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我家养过一头牛,一头与众不同,全身雪白、晶莹剔透的牛。
那头牛自小走进我家后十分听话,不择食不生病,不乱拉屎尿,并在十四年间生育了三头牛仔,除第三胎是黑牛之外,其余两胎都是与牛妈妈一模一样的全身雪白。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水牛是耕田的主力军。所以,能为生产队饲养牛的家庭,必须有较高的话语权和一定的关系。像我爸妈那样老实巴交,拖儿带女的家庭,是一件无论怎样都想不到的好事情。那时饲养一头牛,一年可为家里尽挣3600个劳动工分,相当于平添了一个大劳动力。
除此之外,每下一头小牛仔,生产队还要特别补助150斤玉米,增加半个成牛的草料。
因此,爸妈及邻居们都说我家养的是一头“还债牛”,一头为我家偿还因劳动力弱而所欠债务的牛。
那是1962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个头不高长得白白胖胖的大队妇女主任,在我家那穿斗瓦顶房屋后的竹林边大声武气地吼道:“徐妹徐妹,你家娃儿多劳力弱,队上为了照顾你们,明天要给你们牵头牛儿来”。
我妈姓徐,那时约莫40来岁,年长者无论男女几乎都这样称她为“徐妹”。
听到这话,我妈顿时兴奋得两眼满含泪花,连忙应答道:“要得要得。感谢刘主任!感谢张队长!感谢队上的所有干部!”眼见妈妈激动得两眼泪花花的样子,刚满八岁一脸懵懂的我,也跟着激动了整整一个通宵!睡觉时,听爸妈俩人反反复复地摆了一些我听起来似懂非懂的“龙门阵”,好像是说我家五个小孩两个大人,除幺妹以外四兄妹又正在学校读书,因劳动力太弱难以养家糊口,大队生产队干部们认为我爸为人实在,我妈待人和气而给予我家特殊照顾!日后我才明白,像我家这样养一头牛,一年就会增加3600个劳动工分,相当于多了一个大劳动力。
第二天清晨,兴奋得一夜未眠的我,不等爸妈叫喊,便自觉翻身起床一声不响地背上背篓到坡上去割牛草。
大约上午九时,我背着满背篓青草回家时,我家厅口竟坐着两个一老一少的陌生女人,堂屋的一角还睡着一头周身雪白的小牛儿。
“哇!还是一头白牛儿。”
我高兴得一下子蹦了起来。因为先前的我,只知道别人家的牛都是黑色,我家竟养了一头与众不同,方圆几个公社都不曾再有的一头白牛!
看到这头心爱不已的小白牛,喜形于色的我,竟全然不顾厅口里端庄而有些畏生的两个陌生女人,径直走到小白牛跟前,一边不停地抚摸着牛儿身上的白毛,一边赞不绝口地说:“好乖!好乖!我家这头小白牛儿好乖!”稍后,细心的我又发现这头白牛儿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白毛盖着的皮肤竟是红色的,那双又圆又鼓的牛眼睛也是红色的。
正当我兴奋不已,围着白牛儿团团转的时候,我爸妈下早班回来了。
只见她俩一脸兴奋地迎向厅口里坐着的那两个陌生女人,完全无暇顾及我家来之不易的新成员一一白牛儿。
之后,恍然大悟的我才明白:那陌生的老女人是个媒婆,年轻女子是她为我哥介绍的媳妇!
就这样,从年少到年老,我都从未忘记过那天,是全家从贫穷逐步走向富裕“双喜临门”的大喜之日。
更没想到的是,这头小白牛竟与我家荣辱与共,甘甜共享地整整相处了十四个年头!在当年,那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那时的水牛,一般存活年限都很难突破十年。更为可喜的是,我家白牛还接连生产了“两白一黑”三个小牛仔。
说句实在话,我才是这头白牛儿货真价实的饲养员。
自从白牛儿进到家门后,放牛割草,清扫牛屎牛尿,就成了我上学读书以外的一项主要工作。哪怕是打霜下雪天,三更半夜都必须起床喊牛拉屎拉尿。反之,白牛儿又是我最为忠实的朋友和心爱有加的“座骑”……
说起骑牛,一次惨痛之极的教训又回到了我的脑海。那年,我刚满十一岁,在土坯马路边坐在牛背上,专心致志地读着向同学借来的巴金的长篇小说《家》时,一辆初次沿着刚建成的土坯马路开往龙河街上的十轮卡车,朝我面前急驶而来,把我和我的“座骑”惊吓得六神无主,无所适从!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从未见过这样庞然大物的白牛儿,被惊吓得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将我重重地摔到马路上。由于先是头着地,使我痛得直在地上打滚。
好就好在白牛儿是向公路侧面猛跑,大货车也并未伤及我那心爱有加的白牛儿。
回想当年放牛,真还有些说不尽道不完的乐趣。
我家地处浅丘平坝地区,由于土地贫瘠,粮食蔬菜都生长不好,就连田坎上的青草都十分罕见,举目皆是光秃秃的黄土一遍。那时割牛草,要到十里开外的牛皮岩和遙家岩一带。也就是说割一背篓牛草,耗时竟需要一整天。我们那时放牛,其实就是将牛牵出室外游走游走,活动活动筋骨而已。每天放牛,几乎都是在我家门前集中。因为我家住在马路边,集中起来较为方便。
提起当年那牛队,真还有些气派,少时十二、三头,多时三十余头。每天出游,都是我骑的白牛在前,邻村的一头黄牛压后,其余黑牛便根据牛的个头大小依次排列在白牛和黄牛之间,然后我将用谷草编成的牛鞭一挥,牛群便成单列队形顺着马路向西或向东行进,偶遇屈指可数的汽车驶来,也不得不为我们的牛队减速或让行。
白牛儿走进我家第二年的秋天,也就是他年逾两周岁之后,一直听说听教的它一反常态,不吃草不喝水不睡觉,不时还“盲、盲、盲盲”地大声嚎叫。这可急坏了我爸,以为它是得了啥怪病,忙不迭地将大队唯一的赤脚兽医请了来。
兽医听我爸说明了白牛儿的病状,一阵怪笑之后说:“这哪是犯病?是发情!”然后如此这般地给我爸说了一通。
我爸依照兽医的吩咐,将白牛儿牵到邻村一家饲养公牛的家门前,再将那头肥硕高大的黑色公牛牵了出来,让它俩自由自在地温情缠绵了一个多小时。
就这样,我家白牛儿怀孕了,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其后果便是,我有两个来月不能再骑到它的背上玩耍。
第二年初夏的一天中午,已怀孕八个多月的白牛儿有了分娩的迹象,可把我们一家老小高兴得不得了。
有了小牛仔,我家将享受生产队150斤玉米的特殊补助和半头成牛的草料,那可是当年农村家庭一笔不小的财富。
白牛儿分娩的那天中午,我妈准备了一大盆不干不稀的玉米糊糊,我也特意为它准备了一背篓平常最喜欢吃的铁绊根和嫩茅草,然后一家人就坐在我家堂屋,静候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此时最为忙碌的,就是我那勤奋节俭、善良慈祥的妈妈。她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张罗着新生命出世后的这些事或那些事,她还特意在堂屋的正上方点燃了三炷高香,以祈求白牛儿母子平安。
大约半个时辰后,我率先看到了一双小小的牛脚从白牛儿尿道口慢慢地伸了出来,一公分、两公分、五公分……,随着母牛的疼痛加剧,我突然大声地惊呼了起来:“你们看你们看,小牛儿双脚抱着的是牛脑壳!是牛脑壳……”
真叫说时迟那时快,当我话音刚落,小牛儿便“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生出来了、生出来了,还是一头小白牛儿!”我边说边拍着双手,一家老小心里揣着的那块“巨石”,也随着小牛儿的落地而平平静静地落了下来,个个脸上都挂满了笑容。
紧接着,我还亲眼看见了牛妈妈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将小牛儿身上的羊水舔净,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初生牛犊在牛妈妈的护卫下,站起来摔下去,再站起来再摔下去地朝拜四方,直至站稳立足,歪歪扭扭地走起路来。
同样是这样,我家白牛儿在接下来的几年间,又连续生下了两个牛宝宝。
时至今日,白牛儿突然犯病,溘然离世的场景,仍是我终生难忘,挥之不去的最大痛点。
记得那是1976年初夏的一天中午,在家好好拴着的白牛儿突然倒地,口吐白沫双眼大睁,难受得四脚狂蹬。这下可把在家的我和我妈、大嫂、幺妹着急得手足无措。
弄不清缘由的我们一边手忙脚乱地试图将牛扶起来,无奈我们几人的力气太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难以将500公斤左右的老白牛扶起,只能眼睁睁地看到牛的肚皮越涨越大、越涨越大……
我们眼巴巴地看着心里万分难受的老牛满脸泪水,十分可怜地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我妈和大嫂。
此时,心急如焚的我们也万般无奈,只是你抱着我,我抱着你的哭成了一团,眼睁睁地看着它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白牛走了,
万般无奈地走了。
我的“座骑”没了,
我的心也凉了……
后来才知道,我那心爱的白牛儿,可能是误吃了喷洒过农药的青草中毒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