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达吉
选择在秋末的凌晨5时,动身。途中,天色幽暗,山野如同覆盖了巨大的黑氆氇毡,点点星辰像氆氇上的空洞亮点。我同一席人奔赴巴塘乡。两辆车,7个人。到巴塘乡的牛圈后已是清晨6时,天色仍昏暗。圈在牛圈里的牦牛群,鼻中呼出两股白气。在凄凉的秋天早晨,上百头牦牛,犹如架起一个个小火炉的烟囱里冒出白烟。
不消说,今日要宰杀的牦牛有8头。挑选4头母牛,4头公牛。曲江是牦牛的主人,年岁28余。他手里攥着如同小拇指一般粗的绳子,长长的绳子从左手拉到右手,在右手间撵住,形成垂下的圆环。并朝一头公牛逼近。右手里绳子在晃动,在朦胧的天色中,俨然有勾魂使者的威迫感。牦牛是通灵性的,不然怎会目睹一头牦牛倒下时,其它牦牛围在周边,莹澈的牛眼里怎会潋出涟漪的泪水。我们不免也会在宰牛前产生悲悯。
曲江晃动手中的绳子,抛向一头体形硕大的公牦牛,娴熟的套绳动作,精准地套在了公牛的脖颈上。曲江撑开腿,双脚扎地,双手扽住绳子,借牦牛后撤的力量,使套住牦牛脖子上的绳子勒得更紧。公牛强大的力量拖走曲江向前跨了几大步。曲江又撑开步子,趿拉双脚,定住脚跟,牵住绳子将公牛拖住。套在牛脖上的绳扣,将喉咙勒得直喘粗气,极像咽喉中卡住了异物。公牛尽量撑开上下颚,鼻孔放大猛呼吸,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哀嚎,犹如垂死之人发出的呻吟。我愣在原地,忘却了秋日清晨的冷意,公牛拖着绳子左右撤步,绳子将要勾到我时,我才想起来往后闪躲。紧接着两名壮年男人紧随曲江身后,挶住另一端绳子。三人合力将公牛扽拉出牛圈。公牛惊恐的眼球里映出漆黑的暗影,暗影仿佛牵着公牛拽进死亡的深渊。
曲江和两个男人扽住绳子,牢牢牵制住公牛撤步,公牛不再跳跃或挣脱,公牛似乎意识到越挣扎,颈项上的绳子只会勒得更紧。曲江喊了一声“老马”。一个身穿绿大衣的中年男人,缓慢靠近公牛。他身着一件褪色的绿大衣,衣角有破裂的缺口。圆墩的脸,眉尾稍弯,鼻梁短而弯钩,眼睑凸,整张脸有猫头鹰一般的脸相。老马是曲江请来刺死牦牛的外地人,老马在巴塘乡有十几年了,宰杀牦牛的人家都会请他刺死牦牛,他们认为这样罪孽会轻些。老马将手中紧攥的一节绳子,圈住公牛的四肢,顺势猛拉,公牛敦实的四肢束在一起,倾倒。曲江用双臂的力量,压住公牛头。公牛不再有细微地挣扎,似乎俯首等待死亡的到来。老马从大衣的腰间掏出一把平口的螺丝刀,左手手指摸着牛的头部和颈部的连接处,右手中的螺丝刀对准后脑颅,捅了进去。像西瓜上扎进筷子一样的轻松。老马并没有拔出螺丝刀,起身走向旁边。公牛鼻中不再发出低声的“雷霆”,微张上颚,全身震颤。黢黑的眼球,渐渐蒙上了一层青色的清涟。眼球里没有了深色光泽,泛起死亡黯淡的浅光。
随着时间的流逝,东山天际放出了一些光色。淡淡灰,像牛眼中浅色光。该我选择要宰杀的牛了。选公牦牛。虽说肉质嫩不比母牛,但耐吃,一家人将近能吃一年载。在牛圈里,曲江让我指出要宰杀的牛,我心里竟出现一句宽慰自己的念想。哪怕种菜挖地也会害死许多虫子,人要吃,杀生就难免。一家人要吃肉,只需宰杀一头牛罢。转念想,我们虽有慈悲心,但念经的嘴里也会挑剔牛肉的肥瘦。
“我不知道该挑选哪个?”我举棋不定。
“这头大。”曲江说。他指着一头公牛。我瞧见那头公牛旁边依着一头牛犊,我摇了摇头。
“那头牛呢?”他又指了一头花斑的公牛。我仍不敢痛快地给出答复,在牦牛跟前显得孱弱。
曲江察觉到了我在拖宕,在迟疑。他就指向一头前额花斑的公牛说:“那头牛顽劣,有时圈不住。很容易进狼口。”
“好吧!就这头不听话的牛吧。”说出这句话后,我仿佛找到了解慰自己的理由。
绳子套到了那头公牛的颈项,公牛睁大眼睛,黢黑的眼珠里充满了恐惧。挣扎已然成了求饶,但绳子套到它颈部的那一刻起,它的生命已被剥夺。捆绑完那头公牛后,老马将平口螺丝刀举在牛脑上方后,我转过身子,不敢直视。听着我身后变得死寂后,老马竟走到我身旁宽慰起我来。
“别怕。宰牛的是我呀!”
我没有回答什么,只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是我让你宰杀的,罪孽理应是我的。反而他的这句话,仿佛在揭露杀生的罪主。
阳光照到了山脚,公牛被扬起四肢,刀子捅进牛腹,开始开膛破肚。我凝视着公牛变青色的眼球内,充满了死寂。割下的牛头切割面渗着血,犄角怒指天空,像是立起的剑刃,戳破我的心脏,涌出热腾的悲悯。当牛的心脏、肠子、肚子、皱胃、脾脏等一个个割下来,摆在旁边。在阳光下闪着鲜红的光。我心中的罪责感油然而生,提醒自己,这头牛是死在我手里的,也解慰自己一头牛够一家人吃,稍能泯灭自己一点罪责感。
这头公牛终被大卸八块,扔到车上。只有它草胃里未消化的塑料凝固物,弃于地上。在泛黄的秋草间,格外刺目。极像剔光了肉,丢弃在荒野的牛骸骨。
宰牛后,竟有数周我不敢把放在跟前烹煮好的牛肉,放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