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爷爷总是喜欢坐在门前的石板上,戴着一顶棕色的毛毛帽,眯着眼,悠然地看着斜射下来的阳光,看着悠悠的远山,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翘着二郎腿,轻轻地摇晃。抽完一锅烟,就把烟锅在石板上橐橐地磕;磕掉烟碴子后,又慢条斯理地装上切成细丝的黄爽爽的叶烟,然后又悠然自得地吸着,从嘴鼻里放出浓浓的白烟。奶奶看见了,经常说爷爷又在烧窑。爷爷就憨憨地笑,箭一样把嘴里多余的口水射出老远。
爷爷喜欢把烟子轻轻地吹到我脸上,我用手拂着那袭来的浓重的烟雾,忍不住呛咳起来,然后故着生气地用嫩嫩的小手捶打他的肩背。爷爷还是憨憨地笑,顺势把背扭过来,要我帮他捶捶。我嘟着嘴说不干。爷爷就诓我说,点点(一会儿)送脚板糖我吃。我是一个馋嘴的孩子,我的心很快就被爷爷俘获了,死心塌地地跟他捶。我用力地捶得满头大汗,爷爷还说不够瘾,要我跑进屋去拿柴刀来用刀背敲。直到敲得他皱嘴呲牙为止。爷爷靠在后面的板壁上,舒坦地闭了一下眼,又睁开,摸着我的小小的脑袋笑,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烟斗收起来了,呃呃地打着饱嗝。
我跟爷爷要脚板糖,爷爷故装糊涂。我急了,说爷爷是大骗子,拉着他的手,跺脚,娇滴滴地央求他。爷爷轻轻戳一下我的鼻子,憨憨地笑着起身进屋去了。爷爷出来的时候,我忍不住汩汩地吞咽着口水,把迫切地想吃到脚板糖的欲望提到了嗓子眼。爷爷把手伸到我面前,要我把他指头掰开。我好不容易把指头掰开,里面却什么也没有;我急忙去捉爷爷另外一只手,掰开,一小片脚板糖在手心里头藏着,静静地,像在酣睡的孩子。我迅速地把糖拿起来,放进嘴里。爷爷笑了,抱了我一下,在我脸上亲了亲,那胡茬戳人老火。我左躲右闪,挣脱他的怀抱,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爷爷手巧,会造玩具。他会用青草的秸秆来编小鸡、小马……还会用硬纸板做成能翻梁跳跃的猴子玩具。这是我最思量的玩具了。爷爷说,只要跟他捶背,随时喊随时动,他就跟谁弄一个。我大喜,立马嚷着要跟他捶,其他的哥弟也嚷着要跟他捶。爷爷又坐在门前的石块上,我们三五个摆开架势,捞起手杆,小小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背上,捶得爷爷哎哟哎哟直叫唤。爷爷说,他还小的时候,就扛重东西,稍大一点,成天抬木头,身子早就坏老了,天晴落雨,腰腿就痛得难受。
那时我们不懂得爷爷的苦痛,只知道调皮,淘气。
爷爷找来硬纸板,一丝不苟地用剪刀跟我们剪猴子玩具。爷爷一下一下地剪,一会儿就弄好了猴子的身体和脑袋,一会儿又弄好了猴子的手和脚,还用毛笔画猴子的鼻、眼、耳朵,再用麻线把各个部件组合起来,然后再在猴子的手肘上并排穿上两根麻线。爷爷用力一拉,那麻线绷得弦直,猴子立刻跳跃起来,双手用力撑在麻线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我们在一旁高兴得直嚷。爷爷考虑到我们手力不足,还特地修了一片竹板,让它弯成弧形,再把麻线分别系在竹板的两端,猴子就直挺挺地立撑着。握住竹片两端往里一挤一放,猴子就跳上跳下,有时还撂脚骑在麻线上,怪好玩的。
我们哥弟人手一个,高兴得不停地把玩手中稀罕的“宝贝”。然而,有一次,在和哥弟们在屋边的空地上追逐的时候,我一不小心,脚被石头绊了一下,我一个马扑,结结实实倒在地上,膝盖痛得难受,手掌被刮得脱皮麻痛厉害,拿在手上的猴子玩具被摔飞老远。
顾不得膝盖和手上的伤痛,我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猴子玩具躺卧的地方走去,苦皱着脸,忍住哭。猴子玩具被摔得残破不堪,一只脚没了,双手已经撕断,脑袋耷拉下来,颈被割去半边。看着心爱的玩具面目全非,我傻眼了,瘫软坐在地上,不停地扭动身子,大哭起来,伤心到了极致。哥弟们拉我,我不听;母亲出来哄我,我不信,并且哭得更伤心。爷爷来了,想把我抱起来,我不干。他附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再跟我做一个,比这个更好,更结实。我哭闹的声音一下只就小了,爷爷一抱我,我就立了起来,用手揩着眼睛,但仍不停地抽噎。
爷爷说话算数,立马找来红心的杂木,跟我做了一个木头的猴子玩具。当他把比之前那个纸板玩具不知漂亮多少倍的木头猴子玩具送到我手上时,我忍不住破涕为笑,紧紧地把它抱在胸前,舍不得松开。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也要把它放在床头,抚弄好久才肯入睡。
后来,爷爷病了,我们不知道,还缠着他要这要那。爷爷总是笑笑地抚摸我们的脸和脑袋,说等爷爷好了,就会满足我们的要求。
可想不到的是,还没过一年,爷爷却走了。爷爷静静地躺在堂屋的梦床上。我问母亲,爷爷是干什么了,母亲说,莫嚷,爷爷在瞌睡。看着头脚都被布盖住的爷爷,我感到莫名其妙,心中存有朦胧的疑问,但不再追问母亲,跑开了,摘了很多叶片当钱,在屋边的牛棚里跟伙伴们做赶集买卖东西的游戏。
爷爷就这样躺卧在屋背田后不远的老屋地场上,静静地、永远地。
后来听奶奶说,我家早辈,最初从天柱逃难搬来的时候,就在那儿住的,后来才又搬到如今的处所居住,一直到现在。老屋地场成了我们杨家的坟地。
爷爷的坟茔在老屋地场边上,紧挨着的还有好几处坟茔,一条大路像一条抛物线,把几处连同爷爷的坟茔围在其中。每次路过老屋地场的时候,我都要停下来,抚摸一下爷爷粗糙的墓碑,望着那绿草茵茵的坟包,爷爷那憨憨的笑容总慈祥地浮现在我眼前,虽然离我们已经很远、很远,却总也抹之不掉,挥之不去。
爷爷的憨笑,成了我生命中最深切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