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甑盖看着似曾相识的众人,众人正在饕餮一大锅牛肉,肉香扑鼻。奶奶狠劲地扯着他的衣角,提醒他别馋。看得出奶奶也垂涎欲滴,但却表现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见甑盖还是强咽口水,奶奶只好对他说,人家在吃的就是他。
甑盖神情恍惚,梦幻间,奶奶的提醒才让他察觉到二十年前奶奶就走了的。围坐吃牛肉的众人之中,就有十年前走了的发小,发小只是对他笑笑,忽又囫囵吞枣地饕餮起来。众人中似乎还有四十年前就走了的爷爷,那时甑盖还小,只记得爷爷总是叫他“泥牛”,之后总是一顿数落。爷爷并不正眼看他,似乎一如四十年前般嫌弃。在他们的祭祀文化中,甑盖是知道的:人是圣界的牛,牛是俗界的人。若是在仪式中求子,一般委婉说成请祖先赐予小牛。同样地,若是在“做惛”(Ut hmengb,也说成“打媒拉”)仪式中,祖先那边欢庆得牛,就是生界这边得要有人故去了。
奶奶总是溺爱甑盖的。据说是产了甑盖后的第三天,甑盖就奄奄一息,就被遗弃在墙角了的。奶奶含泪抱着稻草要去裹甑盖,好装进猪笼送往乱葬岗。突然发现甑盖小手指抽搐,于是找来蒸饭的甑子用以盖住,后来甑盖就侥幸地存活下来了。奶奶希望用甑子圈住孩子的魂灵,让孩子得以健康成长,于是取名“甑盖”(苗语:hsengt keub)。自小,甑盖就与奶奶同睡,甚至吮吸奶奶干瘪的奶头而自得其乐。谋于生计,也因为计生,父母总是浪迹在外,东躲西藏。等把弟妹们都凑齐了回来的时候,甑盖已经十多岁了。除了奶奶,甑盖似乎不怎么需要家人了。不记得是多久了,在奶奶的“驱逐”下,他才勉强“回归”家庭,同父母弟妹住在一起。听到奶奶吼着叫他走时,记忆之门戛然关闭。“人家在吃的就是你。”甑盖意识到他就是锅中的牛了,也就是说,他这是死了。
(二)
父母是希望甑盖读书的。即便拖家带口,父亲也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些钱来,让他读完初中,然后去补习。那些年,镇里那些初中补习的几乎就能考上中专,就能端上铁饭碗。可还是因为穷啊,生活费异常拮据,甑盖总是趁周末回来,之后就称病或谎报放假,待在家里就为了蹭饱几餐饭。中考成绩出来,甑盖名落孙山,但机智的他对父亲说是因为最后一天生病了,没去考。父亲高举着的扁担即将锤击到甑盖头上,被奶奶的嚎叫声呵止了。第二年,父亲洗擂钵般地又凑了补习费,甑盖接过钱出门了。三天后回来,说没赶上报名,不读了。甑盖觊觎村支书的女儿筛子已久,筛子长得出脱美丽,是甑盖的小学同学,平日里总接济甑盖一些糖果。那天甑盖揣着“二战”的补习费在镇场上了中巴车,车里传来婉转之声叫着他的学名。是村支书女儿筛子,她跟甑盖说不想当她父亲的饲养员了,要去城里打工。甑盖本就以为筛子不会瞧上他,这次天作之合,他哪能放弃。加上他意识到再补习也难能如愿,索性就同筛子找班上去了。
打工是听电视上说的,那年头寨上还没谁出门打工呢。两人汉语都表述不清,畏畏缩缩几天就打道回府了。父亲这次并不再找扁担了,只是一阵粗气如牛之后,摔门离去。奶奶则窃喜,第二天就差人去村支书家提亲了。情节发展如愿,甑盖当上了村支书的女婿。
村支书树保年少时得益于家庭出身,以贫下中农的身份优势毕业于镇里的戴帽初中,成了村里第一个初中毕业生。镇里需要村干部,树保就顺理成章成了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村里原有4名党员:两名参加自卫还击退役的老兵,一名大跃进时期的会计,一名外地嫁入的妇女主任。组织考察说老会计失聪,其余均为文盲,就当即培养了树保。树保当上村支书后,严守组织纪律,在培养新党员上尤为重视。二十年来,老会计和一名退役老兵先后走了,除了培养了老妇女主任的儿子外,村里再没发展新的党员。
甑盖能说会道,铁嘴可劈荆棘。婚后,甑盖几乎沉浸在老丈人家中,一看到水缸缺水,甑盖立马架起水桶往水井跑去;牛圈稍有湿粪,甑盖就磨刀霍霍上山割草,非得让牛圈能睡人且也舒适不可。闲下来要不就帮忙老丈人各种抄写,要不就端着一本万年历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树保老支书喜上眉梢,对眼前这乘龙快婿满意至极。
一年后,甑盖抱着刚满月的儿子悠然沉吟,树保支书一脚踢开他家门,嘴里嘤嘤骂娘却面带笑容——原来是给甑盖带来了村主任的任命批复。二十出头,在树保支书的力荐下,甑盖就被任命为村主任,是镇里最年轻的村干部。父亲面无喜色,但还是杀了一只鸡。尔后,年轻的甑盖主任带着镇干部深入超生家庭,不能按时缴纳社抚费的,就牵牛拉马,撮拿谷物。闭门不见或者家中什么都没有的,就掀瓦砸墙,乃至株连亲属。甑盖主任能准确知道哪家夫妇躲在哪座山或哪条沟,因此给镇计生办立下汗马功劳。十多年来,甑盖主任练就干净利落的办事本领的同时,也成功取代其丈人成了新任村支书。说话掷地有声,办事雷厉风行是村民给予新支书甑盖的评价。
(三)
任凭树保老支书如何兴叹,也无法阻止甑盖支书的果敢与追求了。在甑盖支书的努力下,他的村成功引进了“一事一议”项目,之后又申报成为旅游示范村。镇干部频频出入甑盖支书家中,村民也奔走赞叹其为镇里贤达、人中龙凤。乡贤甑盖出门呼朋引伴,常常会客于城里高档酒店,酣然之后栖而不回。干部们慕于甑盖支书的举止大方,出手阔绰,每有宴必请,甚至宵夜甑盖支书也如曹操即刻现身。有女干部仰慕甑盖支书之才,宴后请送。甑盖支书驱车飘然而至,圆其所愿,日久乃情。甑盖支书为了村里的发展,为了能更好地交际,索性在城里租住起来。晨与女干部驱车前往村里,暮同贤达们辗转于灯红酒绿之间,日销斗金终不悔。自从奶奶故去后,父母与妻子筛子对甑盖支书早已视若无睹。甑盖每天回到村里,必然西装革履,绅士有度。谁家孩子需要升学择校,谁家娶媳妇需要借贷,谁家起房子需要办理手续等等,他都雨露均沾。村民蜂拥而来,唯恐见不着甑盖支书。但却又委婉启齿,希望甑盖支书能单独到其家中去。为了顺应民意,甑盖支书往往带着一干村干部前往。别人酒后诺诺出门,甑盖支书则会滞留关心,径故自掏左右衣兜,说需要牙签剔除残留狗肉。主家暗自领会,一般会塞入三五八千,并嘱托甑盖支书买包烟敬献上面,千恩万谢自不必说。再来时,看到村民该择校的择校了、该借贷的借贷了、该起房子的起房子了,甑盖支书成就斐然,了却天下之心油然而生。哪个小组需要掏掏水井、疏通疏通水渠、硬化串户路、平整小广场,也总是跑来麻烦甑盖支书。烟酒是不必在乎的,主要是为村里劳心劳力,甑盖支书责无旁贷。在甑盖支书的努力下,所在村在全镇范围内率先脱贫奔小康,甑盖支书被评为优秀村干,被邀请去城里做了好几场报告。
(四)
然而,正所谓人心不古。甑盖就纳闷了,在新一届村支书竞选上,他还是一如往常奔走啊!党员就那么几个,在培养新党员这件事上,甑盖支书比他的老丈人树保老支书更为慎重。十多年来,向来掌控的选举,这次就陷入阴沟了?后来甑盖知道,并非村里党员问题,而是镇上组织意图——镇里派干部兼任了村支书,甑盖连支部委员都不是了。镇领导说考察一段时间,甑盖带着憧憬,在城里蜗居起来。想着还有更多时间陪陪女干部,还有更多时间会会各路贤达,甑盖就不以为意了。可是一连好几天,甑盖的手机并不像往常那样此起彼伏,甚至短消息的声音都很难听到了。经检查,发现两台手机的电都是充满的,信号都是满格的,费用都是不曾亏欠的。甑盖尝试着拨打几个贤达哥们的电话,有的说正在开会,有的说正在开车,有的提示信号无法接通。一个月过去了,女干部还是每天回来的,甑盖认为,真正关心他体恤他的,就是身边这知己了。据女干部说,村里的新支书并非镇干部兼任,而是重新又任命了一个转业军人。甑盖才发现大意了,这个转业军人,虽说组织关系属于村里,可因为年轻而常年在外,所以在运作上,并没有顾及到他。
半年之后,甑盖自信于他的群众基础,于是整顿心情驱车回村。这才让他感到真正的世态炎凉了:当年升学择校请过他帮忙的,见面连招呼都不打了;起房子请他打点之后又被镇里拆违拆除了的,直接就向他讨要当年的万儿八千呢;承包点小工程而借给他(当年说是“拿去用”)钱的,拿着密密麻麻的小本本提醒他该还钱了。甑盖很彷徨啊!说好的拥戴都哪儿去了?亦或者,村民的小康生活是假?原本的爽朗大度,怎么现在变得如此在乎蝇头小利呢?还是自己在当村支书的时候领导得好啊!那时村民收入高,出手大方,屠狗而不悔,宰牛而无怨。想到这里,甑盖自鸣得意起来。
(五)
三年了,女干部早就离甑盖而去,甑盖又回村里老家来了。妻子筛子并不觉得甑盖的存在是必须或者多余,他们的孩子都外出求学了,她唯有学着别人出门做点小工,不能完全仰仗孩子的爷爷奶奶。甑盖的父亲可能在那次粗气如牛摔门离去之后就心灰意冷了,肯定甑盖或许有的贡献,就是给家里添了一对儿女。母亲倒是愿意亲近甑盖,在没人的夜晚,也常常塞给他她吃酒时裹挟来的烟,给他十元八元酒钱。甑盖自从回村,早就麻木于债主们的各种盘剥,麻木于儿女是否在家,麻木于父亲和妻子筛子的各种嫌弃。唯有年节或者哪家办酒,他才得以混迹其中,乐然自得。农忙时,甑盖是被禁酒的,年迈的父亲将收纳酒坛子的那个房间紧锁起来,同时嘱咐左邻右舍不准哪家给甑盖酒喝。偶有客来,甑盖方可列席作陪,于是很是期待客来。甑盖的一蹶不振,母亲曾做过几场“惛(媒拉)”,也用牛幼崽的四肢洗过甑盖的身子,可收效甚微。
这天放晴,孩子们早就外出求学了,妻子筛子在镇上打工,父母出门做秧田了。甑盖精神振奋地斗转在寨上,见着谁都虔诚问候。碍于太阳毒辣,他不得不折回家中。他似乎觉着不能再无所作为了,想找把锄头到田里去帮帮父母。可许久不曾劳作的甑盖,压根不知道农具放在哪里。推开父亲房门,他就四处搜寻,甚至盘腿把头伸到父亲床底下去。他竟然摸到了一个酒瓶,顿时一阵酒香扑来。甑盖鬼鬼祟祟起来,深怕此时父母突然回来逮个正着。甑盖踱着猫步,蹑手蹑脚地蹿回自己卧室。自堂弟家架桥到现在,他已经有半月没喝酒了。拧开瓶盖,甑盖就是咕嘟一通。在甑盖的喉结张合之间,半瓶酒就被吮吸一空。此时甑盖才发现,原来酒是泡酒,是父亲用药材浸泡的。还在想着怎么把余下的药材部分酒液抖出来呢,甑盖就开始迷糊了。不一会儿,奶奶就扯了扯甑盖的衣角,示意他不要贪吃自己肉身化作的牛肉。因为如果那样,他就不能再作为牛送往生界交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