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凄厉的风,刮着大娄山下这片被凝冻得几近麻木的土地,穿过街街巷巷,透进县城的每一个角落。那些门坚墙厚的小洋楼,倒是把内里包裹得严严实实,背街小巷凌乱不堪的破旧房屋,却只有任由寒气从破墙裂缝穿透于中。
没有星光月色,禹王宫内的桐油灯早已油尽灯灭,也没有鸡鸣狗叫,更不见更夫踪影。
寒冷沉寂的冬夜,崇德观的菩萨视如无睹,三岔丫的仙家冷眼旁观,文武二庙的尊神心安理得,城郊的文昌阁,只有在寒冷中叹息。
这样的冬夜,让人感觉会难熬一些。但天亮的时分还是一刻不停的来临了。
杜少云敲门的时候,周曹儿早就醒了,是大半夜的时候饿醒的,饥肠辘辘的,实在睡不着。
可又能怎么样呢?家里又没有粮食下锅,还不是只能忍着。
周曹儿侧身卷缩着身体,把脚腿躬在一起,使劲的贴近肚子,素性一动不动地卷缩着沉死一般睡在草堆床上,饥饿感方才稍微弱一些。只是不能动,一旦翻个身,或是换个睡姿,空空的肚子里就像被什么往外面吸气一般。
杜少云敲着门,一边轻轻的喊着,“周曹儿,周曹儿”。
周曹儿以为又是邀约去帮哪家搬运粮食财产呢,甭管是给哪家干活,开工之前,一定得求求东家先赏几口饭吃了才是。这样饿着肚子,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干活呢?
几天来,周曹儿都在帮县城里的官绅老爷们搬东西。不是往乡下担粮食,就是往山上背布匹,尤其往县城郊外的几个山洞里搬得多。
平白无故的,怎么把家里的东西往外搬呢?一开始周曹儿愣是没有反映过来,尤其是看到这些往常高高在上的官绅老爷太太小姐们,一副惶惶不可终日模样。
看来,传言中的朱毛红匪,是真要杀过来了。
要是运气不好遇上,岂不是小命不保?周曹儿不免有些担心,不过,见这些官绅老爷们犹如丧家之犬,却又有几分痛快。
这朱毛红匪,究竟是何方神圣?难道真有三头六臂?
周曹儿从草堆床上爬起来,上半身稍向后仰,双手合拳平举于下颚处,缓缓的向上伸展开来,随着双手有力的向上伸举,口中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伴着一声低沉的呻唤,“嚯哦…”。仿佛已经忘了之前的饥饿难耐一般。
周曹儿历来都是以这样的方法清神醒脑。
光亮穿透无数裂缝的板壁,还是有些模糊。周曹儿揉了揉双眼,抽开门栓。
今天又是给哪家干活呢,表叔?
不去给那些龟儿子下力了,尽管压低着声音,杜少云言语中还是带着一丝兴奋。一边说着,一边推着周曹儿进到屋里,我们一起接红军去!
红军?
哎呀!就是前段时间大家在传的朱毛队伍。
表叔,你疯了,你想找死哟?他们可是土匪呢!
你傻哟!他们说是匪,你就当真是匪哟,是红军。杜少云纠正说。啥子找不找死哟!这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过起又有啥子意思?我这大半辈子,硬是过寒心了,还怕个逑!
周曹儿还想说点什么。
杜少云不待周曹儿插话,干脆把这段时间想到的一些念头一股脑儿说了出来。都说朱毛是走一处抢一处,我算去算来,像我们这种灰都抓不起来的人,有什么值得他们抢?
要说抢人,杜少云顿了一下,流露出一股怨毒的眼神,要是有刀有枪,老子都想去抢人呢,这样好歹都还可以吃顿饱饭,临死都不至于做个饿鬼。
这倒也是,周曹儿也有过这样的想法,要是有刀有枪,而且还不是抢人这么简单。
这几天,我倒是琢磨,这些人之所以跟官家和地主老财们对着干,公开的打家劫舍,一定是和我们一样,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干起这个行当的。
杜少云稍缓了口气,接着说,真要是这样,老子也豁出去了,干脆加入他们,杀人就杀人,抢人就抢人,管他妈的哟,老子专杀那些欺负过我的地主老财,抢也要专抢这些龟儿。
周曹儿见杜少云磨牙狠狠的样子,知道他是铁了心了,自己却有些底气不足。可是,就我们两个人去迎接?
怎么会只有我们两个人呢?陈国珍他们正分头邀约人呢,就是想多去点人才好。
那好,该死卵朝天。周曹儿一反适才的担惊犹豫,显然豁出去了,说着话就动身向外走。
还要约哪些,我和你分头去?
不用了,估计都约得差不多了。
这样,我身上有两块大洋,我们先到下河坝买些火炮就去官渡河桥头,我和陈国珍他们约好在那里等,红军到到的时候放鞭炮欢迎。周曹儿带上门,跟在杜少云后面,边走边听杜少云吩咐着。
街上冷冷清清的,听不见小摊小贩叫卖的声音,更看不到那些官绅老爷提着鸟笼逛溜的身影。
从候家院子门前经过,周曹儿朝里面扫了几眼,只见关门抵户,连扫地的长工王老歪也不见人影。
王老歪真名并不叫王老歪,是因为脚上有残疾,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所以大家习惯喊王老歪。他的脚原本并没有残疾,只因为不小心弄摔了候老爷的鸟笼,被候老爷一脚从坎子上面踹下来,断了右腿。为此,他还找过候老爷赔偿医药费,不曾想候老爷火冒三丈,不赔医疗费不说,倒要他赔偿鸟儿受惊的费用,还扬言将其扫地出门,不再雇做长工。
这可是断了他的生路呢,王老歪的再三恳求,候老爷方才不再计较。
至于赔偿一事,哪敢再提?自然不了了之。王老歪只好随便找了一个郎中草草医治,结果弄成了瘸腿。
湿湿的街面上,尽是些杂乱的旧印迹。
前几天下的大雪,在山坡和房顶还有些残留。
太阳从东山岗缓缓升起,照射在积雪上,县城的房屋和路面显得亮色许多。
在近旁低矮破败的房屋的映衬下,那些小洋楼尤其显得高大、气派,就连旁边的狗屋,也让周曹儿有一种狗都不如的悲哀。
周曹儿留意到,这些小洋楼的房顶的烟囱都没有冒烟,失去了往常得生气。就连狗圈里的狗,也居然没有对着他狂吠,似乎嗅到了它们即将失去仰仗。
走快点,周曹儿,杜少云回头催促一句。这时候,潘永漳正从西街匆匆赶来,手里抱着火炮。
陈国珍和周国钦他们都到前面去了,我们得快点,老杜。潘永漳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火炮分一些给杜少云和周曹儿。
我还准备去下河坝买呢,你买了我就不再买了哈,杜少云说。
陈国珍说不用买了,表示心意就行。
周曹接过火炮,加紧朝官渡河赶去。
先到的二十多人还是有些顾虑,三三两两的分散着,有的躲在桥墩下,有的站在树下,有的蹲在田坎边,朝马鞍山方向惴惴不安地张望,还是担心万一红军真如前流传的那样,不问青红皂白,乱开杀戒,岂不是要首先遭殃?又担心迎接红军的事被那些地主官绅知道,也不会有好下场。
直到几个牵头人相继赶到,大家方才聚集在一起。
红军要到了不?有人问。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没有底儿。
来,把火炮分一下,稍稍沉寂之后,杜少云招呼周曹儿等人把火炮分给大家。
一会儿红军到了,先不要忙点。杜少云吩咐说,等当官的经过才放。
片刻,马鞍山方向出现了许多身影,朝着县城奔来,速度好快,很快就能辨得出他们衣装模样,手里拿着枪。
也不是长着什么三头六臂的妖怪嘛,周曹儿看到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觉得他们也和自己差不多,无非是手里多了个家伙而已。
想到这些人手中毕竟抄着家伙,周曹儿莫名的有些紧张,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压力,脑门不由升起一股凉意,双手不受控制的发抖,险些把火炮弄掉在地上。
杜少云猛地拍了他一下,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害怕的?
接近官渡河桥,队伍放慢了速度,确认对面是干人之后,方才齐刷刷的踏步而来。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上,带着笑容,有的还向大家示好。
周曹儿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感受得到他们的友善。
为了掩饰刚才的胆怯,周曹儿忘了杜少云的吩咐,很快点燃了火炮。“啪、啪”声中,大家一下子反映过来,也纷纷准备点燃火炮。
一个当兵的赶忙制止,老乡,不要放火炮,不然后面的队伍还以为我们交上了火呢。
正说着,红军开始向群众发传单。周曹儿没有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不知道传单上讲些什么,只顾接过来揣身上。
不知是谁开头喊了一句,欢迎朱毛红军!周曹儿就和大家一起举起手跟着喊了起来,欢迎朱毛红军!欢迎朱毛红军!
大家争先恐后的迎着红军从赵家嘴进了县城。
2
周曹儿被民团押往老东门。
老东门历来是砍头杀人的地方。一直以来,凡是那些作奸犯科、冲撞官家之徒,一旦被官府判为死罪,都是被押往老东门砍头。
周曹儿清楚被押往老东门意味着什么。这样的下场,他早就想过。
要不是为了娘,周曹儿定会跟着红军队伍一起走。
红军离开前,王同志不止一回给周曹儿做工作。要他参加红军,和大部队一起走。
刚听红军队伍离开的时候,周曹儿还有些失落,这才来桐梓多长时间呀,怎么说走就要走了?
王同志说,因为革命需要。
周曹儿,革命需要是什么需要?
见一时半会儿给他说不清楚,王同志索性问,周曹儿啊,你觉得我们在桐梓这段时间,你过的怎样?
我活了二十来岁,就这些天才算活得像个人样,你说我过得怎样?
到处都有受苦受难的人啦!王同志语重心长的说,总不至于我们就在这里呆在不走,对其他地方的干人们不管不问吧?
这下周曹儿算明白了,哦,是呀!,我倒是希望红军不走,其他地方的穷人们在盼着红军去呢!
周曹儿想起第一次群众大会时,红军说过要建立一个苏维埃政府,听得他云里雾里的。现在,他隐隐觉得,苏维埃应该是让穷苦百姓挺起腰杆做人。
周曹儿原以为红军要离开桐梓,是担心王家烈和蒋光头的部队呢,原来是为了更多的劳苦大众,险些误会了红军。
王同志一再想说服周曹儿和红军队伍一起走。其实周曹儿已经拿定了主意。
即使不为自己的安全着想,周曹儿也觉得应该跟着红军一起走。他已经能认识到,要是红军每到一处,穷人们都跟着队伍走,那红军的队伍就越来越大,穷苦群众就更有希望和盼头。为此,他也该出一份力。
红军最开始进入桐梓县城,王同志就在群众大会上说,全天下的穷苦百姓,要团结起来。周曹儿当时就犯嘀咕,天下这么大,穷苦百姓这么多,怎样团结呀?当他想到自己也该出一份力的时候,一下就明白全天下的穷苦百姓该怎么才能团结了。只要跟着红军走,自然就团结起来了。这些天,周曹儿还琢磨出一个道理,这样的红军队伍,还有穷苦百姓不愿意跟着走的吗?对于这个认识,他更是无比坚定。
但是,周曹儿最后的主意是不跟红军队伍走。尽管他是多么的不舍,是多么的留念,是多么想参加红军。
我倒是走了,娘怎么办啦?
娘说,曹儿,去吧,跟着红军的队伍走,活出个模样来。
娘舍不得曹儿走,儿行千里母担忧呢。更何况,跟着红军,过上可是刀头舔血的日子。
可是,只有跟着红军才是生路。娘心里很清楚,红军一旦离开,在乡下和深山里躲着的官绅老爷们,还有那些和土匪无异的官兵民团们,立马就会回来。
这些人回来,曹儿还会有活命吗?
娘只是逼着曹儿跟着红军走,一个字不提是让曹儿逃命,否则曹儿就更不会走了。
曹儿走了,娘走不了,那些人找不到曹儿,还不会找她出气?这点道理,娘想得到,曹儿自然也会想得到。所以,娘压根就不敢用这个理由催曹儿。
这些日子来扬眉吐气的生活,曹儿娘觉得就是死也值。所以,曹儿娘在听说红军要走的时候,就把死看开了。
娘死得起,但曹儿不能啦。从娘胎出来,曹儿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谁不想自己的儿子过得幸福呢?谁不想自己的儿子过得衣食无忧呢?
娘想,要是曹儿今后过上了好日子,娶上一个媳妇,生上三两个儿女,娘用命来换都愿意。可是想归想,娘却是无能无力呀!只怪自己生错了命,投胎在了穷苦人家,自己受穷受累罢了,可是把我的曹儿携带了。
好不容易,红军来了,让我们穷苦人看到了希望,让曹儿看到了希望。娘相信,只要跟着红军走,天下的穷苦百姓,还有我的曹儿,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娘担心自己成为负担和包袱,曹儿会因为她选择不离开桐梓,不跟着红军走。
可是,娘能想得到了,周曹儿何尝想不到呢?
尽管打定主意不一起走,周曹儿还是坚持要送王同志他们一程。他怕耽误送队伍,天不见亮就守在首长们休息的那栋小洋楼外面。
天色有些模糊,王同志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周曹儿。曹儿兄弟!你终于想通了?哈哈!太好了!王同志喜出望外,以为周曹儿是要和他们一起走。
这些天来,王同志和周曹儿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就好像两个失散多年的患难兄弟一般,相互难以分舍。王同志坚持劝周曹儿跟队伍一起走,私底下也是因为舍不下这个兄弟。
看见王同志高兴的样子,周曹儿不忍心让他失望,心想,还是在路上慢慢的告诉他实情吧。
俩人边聊边走,全然不在意脚下的泥泞。
队伍从西门出发,沿着一道道山梁前行,拉出一条长长的人流。
一位首长滑了一下,周曹儿赶忙去扶上一把。首长站直身子,双手在身上拍拍,呵呵,没事,谢谢哈。说毕,又融进了行进的队伍。
首长穿着一双破旧的胶鞋,鞋底套着草榴,估计不怎么防滑,应该摔过跤,裤子沾满了稀泥。
周曹儿寻思,得给首长弄根拐杖才行,于是从坡上掰了一根竹子,三五下把枝条和残叶弄掉,小跑着赶上来。
首长,用这个戳着走,稳当些。
首长一只手接过竹杖,一只手叉着要,双脚并排站着,面带笑意,一双深邃的眼睛,稍带俯视地看着周曹儿,呵呵,想得很周到嘛!谢谢啰!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呀?
面对这位身材高大,面目慈祥,含笑中依然带着威严的首长,周曹儿有些腼腆。
还不及回答首长的问话,王同志恰好赶了上来,报告首长,他就是我们之前常常提起的周曹儿。我多次作他的工作,叫他和我们一起走,他担心他娘没人照顾,一直没有答应,现在终于想通了和我们一起走。
周曹儿看到,王同志在给向首长报告的时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哦,是吗?首长侧头过来问周曹儿,你是怎么想通的呀?你娘安顿好了吗?
报告首长,我不是要跟着红军走,我是来送送你们,实在是娘一个人在家让我放心不下。周曹儿顾不上王同志有些吃惊和失望的表情,既然首长问,就实话实说了。
哎,自古忠孝难两全啦!首长说着就迈开了步子,小伙子,你是我们的好同志!
队伍在栗子坝稍事休息,周曹儿遇上几个熟人,一问之下,是从县城赶来兑换苏币的。红军在县城的这些天,他们发行的苏币和现大洋一样可以购买东西,用苏币还比现大洋要便宜一些。所以,大家都愿意用家里的东西在红军手里换苏币,需要购买什么东西的时候,也用苏币在去购买。红军要走了,苏币自然就不能用了,所以红军通知大家,凡是手里头有苏币的,赶紧到红军那里兑换成大洋。
总有几户慢慢腾腾的,这不?等红军都离开县城了,又急急忙忙的追赶来兑换。
曹儿兄弟,你和他们几个一起回去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王同志看见周曹儿遇上熟人,就招呼周曹儿和他们一起回去。
周曹儿坚持要把队伍送出桐梓县境。
曹儿兄弟,照顾好娘,好好保重,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在桐梓和习水交界的二台子山丫口,王同志握着周曹儿的手说着。
稍有犹豫,王同志从腰间解下手枪,这个,你拿着,必要的时候用得上。说罢,就要转身赶路,不想让周曹儿看见他泪满眼眶。
这把枪,周曹儿曾经爱不释手守卫把玩过,也曾经动过索要的念头。此刻,王同志主动把枪递在他手里。
枪,对于一个当兵的人,何等重要?周曹儿怎能不知道?
生拉活拽的把枪插回王同志腰间,目送王同志和队伍由近及远走进了大山的密林之中,直至看不到一个人影,周曹儿方才转身朝县城返回。
3
老东门那块空旷的空地上,被绑跪着的周曹儿,背上套着绳子插着一条木牌。
自己这副模样,意味着距离死也就是刽子手举手之间的事了。周曹儿没有想过会这样死去。
在过去的很多时候,周曹儿都不止一次想到过死。
很小的时候,小到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在周曹儿的爹死的时候,娘说,哎,死了好啊,你倒是死了,我可还得遭罪呀!曹儿就问,娘,死是什么意思呀?娘说,死了,就什么都解脱了。曹儿又问,那娘为什么不去死呢?娘说,我死了,你怎么办啦?曹儿就说,娘你真傻,我和你一起死不就得了嘛。娘不再说话,抱着曹儿失声痛哭起来。
长大后,周曹儿渐渐知道,死,并不是小时候娘给他说的那么回事。涉世未深的他,悟出像他这样的穷苦人,很多时候是生不如死。他甚至想到很多种死法来解脱自己,比如到人迹罕至大山里找棵树吊死,捆着石块跳进河里淹死等。最让他冲动又觉得有价值的死法,就是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陈银州家放上一把大火,和陈银州一家同归于尽。
但这些都只是想法而已,真要去死了,娘咋办啦?
唯独没有想过会被砍头。周曹儿看到过犯人的头被砍掉情形,随着刽子手手起刀落,犯人颈桩上忽地冲出一股热血,身子扑到在地上的一刻,那颗人头还在滚动。这样的情景,多次在他梦里再现,惊吓醒来的他都是满身虚汗,惊悸之余,总是不敢入睡。
原本觉得这种死法不光彩,死后无法面对列祖列宗,此刻的周曹儿有所顿悟,或许,这样的死法更有意义。
这样想的时候,周曹儿对原来那些同样在这个地方被砍去头颅,却被他误解甚至不耻过的有些人抱以一些歉意,对于自己也将这样死去,心生慷慨和豪迈。
他面带微笑,幸福的等待着。
周曹儿,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想要活命,现在还来得及。原本打算把周曹儿的娘抓来要挟,可是手下人打天翻地,还是一无所获,恼羞成怒的周振黔决定把周曹儿处决了事。最后一刻,周振黔还在妄图以死亡这个砝码在周曹儿身上突破点什么。
周曹儿稍稍睁开些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掌握他的生死大权却又把他无可奈何的气急败坏的家伙。嗯,活命真是那么重要吗?你大爷的,你可是把我周曹儿看扁了,都这个时候了,你他妈还抱什么痴心妄想呢?你要是真够也是个爷们,就痛快点早些送我上路得了。
周曹儿心里鄙视着周振黔,甚至都懒得多看他一眼,索性把目光向周围投去。曹必坤在人群当中,他是南郊革命委员会的,哦!李方亭也来了,他是西郊革命委员会的,胡仲会也在,他是东北郊革命委员会的。周曹儿稍稍侧了一下头,哦!肖焕章、李广南、郑炳清、梅海山,都在哟!
我的战友,同志们,你们还敢来哟!周曹儿心里泛起了一丝感动,他知道,他们不是来看热闹和稀奇,他们来看我被砍头,和原来我凑热闹图稀奇去看别人被砍头完全不一样。
他们会不会想救我呢?周曹儿想。如果他们中的哪一个像我现在这样,我一定很想救他的。可是,如果我去救他,岂不是自投罗网吗?对,我也不能去救,因为我暂时还没有这个能力去救。
他们就不怕我把他们供出来吗?
嘿嘿,这个念头在心头闪过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周曹儿,你傻哟!要是担心你会把他们供出来,他们早就躲得老远了,还会来这里来看你吗?
哦,他们是来为我送行的,回味刚才环视的时候和他们交换的眼神,周曹儿懂了,就连他最揪心的娘的事情,也放下心来。
周曹儿更加坚定的仰起头来,哈哈!周振黔,你这条老狗,你挖空心思,不就是想从我这里知道还有谁和我一起跟着红军闹革命,谁分了你们的粮食吗?老子就是不告诉你,让你瞎折腾去吧。你闹得越凶,乡亲们对你的怨恨就越大,你的罪孽就越深,红军迟早会回来,你就这样自寻死路去吧!
周曹儿这样想着,想着想着,越想越开心,越想越有趣,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无计可施的周振黔感觉彻底败给了周曹儿,像疯狗般咆哮着一声令下,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大马刀一挥而下。
……
4
“ 娘…”
周曹儿喜极而泣,一边喊着,一路小跑进屋。
娘没在家,周曹儿顾不上去寻找,径直跨进堂屋,对着爹的牌位跪了下去。“爹……”。
周曹儿悲喜交加的跪拜着,您老人家在天之灵可以好好安息了,不孝儿的杀父之仇终于得报了,是红军帮我报了杀父之仇!
周曹儿很小的时候,爹就没了。从记事起,娘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爹是怎么死的。可是,慢慢长大的周曹儿,还是零零碎碎的从乡亲们的口中探听到父亲的死因,并最终还是在母亲那里得到了确认。从此,周曹儿心中,对石门坎的保长陈银州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三年前,周曹儿在给黄老爷家砌房子的时候,遇上陈银州到黄老爷家做客。尽管周曹儿答应过娘,不找陈银州报仇。可是眼见这个栽赃陷害自己亲爹的仇人就在面前,还是忍不住在陈银州往他身边经过时,故意弄了一些灰浆在身上以泄愤。陈银州岂会罢休?尤其是在旁人吵劝中得知他是北门那个被他弄死的老周的儿子时,不但没有抱着赎罪的心态来了结这个事情,反而变本加厉的指使手下对周曹儿一番拳打脚踢。以暴虐他人为乐的陈银州,还一再用言语侮辱周曹儿。从此之后,周曹儿试想过用很多办法弄死陈银州,但一直都只是想法而已,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就在今天,就在刚才。这个不可一世的石门坎保长陈银州,这个仗着表叔在王家烈手下当师长就肆无忌惮胡作非为的陈银州,在乡亲们的阵阵声讨之中,在乡亲们的一片唾沫之下,不断的讨饶着。
乡亲们没有宽恕他,周曹儿没有宽恕他。就在乡亲们的眼前,就在周曹儿的眼前,红军同志用枪抵着陈银州的背心,一声枪响之下,乡亲们的仇恨,周曹儿的仇恨,终于得报了。
周曹儿跪在爹的牌位前泣告完毕,即起身打算往红军驻扎的地方赶去。他想起,在群众大会上,那个在台上的红军首长不是说要没收那些官绅老爷们的粮食和财产吗?
红军队伍帮我报了父仇,我也应该为红军做点事。周曹儿心里暗暗打定主意。
幸好我这些天来都在给那些地主老爷们背运粮食和财产呢。他暗自高兴着,这些地主老财的财产都藏在哪里,我可清楚得很。
他正琢磨着,一会儿见到红军的时候,该怎么和他们搭话呢?他们当中有好多人就连说话我都听不明白。
周曹儿!
你?周曹儿没有想到一个红军战士居然叫出他的名字。
刚才在处决陈银州的时候,我记住了你。红军战士看出了他的诧异,解释说。
哦,周曹儿反映过来。刚才在控诉陈银州的罪孽时,他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你…你…周曹儿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用“你”的称呼又觉得有些不妥,一时间有些吞吞吐吐的。
我姓王,叫我王同志嘛。红军战士爽快的说。
哦,王同志,这是要去哪儿?
我准备去找个人,就是我们进城的时候带头去接我们那个,王同志觉得这样没有说得明白,哦,就是敲大锣通知大家去开群众大会那个。
哦,你是找杜少云表叔哟!周曹儿说。
可以和我一起去不,帮我带带路?
要得,周曹儿当然乐意,带着王同志来到南门外杜少云家的时候,正有一屋子人聚在杜少云家里,在兴奋热烈的讨论着。
我还以为红军真像那些人说的那样呢,害得红军来的时候我门都不敢出。
是呀,哪里是像那些龟儿子说的那样嘛,早晓得我都该跟杜铁匠一起接红军。听口气,说话的人似乎为没有去接红军有些懊悔一般。
嗯,幸好听了杜铁匠的,跑起去参加了群众大会,不然我一点搞头都没得。
哟!你狗日的,就是贪那点小便宜,不发东西你就不去了?
哪里哟,开会之前又没有说要发东西,把我说得哟!
……
看见周曹儿带着一个红军战士进来,屋子里一下子沉寂下来,大家都担心刚才有没有对红军不敬的言语。
杜少云知道红军战士不会有什么恶意,赶忙从人推里出来,呵呵,红军同志,我们正说着你们的好呢!
老乡们好!王同志笑着说。哟,这么多人在哟!
没得事,我们这是串门耍呢。大家以为红军战士这样说是因为要单独找杜少云,再说,这些红军队伍究竟怎样,毕竟心里没有底。虽然在群众大会的时候,那个红军的官儿倒是说了一大通,好像是打什么土豪,还好像说是为穷苦百姓做什么干什么的,事实上很多人都还云里雾里的。所以,听到红军战士这么说,也正想借此溜之大吉。
都留下,都留下,老乡们,我正好找你们有事。王同志赶忙说。
尽管如此,满屋子的人还是只剩下几个,,都是在官渡河迎接过红军的人些。除了杜少云外,分别是周国钦、潘永漳、金质斌、曹必坤、黄碧华、李麻婆六人。
王同志其实也并不想有太多人在场,看到屋子里就剩下六七个人,方才开口说话,我和周曹儿来,是找杜大爷联系几个乡亲商议事情,你们几个在,这样正好。说到这儿,王同志似乎感觉这个事情还是应该隐秘些,就对周曹儿说,你到外面看住一下,有人过来就咳两声。
周曹儿在门外看着,不时的瞅瞅屋子里面的情况,见王同志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杜少云等个不时的点着头,时不时还在插话,一个个都很兴奋的样子。
离开的时候,大家一同送着王同志出来。只听王同志握住杜少云的手说,那就这样了,杜主席,有任务会通知你们,我们先走了。
嗯,嗯,我知道。杜少云应诺着,良久才和王同志把手松开,那王同志,你们慢走哈。
周曹儿,王同志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桐梓的情况他不熟悉,你这些天干脆就跟着他一路嘛,要得不?才走出几步,杜少云就跟过来喊住周曹儿商量般叮嘱。
一路上,周曹儿很是纳闷着,王同志和杜少云他们商量些什么呢?怎么出门的时候王同志叫杜少云表叔的主席?什么意思呢?
王同志主动给他消解心中的疑惑。是这样的,周曹儿,在群众大会上首长不是说了吗?我们红军是穷苦百姓的队伍,是帮助穷苦百姓谋利益的,但是,单靠我们红军队伍是不行的,只有天下的穷苦百姓都团结起来,组织起来,人多力量大,我们才能取得胜利。
这些话,周曹儿在群众大会时听得一知半解。可是,这和王同志找杜少云他们商量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呢?
所以,王同志继续说,我们在桐梓县城要发动群众,成立革命委员会。
哦?周曹儿还是不得其解。
刚才我们就是商量成立革命委员会的事情,王同志说,我们刚刚成立了桐梓县南郊革命委员会,大家选杜少云当主席。
哦,周曹儿总算明白了。
这个…啥子会?要做些什么事情?周曹儿还是没有记住南郊革命委员会这几个字,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所以这样问。
具体要做的事情很多,总的就是收集那些官绅老爷的情况,哪些是对我们穷苦百姓犯有血债的?哪些是不顾穷苦百姓死活欺骗压榨的?还有就是帮助搞清楚这些地主老财的粮食和财产都藏到哪儿去了,另外就是帮助红军把从这些地主老财那里弄回来的财产分给乡亲们……
你说的这些我都能帮上忙呢。周曹儿连忙插话说。
放心,到时有你的任务,王同志说着,友好的在周曹儿肩膀上拍拍,周曹儿顿时感到一股暖意。
一不住,二不休。王同志在周曹儿的向导和推荐之下,县城先后秘密组织建立起了西郊革命委员会、东北郊革命委员会。按照王同志说的标准,周曹儿推荐的人选都是被那些官绅老爷们欺压得差不多过不下日子的那人。西郊革命委员会的有李兴发、成玉洲、杨振友、梅海山等人,东北郊革命委员会胡仲辉、许崇辉等人。
几个革命委员会建立起来之后,王同志组织他们开会,推选皮鞋匠刘树柏当县长。
王同志对周曹儿很是信任,几天下来,俩人已经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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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同志从驻地出来,径直来到周曹儿家,一直聊到深夜。周曹儿,这些天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做了不少的事。很多情况我们已经收集得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就要攻打仙女洞,你就不用跟我们一起了。
为什么?周曹儿以为是王同志嫌弃他,你们去打仙女洞,我给你们带路不是更好吗?
不行,你不能露面,你去带路不就让洞里的人知道了吗?他们会找你算帐的,红军的政策又不能把洞里的人都杀了。
那你们还安排南效革命委员会组织群众去搬粮食布匹?就不怕他们暴露吗?
怎么会呢?我们是先攻下之后,才会让他们去搬的,不可能让这些地主官绅和他们照面。
可是,你们对仙女洞的了解只是凭我们说的情况来掌握的,有些很不具体。再说,仙女洞藏的粮食布匹好多我都参与背的,洞里洞外的情况我一清二楚,我一起一定帮得上你们的。周曹儿觉得,没有人带引,红军去攻打仙女洞实在有些不踏实,尤其是对王同志放心不下。
反正攻打仙女洞的事,你不要参与就是了,毕竟,你又不是我们的红军战士。
这么说,你是因为我不是红军就不让我参加啰?周曹儿有些委屈一般,接着低咕道,我还以为我已经是红军了呢。弄半天,你是把我当外人看待。
王同志听周曹儿这么说,心想,果真是周曹儿想当红军,就不要紧了,到时周曹儿和红军队伍一起走就是了。
那行,王同志对周曹儿的安全没有了顾虑,就爽快地答应了,明天天不亮就出发,由你带路,我现在就回去给首长汇报。
仙女洞在县城东郊三里许的魁岩之腰,根本没路可上。洞里的官绅老爷们,都是从百余米的岩顶放绳索下来,套拴在身上拉吊到洞口进去的。洞口很小,洞内却非常空旷。这些地主老财们,早就将他们的油盐柴米等生活必须,包括足够的用水,都倒腾到洞里,呆上三月两月不在话下。为了防止红军攻打,洞内不但有枪支弹药,还在洞口堆置不少的石块。在占尽天时地利的仙女洞内,不说用枪弹阻击山脚下的红军,就是从洞口投掷石块,也很具杀伤威力。
还幸得有周曹儿带路,总是绕在有障碍的地方前行,方才慢慢接近岩脚。然而,如何攻下山洞,一时还无计可施。
周曹儿没有当过兵,没有打过仗,更谈不上帮忙出谋划策,只有干着急。
良久,洞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叫骂声。原来,洞内的人见得岩脚的红军久无动静,认为是把他们无可奈何,就开始嚣张起来,于是鼓动着杨幺傻耍耍骂街的功夫来挑衅红军。
这声音周曹儿太熟悉了。这个嫌贫爱富、欺软怕硬的恶毒女人,仗着嫁给有钱有势的地主杨老幺当小老婆,经常以欺辱过、咒骂穷苦人家取乐子。
周曹儿每次听到这个女人的声音,都会冒鸡皮疙瘩,所以每次见到都会躲着走,图个耳朵清静。可是,今儿他注定躲避不了,正是在他觉得帮不上红军的忙而暗自郁闷的时刻,这个声音却像苍蝇一般嗡嗡着往周曹儿耳朵里钻。
周曹儿一时气不打一处,你这个贱婆娘,你这条老母狗,有本事下来骂撒!啷个只有缩在狗洞里头“咿呜、呀呜”的叫哎?周曹儿实在是控制不住了,就站在山脚对着洞口骂起来。
地主杨幺哥的小老婆,在县城的街街巷巷,历来就以骂街出名,不说县城的穷苦百姓,就是一般家庭,都清楚她这个厉害角色,惹不起躲得起,一直以来,还没有人敢跟她对着干的。
可今天,居然有人敢明枪亮火的和她对骂,女人的怒火一下就被挑了起来。
女人显然忽视了她现在的处境,居然从洞口探出头来,正要放声痛骂一番。“周…”,“啪”地一声枪响,女人显然认出山下和她对骂的是周曹儿,更是又惊又怒,可是,“曹儿…”字还没有吐出口,一颗子弹已经正中脑门,噗地一下,栽倒在洞口。
洞内一下乱了套,一片惊哭之声。
乘洞内的人六神无主的时间,山下的红军展开了宣传攻势。洞里躲着的那些普通百姓,方才知道,原来是被地主老财们忽悠了。说什么朱毛红匪共产共妻,杀人不眨眼,根本就是扯淡。大家才不愿意和这些地主老财一起被困在洞里受死。在强大的心理攻势下,洞里的官绅老爷们,自然是保命要紧,放弃抵抗。
第二天,南郊革命委员会组织群众,将地主老财们藏在仙女洞的粮食、布匹、枪支、子弹,还有大洋和鸦片,悉数搬出运走。
破了仙女洞,周曹儿立了大功,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虽然是对对眼打飞机——歪打正着,但是就因为我把地主杨老幺的小老婆激怒了,红军才有了机会呢。周曹儿不免有点沾沾自喜。
殊不知,周曹儿并没有受到任何表扬,反倒是被王同志呵斥了一番。谁叫你站出来的?怎么这么没有组织纪律?要是上面朝着你开枪咋办?王同志说着推了周曹儿一下,嗯?我问你,要是上面朝着你开枪咋办?王同志冲着周曹儿大发一通脾气,可是无法掩饰他真正的关切之情。
周曹儿心里感动着,除了娘,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人向这样对过他。周曹儿被王同志训斥得心里面酸酸的,暖暖的,眼眶终于包不住泪水。周曹儿懂得,这番训斥,正是出于兄弟般情谊,亲人般的爱护。
……
蟠龙洞外,一马平川。蒙山之南的大娄山麓中的若干溪流,最终在官渡河桥附近汇为涛涛溱水,在葫芦大坝之中,把连片的冬水田分割开来,流经蟠龙洞内,于戴家沟的半崖中一泻而出。
这一块块冬水田结着厚厚的凝冰,像一面面镜子,这些天来,把在这片土地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照映得明明白白。
那些官绅老爷、小姐太太们,平时出门都是骑马坐轿的娇贵人些,这会儿也只有心慌失措的踩过这条田坝中通往蟠龙洞的泥泞小路。尽管是打着空手,时不时的还是有人不慎踩滑进田中。凝冰显然不堪压力,一片嚓嚓之声破裂开来,顿时把这些倒映在冬水田里的人流荡得一片模糊。跌倒的人无暇顾及冷寒彻骨,继续赶路要紧。
这样的湿滑路,对穷苦乡亲们来说,简直是稀疏平常,走起来稳妥多了。也还是难以掩饰脸上的那份焦虑,毕竟身上都或背或挑着东家粮食或是其他物件,行走起来也不见得很轻松。一旦不慎虚滑踩到田里,未分青红皂白,定会遭来一番责骂,却也不敢计较。
朱毛红军眼见就要来了,能够得到东家的应允躲进洞内,逃过朱毛红军烧杀掠夺的劫难,才是当务之急呢。
大家相信,只要躲在洞里,朱毛红军即使来攻,非十天半月不能奈何。
洞内这么宽大,堆放了这么多的粮食布匹和枪支弹药,足可以和敌人耗上一段时间。洞里的地形如此复杂,到处都是掩体。尤其是洞口开外的一片开阔,毫无隐蔽之处,敌人一出现就会成为活靶子。红军要攻下蟠龙洞,谈何容易?
用洞长周子荣的话说,红军在时间上耗不起,只要坚持上十天八天,我们就是胜利,就能活命。到时王省长的部队和川军一逼过来,红军就会逃之夭夭。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红军根本不从正面接近山洞。
在周曹儿向导下,一支红军沿着半山分两头趁着黑夜向蟠龙洞摸索前行。一路上,尽管难免有磕磕绊绊,即便有战士摔倒跌伤,没有一个人哼一声,而是使劲的强忍着疼痛,就怕发出声来暴露行踪,前功尽弃。
黎明前,红军战士们终于按时到达蟠龙洞下缘的指定位置,并悄无声息的将夹杂有辣椒粉的柴草放在了洞口下方。
差不多了吧?周曹儿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身边的王同志。王同志抬手看看手表上的时间,随即对着大家打了几下手势。战士们立即把半干半湿的柴草点上,迅速疏散到两边隐蔽。战士们手中的枪瞄着洞口,丝毫不放过洞口的任何一丝动向。
一股股带着辣味的浓烟源源不断的涌进洞内,顷刻间,咳嗽之声,哭喊声,洞内一片慌乱。周子荣一边咳嗽,一边怒斥着大家赶快投入战斗。有两个人持着枪刚从洞口探身出来,“啪、啪”,子弹击打在洞缘上碰出火花,加之洞口的浓烟更是呛人,在惊恐难受中,又慌忙缩了回去。
趁此机会,红军的另一支队伍,正迅速的抬着两门钢炮在洞口外架起。一个首长开始了喊话,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现在,你们的洞门口正有两门大炮对着,限定你们一个小时之内出来投降,否则,时间一到,我们立即开炮。
周子荣一边招呼着大家做好还击的准备,一边给洞里面的人说着,不要信红军的,洞里的地形这么复杂,随便怎么炮轰,都不会伤得到我们。再说,就是把洞口炸封了,这里面也不会被憋死的,里面通着空气呢。
熟料,红军首长接着说,你们不要妄想可以躲得过我们的攻击。我们只要放上两炮,把洞里面的石头轰下来,河水一旦被堵上,就是淹也会淹死你们。
停顿片刻,首长又大声朝着洞里说到,不要认为这是在唬你们,洞里的情况我们一清二楚。
洞里的一下静了下来,都在聠耳倾听外面的话是不是真实准确。你们抬头看看,在距离洞口二十米处的洞顶上是不是有一块巨石悬着?告诉你们,有一门大炮正对瞄着那块石头,只需一声炮响,巨石就会被轰下来堵住洞中的河水。
洞内的人,不自觉的抬头向那块巨石望去。其实不用看都知道,那块从洞顶伸展下来的巨石,就在河的上方。
看来红军对洞内的情况确实掌握得很清楚,大家不免又是一阵骚乱。
这会儿,洞外面的浓烟也正在消散。红军首长担心洞里的人会朝外面打枪。心想,一定要趁洞里人心不稳有所动摇之时,彻底瓦解他们的战斗意志。复又开始喊话,洞子里的人听着,我们给你们一个小时的时间出来投降,现在还有三十分钟。不过,我可有言在先,要是谁敢偷偷的放冷枪,那我就不会有半点客气。只要听到你们朝外面有一声枪响,我立马命令开炮。到时就别怪枪炮无眼了。
还别说,首长的这几句话,还真把正准备向外打冷枪的给镇住了。不但如此,尤其是那些手无寸铁的乡亲们,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团丁拿着枪,慢慢向洞口移动。心想,真要是向外打冷枪惹怒了红军,岂不是要连累我们一起遭殃吗?勿容多想,赶忙向那几个家伙扑将上去。
周子荣对这些乡民的非常举动感到意外震惊。这还得了?这样岂不是要反天了?这些从来就规规矩矩,低眉下眼的乡民们,如果不给点颜色看,以后可会爬到头上去拉屎呢。
盛怒中,一条毒计在周子荣脑中产生,何不借机把这几个敢犯上作乱的人赶出洞口来?红军真要发起攻击,这几个人就是活靶子,到时候把一切祸事都栽赃在红军头上,说红军还不是对着穷人开枪杀人,看那些穷鬼们还会不会跟着红军一起闹腾。
周子荣正对自己这个一箭双雕的计谋暗自叫绝呢,可惜来不及实施。他正要发号施令的时候,一个乡民将那个团丁手里缴下的枪,忽地抵在周子荣头上。对不起了,周洞长,你要和红军玩命,可不能把我们搭上。
这个乡民,居然是趁着浓烟滚滚洞内一片混乱混进去的周曹儿。
周曹儿说,洞子里的穷苦乡亲们,你们不要再听信这些地主老财的鬼话了,他们根本就是骗你们的。红军就是和我们一样的穷苦人,正是因为被地主老财些逼得过不下日子了,才团结起来反抗他们的。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红军在县城里对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好得很,免费送我们粮食布匹,还卖给我们低价的盐巴。
洞里面的穷苦百姓心想,和周子荣一起和红军对着干,眼下连性命不保都难说,要是真要像周曹儿说的那样,那我们定无性命之忧。
权衡之下,洞内的穷苦百姓,一下站到了周曹儿这边。
片刻,蟠龙洞内传来话声。我们投降!并请红军进洞内接收洞里面的一切财物,只求放他们一条生路。
蟠龙洞,由此而破!
接下来,红军攻打风岩洞、天门洞,王同志干脆把周曹儿带在身边,周曹儿倒是没有以身涉险之举。但是,周曹儿的参与,对顺利攻破这些洞子功不可没。至少,当洞里的那些人干人们看到周曹儿和红军在一起时,地主老财们原来的谎言就不攻自破,不再愿意跟着他们受困于洞中,对瓦解和动摇洞里的人心发挥了作用。
县城周围的几个山洞攻下之后,那些平时并没有多大罪恶的绅粮们,也陆陆续续回到县城。按照红军的政策,周曹儿带着红军将这些绅粮先后召来,分别对照自己的罪孽,交钱交粮赎罪。有些绅粮,甚至主动找上周曹儿,求周曹儿从中牵线,好让红军收下钱粮以求心安。
看着这些地主老财们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般的模样,周曹儿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算得上是个人物。
要是能有把枪就好了,周曹儿想。
拿枪来干嘛?我又不杀人。红军来了这么多天了,也不见得杀很多人呢,我要枪干什么用呢?周曹儿为自己有这个想法笑了起来。
可是,作为一个人物,怎么能枪都没有一把呢?周曹儿还是想有一把枪,要是有把枪,那就更威风了。
6
县城街街巷巷的墙壁及四郊的房屋或土坎上,到处都是红军标语。
看到县城周围到处的标语,周曹儿往往都能忘记自己一身疲惫。几天来,周曹儿总是挤出时间,和王同志一起到处书写红军标语。其实,准确的说,他只是负运打下手。真要说写标语,周曹儿连打字不识一个,自是无从谈起。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各处醒目的标语,毕竟有自己的一份付出,这让他特别享受。
也不能说周曹儿真是一字不识,至少这几天下来,对“打土豪、分田地”这几个字,他是烂熟于胸的,虽然写不出来,但一眼就认得出来。
每每看到这几个字,周曹儿眼前都会显现出在西郊参加群众会的场景。这样的场景,他甚至做梦都梦到过好几次,每次都让他热血沸腾,兴奋不止。
回想起那个红军首长在群众会说的那番话,又怎么会只有周曹儿一个人才是兴奋不止呢。群众会上的哪个干人,哪个穷苦人家不是热血沸腾呢?
首长站场坝的中央,面前摆放着刚从地主老财家搜出来的一大堆粮食,四周站着被通知来的和自顾儿赶来的人,几个当兵的在圈子里面站着。
乡亲们!凭什么所有的土地和山林就是那些地主老财的?首长的指着面前的粮食,凭什么你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是堆在他们家里?
是哈,凭什么呢?大家一个都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都想开了,凭什么呢?可是这似乎不需要凭什么呀?大家压根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明白。
大家想过没有?为什么你们一天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拼死拼活的劳动,还总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呢?而那些地主官绅出门坐轿,上街骑马,从来不用劳动,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呢?
这还能是为什么?命中注定嘛。周曹儿心里嘀咕着。周曹儿一直以来就认为这就是命。因为自小开始,娘就总在说,只怪自己投错了胎,生错了命。照娘这样说,我们这些贫困之人,当然就是命中注定了。
为什么呀?还不是因为他们有土地,我们没有土地,我们就只有租他们的土地种,自然我们就只有苦命的干活才有吃了,而他们就不用干活也会吃得好穿得好呢。人群中还是有人小声的议论中。
就因为我们不得不租种这些地主老财的土地,所有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绝大部分都被他们收回去了,剩给我们的,却让我们生存都不够。
这是对我们活生生的欺压和剥削。乡亲们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劳动,大部分都被他们占为己有,大家难道就这么心甘情愿吗?
不心甘情愿又能怎样呢?周曹儿不解首长为什么要问这个。
乡亲们啦,你们认为,你们租种他们的土地,就要交租子给他们,这是天经地义的,对吗?
大家一副木然的表情,似乎在默认着这就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你们想过没有?为什么土地就一定该是他们的呢?难道我们就不该有土地吗?
首长的声音很洪亮,也很有力量,仿佛把话问到大家心窝里。
是呀,要是我们都有土地,那该事多美好的事情哟。那样就不会受别人的气了,那样就过得不那么造孽了。
乡亲们,你们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
首长停了一下,扫了一眼周围的人,高亢地、缓缓地说,我们是一支革命的队伍,是为全天下的穷苦百姓谋幸福的。
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是贫苦人,都受着地主的剥削和欺压。但我们不认为天生就该剥削和欺压,天生就该受苦受压。所以,我们就组织起来,团结起来,人多就力量大,我们要把在这些地主手中的土地夺回来,让我们天下的贫苦百姓人人都有土地耕作,过上太平安逸的生活。
知道这些地主为什么说我们是妖魔鬼怪吗?知道他们为什么说我们到处杀人放火吗?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蛊惑你们躲避我们吗?
是因为他们怕,怕我们把他们的土地收来分给大家;怕我们把他们家里的粮食收来分给大家;怕你们知道我们是为你们来分他们的粮食,分他们的土地的;怕我们和你们联合在一起了,力量就会更加强大,他们就会更快被打垮。
原来是这样哟,大家似乎一下明白过来很多,怪说不得前些天那些地主官绅到处宣传,走家串户的鼓动大家逃命?说什么红匪杀人不眨眼,还说什么共产共妻,原来就是为了让我们躲起来不和你们裹在一起哟。
因为,土地是大家的,人人都应该拥有一份土地,而他们却霸占着这些土地。他们知道这些土地迟早会被我们夺回来,所以他们怕。
看到群众开始在相互嘀嘀咕咕的。首长知道,有些话一定是被大家听在心里去了。
首长话锋一转,继续大声说,乡亲们,我现在就把从地主老财家没收来的粮食分给大家。
真的吗?周围的群众一下活跃起来。
怎么不是真的呢?乡亲们,这原本就是你们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呀!一个战士对身边的乡亲说。
不但要分粮食,接下来,我们还要把这些地主老财的土地,分给大家。让我们大家都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
真要分了他们的土地,我们分了粮食,万一你们走了,这些地主不找我们算账才怪。人群中有人泛起了嘀咕,一下就说到了大家的心思。
他敢!这些地主老财算什么?我们还要打王家烈和刘湘的部队呢。到时候,我们把王家烈和刘湘都给收拾了,你们就更不要担心了。
你们真要打王家烈和刘湘的队伍吗?有一个老大爷问了一句。
是呀,只有把他们彻底的打垮,我们大家才能过上安身日子!
老大爷说,可是我们这里有些在王家烈和刘湘那里当兵的都是穷苦人呢,早知道,他们一定选择当你们这样的兵,为穷苦百姓打仗,为我们自己打仗。
对,我们穷苦人的队伍,就要为自己打仗,不要为那些地主官绅卖命。首长转过身来,接过一个红军战士手中的笔,在墙壁上写下了几个醒目的大字。
“白军兄弟们和红军联合起来,打到刘湘、王家烈!”。
这时候,王同志突然高声的喊问起来,父老乡亲们,老家想不想吃饱饭?
想!周曹儿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大声回应,紧着,就是在场的贫苦乡亲们异口同声的回应,想!
要想吃饱饭要不要靠土地!
这回,周曹儿没能抢先回答,因为,在场的群众,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同时喊出了心中的期盼,要!
我们要不要从地主老财手中把土地夺过来?
要!现场又是一番排山倒海的回应声。
我们要不要团结起来,打倒这些地主老财,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要!一声声发自肺腑夫人呐喊,唤醒了几近麻木的大脑,刺激了在场的人每一个神经。周曹儿挽起袖子,巴不得立即开始分割这些地主老财的财产土地。
这当儿,首长的第二幅标语,刚好落笔。
“打土豪、分田地”!
在王同志的领喊中,周曹儿和所有的贫苦乡亲一起,挥舞着拳头,齐声高喊着:“打土豪、分田地!”“打土豪、分田地!”……
7
周曹儿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苏醒过来。
监牢里的光线很暗,周曹儿耷拉着脑袋,任由双臂就这样被绑在横木上,
几天来,周振黔几乎没有停止过一刻对周曹儿的拷打和讯问。周振黔判断,红军在桐梓的这些天时间,不可能只有周曹儿一个人在帮着红军闹腾。就他了解到的红军活动过的其他地方的情况来推测,一定还有其他的穷鬼们,而且还可能不是少数。
可是,无论是自己掌握的信息,还是官绅老爷们反映的情况,红军在桐梓县城闹腾这么多天,居然只有少数几个人,并且,也无非就是帮红军带带路而已,就只有周曹儿的情况恶劣一些,也不过帮助红军带路去攻打大家藏身的地方。这显然不合乎红军活动的常理。
周振黔尤其担心红军离开时会不会留下游击队武装。其实,敢打着维持治安之名进驻桐梓县城,无非是看到红军队伍已经转移,而自己却又需要有个借口和理由而已。
可要是真有游击队,那自己不是惹祸上身吗?
无论怎样,对于县城的官绅权贵们而言,你周振黔既有维持治安之名,就得行守土靖安之职。更何况,上峰可是早有指令,所有通匪之人,务必从重从快,严加惩处,对顽固分子,当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周振黔岂敢掉以轻心?
周振黔只有寄希望从周曹儿身上弄点情况出来。和周曹儿一起抓进来的几个人,很显然不会知道很多情况,无非就是给军带过路而已。但也不能宽恕他们,岂能宽恕呢?像这样的人都不给点颜色,难免有人会说我周振黔整治不力。所以,周振黔还是决意把他们杀了。
周曹儿暂时不杀,就这么一杀了之,太便宜这小子。尤其是,这小子肯定知道些其他情况,得从他口中掏点什么情况出来再杀不迟。
可是,几天来,周振黔可谓用尽手段,但周曹儿就是死不开口。一问三不知。别说不知道红军走的时候留没留下游击队,就连有哪些人给红军带过路,哪些人帮助红军做过什么事情,周曹儿都矢口不说。即使说,也是说没有其他人,就是他一个人才帮助了红军。带红军去打几个山洞是他干的,帮红军带路也是他干的。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人。
看不出这家伙还是条硬汉呢,周振黔心里对周曹儿万分窝火的同时,不由心生一丝钦佩。要是我手下的人都像周曹儿这般,那怎会有这般境况呢,哎…,这样想的时候,周振黔就有些泄气般叹了口气。
看着这个似乎对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于不顾的遍体鳞伤的半死不活的周曹儿,周振黔心里有一些隐隐的不安,妈逼的,才和红军接触十来天时间,居然就这般坚挺,要是……
周振黔赶紧打住自己的念头,不敢深想下去。
眼下,唯一的杀手锏,就指望周曹儿他娘这张王牌了。周振黔转念之下,对看守的团丁嘱咐几句,随即转身离开监牢而去。
手下的杨二狗、苏华轩等人先后来报,还是没有周曹儿他娘半点消息。
周振黔按捺不住把手中的茶杯往地上一摔,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就连一个老娘们儿都找不到?我就不相信她升天了。哼!立即增派人手,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否则,周振黔话语一顿,对杨二狗等人蹬了一眼,我有你们好看。
杨二狗等人喏喏而退,忙着商议继续全城搜查周曹儿他娘。
县城及四郊的穷苦人家,再度沦入团丁们轮番骚扰之中,偶尔还免不了遭受皮肉之疼,或是团丁们顺手牵羊之苦。
……
周曹儿看见金汉清从监牢外走进来的时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这些天来,除了周振黔带着团丁不时的来对周曹儿折磨外,县城那些之前被红军没收或处罚过钱粮的地主官绅们,像疯狗一般,栽污穷苦乡亲和红军一起分享了他们的粮食财物,变本加厉的向他们索还。稍遇抵触,就向周振黔以通匪之罪告之。乡亲们为求平安无事,只好忍气吞声,任其欺凌,任其搜刮。
对周曹儿,这些官绅尤其恨之入骨,他们把红军不奈何,就把所有的怨恨变本加厉的撒在周曹儿身上。在周振黔的应允之下,每天都有地主老财进监牢中来,对着周曹儿指手划脚捶胸顿足的痛骂一番,还不时的向周曹儿吐着口沫。要不是隔着阑珊,周曹儿早就遭受他们的拳打脚踢。
周曹儿想起王同志一次在和他聊天时说的一句话,“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酷”。他理解不到这话的意思,尽管王同志给他解释了一通,他还是不明就里。
金汉清走进来的那一刻,周曹儿忽然就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而且了解得很深刻很深刻。
红军召唤县城的官绅老爷们交代罪过,以财物赎罪。金汉清作为县政府的一个科长,自然也被召唤到县中教室关押着,一家人为此担惊受怕。周曹儿从王同志那里听到消息后,主动找首长反映情况,说金汉清是好人,不应该受到惩罚。首长很重视周曹儿反映的情况,派人对金汉清进行了认真调查。还真如周曹儿所说的那样,金汉清并没有欺凌剥削乡亲的任何劣迹。为此,红军首长专门向金汉清道歉,说误解了他,还请他宽宏大量。不仅如此,首长还专门向周曹儿表示感谢,说要不是周曹儿及时提醒,险些让红军犯了错误。
人心难测啊!周曹儿尽管全身疼痛难忍,心里也还是难以平静。想想当时红军礼送金汉清回家的时候,金汉清可是对周曹儿千恩万谢呢,说,周曹儿,要不是你帮着说话,我可是不知道会遭些什么罪呢?
当时周曹儿还怪不好意思的,觉得并没有帮他什么忙呢。不用谢我,即使我不说,红军也会调查清楚你是好人的,只要是好人,红军都会以礼相待。
无论怎样,金汉清坚持认为周曹儿有恩于他。
可是,此刻的金汉清,居然恩将仇报来了。
金汉清走近周曹儿的监牢门口,周曹儿,你前几天都还那么日歪撒,啷个现在歪不起来了?
狗日的金汉清,你良心被狗吃了呀!周曹儿心里暗骂着,你居然也像那些地主老财那样,要来对我羞辱一番吗?要不是连张口都会扯着身上的伤口疼痛,周曹儿一定会不待金汉清开口就先自骂开来。
金汉清大声开骂着,眼睛却不时向大门口的看守瞟,确认门口的守卫并没有戒备他,忽地压低声音说着,杜少云托我给你带信说,你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叫你尽管放心。
不待周曹儿反映过来,金汉清又大声嘲讽起来,我还说你要神气一辈子,啷个这么快就要死不活了呢?边说便给周曹儿使眼色。
金汉清回头瞄了一眼门口的守卫,又悄声说到,你娘让杜少云托我给你带个话,你娘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
娘啊,周曹儿心里喊着,儿子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有了娘托人捎来的这句话,周曹儿更是坚定自己之前打定的主意。这个主意,即使周振黔最后把娘抓来要挟,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周曹儿想,这样做,也算是报答娘的养育之恩吧。因为,至少,我不会给娘丢脸,不会让娘的后半生抬不起头。
谢谢了!看见金汉清就要转身离开,周曹儿还是忍住疼痛低声说了一句。周曹儿心想,险些就把金汉清当作骂忘恩负义之辈了。
周曹儿的娘是杜少云悄悄接走的。
就在周曹儿送红军离开桐梓县城的第二天。周振黔就率着团丁张牙舞爪的向桐梓县城扑来。虽然是高唱着势必给朱毛红军以迎头痛击,一振我黔军声威的调子,也不过是在确认红军已经撤离县城后的虚张声势而已。
按照红军的撤离部署,革命委员会游击队的一个小队,以毛大华为小队长,在张红军带领下,适时从县城出发,经石门坎到高桥,花秋,与红三军团汇合。然则,游击队行至桃林,也未赶上红军,倒是遇上国民党飞机轰炸。由于队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阵势,大家一哄而散。张红军也在返往花秋时被围捕押往县城杀害。
杜少云原本是要和张红军一起离开的,因不知道周曹儿已经送红军走了,遂到周曹儿家中,打算通知他一起,却被周曹儿娘告知其不知所踪。杜少云心想,周曹儿帮助红军是被地主官绅们知道的,国民党的队伍进入桐梓县城后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放过他。现如今周曹儿不知下落,但估计他只要知道县城的情况后,凭他的机智,应该会立即躲避起来,但周曹儿他娘腿脚不方便,身体虚弱,得早想办法才行。
杜少云不及细想。当即带周曹儿他娘到一个靠得实的亲戚家,给亲戚几块大洋作为路资,托付将周曹儿他娘送到杜少云在合江的老家躲避起来。这些大洋是这几天来红军发放的报酬呢,杜少云暗庆自己平时舍不得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杜少云判断周曹二一定是给红军带路去了,甚至有可能跟踪红军队伍一起走了。不过细想之下,杜少云还是坚信周曹儿不会跟踪红军走的,他不会撇下自己老娘。不行,我得跟上去才是,争取在半路上截住周曹儿,把县城的情况告知他,免得他赶回来自投罗网。
杜少云从楚米铺方向赶往九坝,再从九坝追往吼摊,及至返回梅溪河再追到习水东皇,红军已经走出了很远,终究还是没有和周曹儿遇上。
等到杜少云一个人在躲躲藏藏中回到桐梓。已经是周曹儿被砍头好长一段时间的事了。
期间,红军已经第二次转战桐梓县境。
周曹儿他娘听到儿子被杀的消息,第一时间就回来了。本来就是怕成为曹儿的包袱才躲出去的,而今,曹儿都已经遇害了,还顾虑、后怕什么呢?她已经不在乎自己这条老命了。
支撑周曹儿娘活下去的念想,就是她期盼并坚信有一天,红军一定会回来,给曹儿报仇。
桐梓县城的地主老财们,倒也没有再去为难曹儿他娘。毕竟,坏事做得太绝,还是担心遭到天谴!
7
周曹儿担着一挑稻谷,轻快的走进碾坊,沉下肩来放下扁担,随即又抱起木桶往碾巢里面倒稻谷。
刚碾完一巢米的韩老五,半开玩笑的说,周曹儿,你慢慢干嘛!啷个这样卖命啰?你息口气嘛。
又不累,周曹儿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要是搞慢了,那么多谷子堆得像小山一般,什么时候才能碾完啰?
接连几天,为了抓紧碾完从那些地主老财家里收来的谷子,周曹儿和杜少云等人,组织乡亲们起早贪黑的干。县城的十多家碾坊,全都派上了用场。从红军堆放稻米的地方到县城及四郊的各处碾坊,来来往往的都是或背或挑的乡亲们。每个人都在暗自较劲,比谁跑的趟数多,谁碾的米多。尽管不会有奖励,可是,哪怕比别人多跑一趟,哪怕比别人多碾出十斤八斤米,也觉得是很光彩的事。
将谷子倒进碾巢内,周曹儿随即打开水闸,水流冲击着水轮,带动轮轴转动起来,发出“咕咕”声,石轮子在碾巢内的随即滚动起来,周而复始地碾压着巢里的谷子。
四百来斤谷子,需得待上一两个时辰,方才能碾成尽白大米。
周曹儿守在石碾旁边,不时的用小铲子把挤溢出来的谷子刮回碾巢中去。只有这回会儿的周曹儿,才觉得自己是在息口气。这个时候的周曹儿就开始走神了。
这辈子,也就这几天真正的开心和充实!周曹儿想着,得抓紧帮红军把谷子碾完。哦,这话不对,怎么是帮红军呢?这些碾好的大米,红军不是分了那么多给我们这些穷苦人吗?嗯,是得抓紧把我们大家的这些谷子碾完。周曹儿在心里纠正着自己的想法,哎,可惜还是有少部分的老乡,不敢明着接受红军送的大米和财物,还得我和杜少云他们深更半夜送上门去。
娘也没有闲着。尽管一开始娘有很多顾虑,哎,还不是担心我会遭到不测。娘啊!这不正是我们一直都在奢求的生活吗?没有压迫,没有剥削,军民平等,亲如一家,有什么后怕的呢?
还见得娘很快就能想得开。娘身体单薄,运粮食到碾坊吃不消,也不会手艺,缝纫帮不上忙。可是,帮助红军做军鞋,却是娘的强项。
周曹儿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境况呢。不再担心会有恶狗追着你狂吠,不会有那些地主恶霸对你欺凌,不会有商家店铺对你高台物价,也不担心别人会对你强买强卖,家家都可以以公平合理的价格买到盐巴。
周曹儿,碾坊外的喊声把他从遐想中惊醒过来,是王同志跟着一个乡亲走了进来。你在这里哟,我为了找你,寻了好几家碾坊呢。王同志大声说着,走得开吗,和我出去一趟?
那个老乡说,周曹儿,我来吧,你和王同志去办事。说着,就伸手过来接周曹儿手中的铲子,自顾儿忙活起来。
去哪儿?周曹儿跟着王同志走出碾坊就问。
我们一起去缝制衣服的地方看看,王同志说。
去那儿看什么呀?都是女人些忙活的地方,你又搭不上手。
说归说,周曹儿还是跟着王同志朝着下河坝陈国珍家走去。边走边聊着,不觉一会儿就到了。
屋子里面闹哄哄的,一群妇女正在嬉笑中忙活着,有的正在裁剪,有的坐在缝纫机前踩动着机器,有的在缝纽扣。
哟,你们没有看到那个王春海哟,平时幺不倒台的样子,遭红军找去问话,出来半天都还在打抖呢!
你谈的那个王春海,还没得那个候春海丢人,我屋头当家的回来说,候春海裤儿都骇打湿了。
哦,是你屋头当家的看到的哟?我还以为是你看到的呢。就说嘛,你一个小媳妇儿家家的,可不要来不来就看别人的裤裆呢。
哈哈哈哈!屋子里一群女人都忍不住开心的笑了起来。
你才喜欢看别人的裤裆呢,你这个老不正经。那个小媳妇般的女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回了一句。
我给你们说,其实你们说的这些呀,都没得看到陈春海那般模样过瘾呢。
嗯,是呀,看到陈春海对着我们磕头作揖的样子,就像条老狗讨饶救命一般。
是呢,可惜红军不准我们动手,要不然老娘也会煽上他两耳光子。
是哈,就是不准咯,要是准大家动手,害怕陈春海的老二都要被大家揪下来哟!
对,揪下来喂狗!
呸,恐怕喂狗都不吃哟!
又是一阵开心的畅笑。
周曹儿和王同志推门进来的声响,让原本哄闹热烈的笑谈声戛然而止。
王同志显然对这些妇女们谈笑的内容不明就里,看到大家有些尴尬的样子,大家继续摆,继续摆嘛,边说边习惯性的摆摆手。
见大家还是沉默着,便想先自打开话题,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春海,是吧?
周曹儿可是忍不住“扑”地笑了一声。没事,没事,大家各自忙活吧,王同志就是觉得大家辛苦了,来看看大家。顺便看看有没有已经做好的衣服,帮助背回去呢。
有男人在场,女人们明显是放不开,一个个不出声响的忙活起手中的活儿来。可在心里,早因为王同志的“继续摆、继续摆”、“什么什么春海”笑翻了肚子。
周曹儿和王同志刚走出门外,里面的女人们顿时笑成一团。
周曹儿,这个春海,是谁呀?怎么他们都在说什么春海、春海的呢?
哦,周曹儿边笑着回应,早已抱着肚子蹲了下去,还是忍不住让自己笑够了,方才站立起来,给王同志说起了其中的道道来。
以前,桐梓县城有个小名叫春海的财主,仗着有钱有势,经常欺凌剥削穷苦百姓,乡亲们不堪其辱,苦不堪言。大家都非常怨恨他,可是又把他无可奈何。终于等到这个春海财主一命呜呼了,县城的乡亲们就像过重大节日一般聚在一起庆祝。桐梓历来灯谜文化丰厚,素有灯谜之乡的美誉,自然也就不乏制谜猜谜的高人。于是,就有人别出心裁的制了一幅谜语:“一女伺三夫,共得一子,求为子赐名”。此似谜非谜之谜一出,倒是把现场的很多猜谜高手难住了,均是百思不得其解。
半响,方才有人顿悟一般,哦,我知道了,春海嘛!
何以解析?大家一时还有点懵着。
呵呵,不知那人是不好意思,还是故弄玄虚,迟迟不给大家说个道理出来。
哦,我也知道了,嗯,对,就是春海。
大家一下又向另一个人围过去。
这人却也不谦虚,一女伺三夫,何意?就是“三人日”嘛!三个字合起来不就是春吗?
嗯,对,对,对。大家表示着认同,其实人群中很多人大字不识一个,无非跟着附和而已。
既然是共得一子,说明这个孩子三个男人都有份嘛。每个人一点“水”,三个人三点“水”,三点“水”加一个“每”字,不就是春海吗?
妙!妙!妙!大家不由对制谜之人赞同一番。
从此,春海这个称呼,在桐梓县城就别有一番含意了。
尤其是这些整天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穷苦乡亲们,在面对地主老财的盘剥和欺凌的时候,虽然敢怒不敢言,可是心里却咒骂开来,他妈的,你这个春海!
眼下,这些一直以来就在那些地主老财面前低贱地活着的乡亲们,终于可以大声气壮的对那些盘剥他们的人直呼其:春海!春海!看到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春海们那副担惊受怕、摇尾乞怜的模样,发自心底的感到解恨、泄愤,感到开心,过瘾。
哼,不光是桐梓县城的这些春海,其他地方还有好多好多,他们,都是他妈的春海!斯斯文文的王同志,居然也在心里面骂了一句。
9
禹王宫前的坝子上,已经陆陆续续地聚拢了很多人,还有人在不断的赶来。
宫门前拉着一幅横幅标语——“周曹儿同志追悼大会”,横幅中部上方,摆着一束白纸剪摺而成的纸花,下方挂着周曹儿的画像。两旁的竖幅分别书写着:周曹儿同志永垂不朽;沉痛追悼周曹儿同志!
周曹儿被砍头的消息,很快被传得老远。有的说,周曹儿被砍头的时候,哈哈大笑,把刽子手都唬住了;有的说,周曹儿被砍头时喷出来的血,骇得周振黔躲闪不及,弄得满身都是血,摔在地上半响都爬不起来;还有的说,周曹儿的头被砍下之后,眼睛都还是瞪着的。
不管是哪种说法,王同志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周曹儿兄弟已经遭到了不测,而且是被用以极端凶残和暴虐的方式。
红军二渡赤水之后,直奔桐梓而来。为了激发战士们的战斗意志。指战员以周曹儿被残暴杀害英勇献身的事迹作了战前动员。
战士们高喊“杀回桐梓去,为周曹儿报仇”,杀气腾腾、怒气冲冲,朝桐梓奔来。
先头部队最先扺达桐梓县城,几无防备的王家烈正在老家小水为其母庆办八十大寿,大小军政官员竞相备着厚礼前去巴结讨好,县城守兵不多,红军刚一发起攻势,守兵稍作抵抗就惊慌溃散而逃。
王同志随军进驻桐梓县城,立即按首长的指示为周曹儿召开追悼会。
王同志站在周曹儿遗像下方的桌子面前,一脸凝重的看着下面的乡亲,心里一阵忐忑。看来,乡亲们也和我是同样的心情,希望给周曹儿一个说法。
可是…这正是王同志纠结之处。杀害周曹儿的主谋和凶手,早已逃之夭夭,不知所踪,这怎么算是给周曹儿一个说法呢?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总不至于随便抓几个官绅财主来枪毙了事吧?
曹儿娘忽然苍老了许多,一张腊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尽管包着丝帕,还是无法掩裹住鬓角的花白头发,背也佝偻了许多。不知道的人,怎么也不会觉着她才是五十出头的人。
在王同志的印象中,尽管穿得补补巴巴,但曹儿娘一直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精神着呢。可眼前的曹儿娘,面黄肌瘦,双目无神,衣衫破烂不说,全身上下垢迹斑斑,显然是无心打理。
王同志一阵心酸,强自按捺住悲切之情,大娘,在周曹儿同志的追悼会上,您给乡亲们说几句话吧?王同志使劲地让自己的话显得平静一些。
这个历经苍桑的女人,此时超常的冷静和沉着,曹儿去了,虽然是被砍头死的,但那只是一个人的死法不同而已,曹儿死得很光彩,没有对不起周家的祖宗,没有让我这个当娘的丢脸。红军同志和乡亲们,也不要为我担心。说这番的时候,曹儿娘一返刚才的萎靡颓废、无精打采,满脸的淡定和坚毅。
周曹儿娘的短短的一番话,让王同志和在场的乡亲们感到钦佩。原本以为,曹儿他娘一定会痛哭流涕的痛骂官兵民团的残忍,哭诉周曹儿的悲惨下场,数落自己后半生的无依无靠和孤苦伶仃。
王同志说,在红军长征经过的地方,拥现出许许多多可歌可泣的人物。他们,甘于奉献,敢于牺牲,不畏豪强,勇于战斗,为我们的革命事业,为我们的崇高理想,不惜丢掉自己的生命。周曹儿同志,就是这样的人。在红军第一次在桐梓期间,周曹儿和我们一起,与欺压和盘剥穷苦百姓的地主老财作坚决斗争,立场分明,信念坚定。在攻打县城郊外的几个山洞中,周曹儿同志不顾个人安危,不惜暴露自己为红军赢得战机,出生入死,机智勇敢。为给部队筹办粮食和衣服,周曹儿同志不辞辛劳,任劳任怨。周曹儿同志心中装着劳苦乡亲,深更半夜也在给乡亲们送油送米。面临敌人的严刑拷打,周曹儿始终不吐一个字,保护我们的同志。面对敌人的屠刀,周曹儿同志英勇赴死的精神气质让敌人胆寒,更是值得我们传承和学习。
周曹儿同志的牺牲,我们万分悲痛,我们要把这份仇恨记在心上,团结起来,和国民党反动派,和欺压、剥削我们的一切地主官绅,斗争到底。胜利一定会属于我们!
我们一定会建立起一个没有剥削,没有欺压的平等的社会,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辜负像周曹儿一样为此作出牺牲的成千上万的英雄们在天之灵。
王同志说罢,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来,上面是周振黔的画像。
今天,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我发誓,王同志指着画像,我一定会手刃此贼,为周曹儿同志报仇!
10
尚自孤军奋战的周振黔弹尽粮绝,敌人明显有活捉他的意思,端起刺刀逼了过来。
周振黔毫无惧色,早已抱定必死之心。还不待敌人逼近,竟自向对方扑去。走在前面的敌人料想不到,对手竟然会主动进攻,还来不及反映,刺刀早已插进了胸膛。
周振黔抬起一脚向中刀的敌人踢去,右手往回一抽,也不顾敌人的鲜血向自己身上喷来,挪转身形,躲过身侧的一个敌人的攻击,还是没能完全避开刀锋,大腿外侧被划开一道口子。周振黔怒吼一声,稍一侧身,刺刀往身侧一挥而下。对手躲闪不及,一只耳朵已然掉落,刀锋到处,脖子至前胸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随即丢枪倒地哀嚎起来。
这时,一个敌人正端着刺刀,朝着周振黔胸部猛刺过来。周振黔躲闪不及,眼见敌人的刺刀就要刺进胸膛,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他忽地身体后仰,左脚抬起,顺势朝前踢出,正中敌人裆下。敌人疼痛难忍,滚倒在地上,双手抱着裆部,一阵哀叫。
王同志和战友们在巷道中转来转去,利用熟悉的巷道地势有效地击杀敌人。无奈敌我双方力量过于悬殊,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中弹倒地,也来不及处理战友的尸首,断然和剩下的几个战友分散开来,朝着深巷之处退去,不时的返身向敌人射击,试图把敌人引到深巷之处,只待敌人一旦涌进深巷之时,便拉开剩下的那颗手榴弹,哪怕自己粉身碎骨。然则,至少可以赚上三几个,值了。
敌人没有上当,并没有急忙着追赶上来,而是在谨慎中相互掩护着搜索行进。显然,敌人在之前的巷战中吃亏不少,不敢贸然前进。
王同志闪进深巷的当儿,正看见周振黔奋起神威,手持刺刀,连伤三敌。尽管是看见背影,也不免被其英勇气概大为折服。不由叫出声来:好!
周振黔收住身形,寻着叫声返过身来。
一抹阳光照映在周振黔满脸血污的脸上,充满着血丝的眼睛中射出一道杀气腾腾的凶光。
当这个面目狰狞的汉子返过头的那一刻,王同志一眼认出,居然正是自己一直想要追杀的仇人。
原来,日本侵华战争全面打响,国难当头,王同志奉命奔赴抗日前线,在江阴参与发动群众组织抗日民众自卫队,不断地扰乱和打击日军的攻势,无暇他顾。
然则,这张脸,王同志早已铭刻在心脑当中。
每每想到兄弟、战友周曹儿的惨死,王同志对周振黔可谓恨之入骨,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真是冤家路窄,王同志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仇人。
眼前的周振黔纵然神勇,却是在自己三米开外,尽管手持刺刀,但在自己的枪口之下,也无异于赤手空拳。
报仇之念,只需在自己手指的一动之间。这,岂不是天意?
周振黔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听到一声叫好,还以为是战友或是同胞,正返过身来之时,看到的居然是三米外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正瞄向自己。
周振黔的心仿佛一下掉进的冰窟,寒心至极,绝望至极。
作为军人,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尤其是为保家卫国而死,周振黔觉得虽死犹荣,从未有过片刻的疑虑。
所以,在随着103师挺进上海的那一刻,周振黔就已经做好了随时为国家和民族牺牲的准备。在江阴保卫战中,面临日寇的飞机轰炸和舰炮射击,他毫无畏惧,和从家乡一起奔赴前线的弟兄们一起,硬是抵着了敌人的一波波进攻,终因无法和装备精良的日寇硬拼硬打,奉命退而随部保卫南京。
就在适才,奉命坚守阵地的周振黔一干人等,在中山门陷落之际,抱着舍身报国之心,素性跳下城墙,与日军展开巷战。
周振黔想象过自己在战场上的很多种死法,或许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哪怕粉身碎骨,或许被敌人的刺刀捅杀,哪怕身首异处。
周振黔唯一没有料想过的,是被自己的同胞,不,是被出卖同胞的狗汉奸用枪指着死去。
也难怪周振黔这样想,在对日作战的战场上,用枪指着自己的中国人,不是汉奸还会是什么呢?
早知道,我宁愿被小鬼子的大炮轰死,周振黔万分悲愤的想着,我甚至宁愿被刚才那个小鬼子的刺刀插进我的胸膛。
狗汉奸,你为什么不干脆的在我后面一枪,却要诱我回过头来,明明白白的面对着你的枪口呢。
枉我周振黔,自信还算是一条汉子,居然会死在一个汉奸败类的枪下,那是何等屈辱!何等悲呛!
间不容发之际,王同志来不及顾及周振黔那一瞬间的表情,当机立断的抬起了手中的枪,毫不犹豫的扣动的扳机。
随着“啪”地一声枪响,“哐嘡”一声,周振黔手中的刺刀跌落在地。周振黔感到脖子一阵烫灼,自己的灵魂似乎正朝着一个空灵的世界奔去,那帮和自己一同从老家奔往前线,却已经先走一步的兄弟们,居然在眼前都齐刷刷的聚在一起,正朝着自己招手。周振黔想加快向弟兄们赶去,却感觉迈不开腿来,身子若没有着地一般,有一些漂浮着。
这就是在黄泉路上吗?原来,一个人死去,就是这般感觉?
弟兄们,等到我,我们一起回家。周振黔向兄弟们喊着,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扑通!”身后一声响动,周振黔才从懵懂中惊缓过神来,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王同志抬起的枪口,正冒着烟儿。适才的一声枪响,子弹从周振黔的脖子边一擦而过,射向正抬枪瞄着周振黔后心的一名小鬼子,正中脑门。
难怪会是烫灼,中弹死去,应该是冰凉的感觉吧?周振黔缓过神来,不由自主的伸手向脖子摸去,居然完好无损。
刻不容缓中,居然能这般果断精准地擦着我的脖子毫厘之间射中敌人。如此枪法,周振黔不免大为折服。
惊愕过来的周振黔,连忙俯身拾起一枝枪来,朝着王同志赶上来,感谢兄弟救命之恩,请留个姓名,我周振黔倘若万幸不死,必当后报。
王同志拐入另一巷子,头也不转回了一声:
“周曹儿…”
余声,在巷子中回荡!在巷子中,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