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常见到母亲在伙房的板壁上挂着一串串红薯。母亲说,那是留来做种子用的。趁母亲不在,我们往往会偷偷摘一两个下来烤吃。初春刚至,那些红薯就争相冒出白嫩嫩的绿豆似的芽来。母亲将这些发了芽、被烟熏得黑不溜秋的红薯埋到地里。到三四月份,这些红薯就会牵出一尺来长的藤蔓,展一张张水嫩的叶儿。
稻秧刚一插完,那时节经常飞雨,母亲披着胶布,戴上斗笠,到地里将这些红薯藤蔓小心翼翼割回家。在堂屋地下,母亲用剪刀将它们剪成一小节一小节的,每一节留一两片叶子,齐齐地码堆好,然后顶着雨丝,再把它们移栽到别的地里。那时,每家多半的地都栽上红薯。不消几日,栽下去的红薯秧便活络地蓬勃起来,焕发出盎然生机。
等到挖红薯时,刚好稻谷全收进仓。挖红薯与栽秧、打谷差不多一样辛苦,都是让全家人忙累够呛的活。放学之后,我们最重要的活就是挑红薯藤。用一根小小的两端有些尖的竹扁担,每端穿上一两捆红薯藤,一摇一晃地挑回家。或要么用小背篓把破损的红薯背来给猪当零食。倒进圈里,猪们争先恐后抢吃,嚼得脆生生响。个儿完整的红薯,父母则将它们堆放在伙房的角落和房间里,将半个房间填满。样子好看一些的,母亲会把它选出来,留作种子之用。
经霜后的红薯,汁多,味儿特别甘甜,宜生吃,用刀划去皮,咬起来,脆生生的,索索地响。
那是一种享受。
我是最喜欢生吃红薯的。走过红薯地边,不管是谁家的,总想抠一两个来解馋。见四下没人,蹬下身子,手指似钉耙,一下子红薯就到手了,顺势在地边的草坡上蹭几个来回,红薯上的泥土就掉得差不多,然后再用衣袖揩揩,塞进嘴里,边吃边把薯皮吐掉。
父亲喜欢喝酒,遇见亲朋好友,不醉不罢休。晚上,总不肯睡觉,一屁股坐在火塘边上,垂着头,腿折弯着,用膝盖抵着脑袋,双手耷拉,一个劲叫母亲削红薯给他吃。削好后,他不接,只是抬起头来,闭着眼,嘴张得老大,叫人直接送进嘴里,然后再低下头去,嚼得咵咵响。吃完,又抬起头来,张开嘴……母亲又气又笑,咬牙骂他装嫩(撒娇),跑出伙房懒得管,到邻居家串门去了。
父亲不停地嚷嚷,要我们继续削红薯喂他。
不知不觉间,火塘边堆满了一地的薯皮。
深秋时节,天气晴朗,秋阳高照,天空一片湛蓝,像大海深邃的眼睛。母亲把红薯叶铺在天楼板上,凉在屋梁下的楼楞上,和屋前的凉槁上。有时,母亲也会把薯叶抱出来,晒在小田的草坡上。风急急地吹,挠得薯叶忍不住哗啦哗啦舞动。那些失去水分的薯叶,挣脱薯藤漫天纷飞,像一只只狂舞的蝙蝠。
干了的薯藤,是冬天喂猪喂牛的最好食料。母亲心疼那些飞走的薯叶,叽叽呱呱骂风好一阵子,然后到处去追逐捡拾。盯着空中飘悠将要落下的薯叶,伸直双手,手指拢成碗状。眼看要逮住了,殊不知,风又起,薯叶调皮地飞高了去,害得母亲跺脚叹气,累垮在路边,哎呀呀地叫唤,有气无力地招手,要我们接着追,不准它们跑了。我们可高兴了,把纷飞的薯叶当着玩伴,满世界追呀捉呀,弄得满头大汗。
每年这个时节,母亲都要晒薯干。那可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母亲把红薯洗净,然后蒸熟,放凉之后,用刀切成一片一片的,再用簸箕盛好,拿到廊檐的屋皮上去晒。那里比较高,鸡一般不会不去,也不会被人偷吃。晒几天后,薯片八成干,母亲便收起来,放在房间里凉着,这就成了薯干。薯干又甜又有韧性,吃起来特别带劲。
薯干可是极好的干粮,去坡上砍柴、打草、放牛、放羊的时候,随手抓上几片,放在衣服口袋里,就不怕肚子叫唤了。
冬天的夜晚,常有人到家里来坐夜,有媳妇,也有男子。父亲用铁丝将煤油灯吊起在伙房中央。母亲她们围着油灯补衣服、纳鞋底,神情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活,絮絮叨叨地话着家常。男的要么闲谈,要么抽旱烟,要么枯坐,看女人们穿针引线,看灯光映红的姣美脸庞。平辈的,时常开一两句玩笑,笑得火苗子微微颤动。夜是静寂的,村子像在熟睡,偶尔有犬吠,偶尔有人从窗边走过,踮脚朝窗子里看一眼,就走了。窗子只留一条透气的小缝,窗外一片漆黑,屋内的人往外瞅的时候,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脚步声越走越远。有时,朔风呼呼地吹,突然间下起碎米雪,打在屋皮上,透过窗户的缝隙弹进伙房里来。碎米雪急促地下了一阵子后就消隐了。人们才突然意识到,夜有些深了。有人说要回去,遂打起哈欠,伸了伸懒腰。母亲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说肚子都饿了,回去怎么睡得着,煮红薯宵夜再走不迟。这么说了之后,没有人执意要走。于是便有人烧火,开了窗,母亲洗了红薯和顶罐,不久,顶罐冒起了热气。吃了红薯,大家就真的散去了。躺在床上,胃里感觉暖和很多。夜里,又下了好几趟碎米雪,零零星星的,伴着小雨。
冬日的每个早晨,母亲总是比我们醒得早,顶着寒气,到井里担来两桶水,然后生伙房里的火,把昨夜埋在火塘里的红薯悉数刨出,堆在火塘的角落里,像一只只可爱的小猪。这些红薯,被夜里的宿火烤熟,有的还烤出一层糊锅巴。母亲舍不得吃,那是她每天为我们准备的上学早餐。每夜,母亲都是最后一个离开伙房睡觉。在离开伙房之前,她总要把一堆不大不小的红薯埋进火塘。
有次,母亲刚从伙房回到房间,刚在床上躺下,吹灭油灯,突然记起什么,于是又摸索着起来,点上油灯,灯光将她的面容照得格外明亮。我问母亲起去干什么?她说忘记在火塘里卧红薯了。遂披了衣,趿着鞋,擎着灯盏,用手护着灯光,小心地瞅着楼板,缓缓下楼,进伙房,一会才又回来,不停地打着寒颤,嘴里说着“冷死了的”,钻进被子后,好一阵子身子都暖不过来,脚仍是冷得跟冰似的。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母亲起床点灯披衣的情景,总在眼前呈现。顿时觉得,母亲是那么的慈祥宁静,小小的心域莫名地泛起一阵小小涟漪。
学校的起床钟声悠悠传来。母亲叫醒我们,为我们准备好炭火,分好红薯,然后才去做别的家务。我们吃着带着余温的散发着清香的红薯,提着火盆,顶着呼呼朔风,兴奋地向学校跑去。母亲有时也会从伙房或灶房的窗户探出头来,叮嘱我们别跑,小心摔倒。可我们还是停不下脚步,只因我们心情很好,心里满当当地装着叫做温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