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笑 涩涩的

父亲那笑 涩涩的（散文）

铁城

笑，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之事。

对我父亲而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开心的笑，那更是一件难上之难的大事。

父亲，是团邻近舍男女老少共认的实诚人，儿时患中耳炎导致左耳失聪，与人对话较为困难。因此，他除了埋头做事，便很少与人勾通和交流。

“三天不说两句话”就是专为我父亲量身订制的一种比喻！而勤巴苦做，节俭持家，严管子女，却是他老人家难能可贵的一大美德。

父亲，是全大队的劳动能手，农活中的犁田耙田、栽秧割谷、扬谷晒草，没有一样不精通。

在凭劳动力挣工分养家糊口的年月，他每年可挣工分12000分左右，相当于三个大劳动力的总和。

父亲和母亲系父母包办婚姻，由于她俩形像和脾气性格相差太大，母亲无论怎么看父亲都不顺眼。打我记事以来，她俩几乎天天都要吵，一直吵到七老八十岁、吵到阴阳两隔！

记忆里，父亲一生中仅有过三次开心的笑。

第一次，是20世纪80年代初。

那时，我已结婚生子有了自已的家，俩口儿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月收入70元左右，除去一家三口日常开支，年底仍有240元零存整取。

1984年春节，我和我妻想到颗字不识的父母亲，生养我们几姊妹不易，一辈子省吃俭用没穿过一件像模像样的新衣，决定用当年的零存整取为父母各添置一身过年衣服。为父亲买了一件军大衣、一顶雷锋式仿军帽、一双内有羊羔毛的保暖鞋，总价值还不足120元。

当天晚上，在我俩夫妻的再三催促下，父亲极不情愿地脱去补了又补、疤上重疤，不太贴身的旧衣裤穿上过年新衣后，当着一家人的面笑得合不拢嘴，双眼顿时变成了两弯新月。

父亲第二次开心的笑，是在两年之后国庆节的第二天晩上。

那时，我已从生我养我的边远山乡，调进了县文化馆。

在那文化生活极度贫乏的年月，为丰富群众节日期间文化生活，文化馆职工在城里主街道上举行丢圈领奖活动，很受群众喜爱。

那天，参加丢圈领奖活动的群众超千人。

正当我忙得不可开交时，突然看到步履蹒跚的父亲向丢圈现场走了过来。

我毫不迟疑地向同事说明情况后猛跑过去，旁若无人地高声喊道：“伯伯，您也上街看热闹来了！”

喊爸叫伯，是因大哥小时多病过继给叔，大哥就喊叔叫爸，喊爸叫叔。父亲，就这样被我们几姊妹随大哥喊了一辈子伯伯，母亲被喊成了宝宝。

一声“伯伯”，顿时将全神贯注、聚精会神丢圈人们的目光，“忽”的一下引向了我和父亲。

此刻的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父亲是自我调进县城后头一次到我家，是有意上街找寻我的工作单位，明察暗访我在城里到底干的是些啥“买卖”？

因为，在父亲心目中，那些公社干部当了一辈子，都没哪个调进城里去工作。你一个才当了几年干部的“楞头青”，咋就一下子调县城去工作了？

为让父亲放心，我立即将他带到文化馆办公室，给领导和同事们一一介绍：这是我父亲，一个没有读过书、从未进过城，不会多说话、只会干农活的父亲。

看到父亲满脸又黑又粗又深的皱纹，配上一双深陷的眼睛和又大又厚的嘴唇，文化馆的同事们，都说像极了罗中立笔下的《父亲》。

第二天晩饭时，全家五口还沉浸在国庆节的喜悦之中。父亲待一家三代人坐定后，十分严肃认真的对我说：“铁城，你能在那么多同事和朋友面前喊我一声“伯伯”，我高兴啊，高兴得昨天晩上通宵达旦都没睡好觉。”言毕，父亲那老态龙钟的双眼，顿时又变成了两弯新月，那张一颗牙齿都没有的嘴，很久很久都未合拢……

第二天，母亲才悄悄跟我说：我们俩夫妻调进县城后，老家那些多嘴多舌、生怕事情搞不大的人愚弄父亲，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那儿子白养了，你穿成这样去他家，铁城和铁城媳妇保准不会认你。

父亲听到这些风言冷语，搞得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一个安稳觉。

老家的人们早就听说过，前些年王家坝王汉迋那大儿子，大学毕业进城当官后，嫌王汉迋贫穷无知，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死个舅子都不认王汉迋是自己的爹……

父亲第三次开心的笑，是在他生命垂危的一九九七年五月初四。

那天是周日，天气特别晴好。我们一家三口，回老家去看望打算落叶归根的父亲。

重病在床、老眼昏花的父亲一眼认出我时，忙不迭地抓住我手状告母亲：“你宝宝不拿糖给我吃！”说完，两只浑浊而深陷的双眼，万般无奈地紧盯着我。

我知道，这不能怪母亲吝啬和狠心，是父亲晚年奢糖如命，医生确诊为糖养份中毒，排斥其它营养攝入，导致他四肢软弱无力、卧床不起。

看到父亲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一边装模作样地批评母亲，一边亲手剥了颗水果糖喂进他嘴里，并上床将气息十分微弱的他扶起靠在身上，又一次看到了父亲开心的微微一笑。

万没想到的是，仅只十余分钟，抱着父亲的我，就感觉到他双脚向前轻轻一蹬，便永远闭上了双眼，离开了他深爱的亲人们！也离开了他悲苦的人生！

几十年过去了，年近古稀的我，每当回想起父亲和母亲，回想起父亲一生中仅有的几次开心的笑，心里总有酸酸的、涩涩的、挥之难去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