蓄,你们一大家子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听到这里,先前还有些“理直气壮”的铁明亮,耷拉着脑呆,不言不语起来……
见到此情,拥有一整套调解经验的郭卫东认为“火候”已到,马不停蹄地跟进又说:“你不理解,你爸将此前承诺分给你的积蓄,置换成不动产,就是确保家财不再轻意流失,确保你们四口之家以后的日子有着落……”铁明亮张大着嘴巴、瞪着双眼紧紧地盯住郭律师,心里暗自想到:原来老爸一直都是在为我们着想?!
隔了一阵子,铁明亮由先前的“理直气壮”,陡然转变为胆瑟瑟地问郭卫东:“郭律师,老爸都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也不该用家里的积蓄去租地种粮,再去当那丢人现眼的农民呀?”
“明亮你说啥?你爸妈当农民丢人现眼?你这话说得也实再是太离谱了!我们这个泱泱大国,要是没有农民耕种粮食,住在城里的人们都喝西北风?”郭卫东话锋一转:“明亮你应该不会忘了吧,你小学刚毕业那年,你爸妈和邻村胡大毛一家吵架几天几夜、打得头破血流,不就是为争自留地边界,多种几窝蔬菜和粮食?”紧接着,郭卫东又说:“你都老大不小的了,应该明白你老爸老妈对土地的那种情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情感……”
郭卫东这一席意味深长的话,让从没听到过如此这般有理有据、充满激情话语的铁明亮为之一振,哽咽着低声细语地问:“郭律师,那你说我今后到底该啷个做才好?”
“都说百善孝为先,在眼下这个不缺吃不缺穿、有玩有耍的美好时代里,“孝”字就应与“顺”字相提并论才是。现在的儿女对老父老母行孝,只需认认真真写好一个“顺”字就行,只要顺了老父老母的心、顺了老父老母的意,就是向老父老母敬了一个最大的孝。”郭卫东早已理清当时的调解效果,赶紧又为铁明亮补充了上面的几句话。
临别时,铁明亮紧紧拉住郭卫东的手说:“谢谢!谢谢郭律师!您今天才真正让我弄明白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真实含义。”出乎意料的郭卫东,也喜不自禁地拍了拍铁明亮的肩膀说:“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第二天清晨,铁明亮起了个大早,一反常态地换上一身下地劳动的衣裤,高高兴兴地喊道:“爸爸、妈妈快起来,我开车送你们回老家种地去!”
打这之后,只要铁明亮没啥大事、要事,人们都会看到铁家三父子成天忙禄在武陵镇老家的田间地头……
每到栽秧、割谷农忙季节,老铁家嫁出门的四个女儿,都会举家来到乡下鼎力相助,其情其景其乐融融。
近几年来,铁智成一家真正开心的日子,最数每年的秋天,铁明亮驾着专为父母购置的江淮牌皮卡车,为武陵镇养老院、武陵实验幼儿园和武陵镇中学送去新大米和时鲜蔬果的时候,面对武陵镇文化宣传中心记者的摄像头,铁智成、汤淑芬和铁明亮三父子脸上的那个笑哇,才是她们一家子最最开心的笑!也是这一家子最最幸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