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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定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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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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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烟花


 

第一天

西边的太阳真好。

太阳暖暖的从30米大道的街那边滑过来,透过卷叶门的孔洞,印在了你的山羊胡上。我看到你的胡子变成金的了,想必你一定高寿。

有些阳光漏在了你的手背上,我看到手背上的青筋像虫蟮在慢慢爬行。这双手抚摸了我60年了。我的身体,能感觉到是哪条掌纹正从我皮肤上滑过。你的手,陪着我一起慢慢地老去。

我得感谢这六年来你对我贴心的照顾,真想不到我一病就是六年。这病生在我身上,却把你折腾得背都驼了。你说你的手肘弯着了无法伸直,我知道那是你整夜把手臂给我当枕头的缘故。

你咋又给我弄吃的了?我闻到了甜味里有蛋花的气味。其实我吃不下,舌头早就麻麻的。你要当心,看你走路的步子很不稳,柜台前过道上横七竖八地堆着的那些杂物,我再也无力去清理,你又把全身的精力都放在我身上,实在是对不起你。       

你没有睡好吧,我晓得是夜里不断的呻吟声把你闹得睡不着,其实我内心好想让你安稳地睡一会儿,但身体真的很痛,像有一千根钢针狠狠地扎进来,针在里面一直钻,钻,钻……注意,沙发的扶手上有一棵冒出铁尖的钉子,那天我想找锤子砸进去,却没有找到,你别挂上它,蛋汤泼在你手上会烫起水泡的。

你知道我为哪样不睡床要睡沙发?我睡在沙发上,就可以看你给顾客递上他要的东西,还有顾客递过来的钱,和你找零时的数目。儿子有出息了,听团邻说今年就赚了上千万,他的子孙再也不愁吃不愁穿。我们积攒的那些钱,到明年都给了儿子吧。

你发现一个问题了么?我都觉得好怪,那个常来买烟的男子,脸貌真有些像儿子,我看到他笑,就很亲热。

我知道你心里挂着儿子,但他一直很忙,又是单位的工作,又是赚钱的大事,又是反复的结婚和离婚。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你想儿子的,因为你天天都去擦那台红色电话。擦电话时你的眼神很特别,像有泪卧在眼角。电话已停机了,儿子在两年前就讲给我听了,我没有讲给你听。几十年来,我们没有电话也在过,停就停吧。

你端碗的手比往天抖得更厉害了。医生说那是40年前,你在冬季跳进水潭里救我的后遗症,叫什么病来着?我在谭底的水草上挣扎,听你说你是六次扎进水潭里,才把我捞上来。我倒好端端的。我这辈子欠你太多。谁叫你是我丈夫呢。作为夫妻,不是你亏欠我,就是我亏欠你,一个为一个还债。有文化的人说,债有感情债,良心债,养儿抚女债,很多种。但我觉得,别人都还得清,我就无法还清,你会不会为娶了我后悔?

你端碗走近我的时候,我看到你的喉结在滑动,你一定很饿了。不如你吃吧。你出门去找医生大半天才回来,结果医生没有来。医生不愿意来家里给我输液,早被我猜中了。虽然在街上,他们拿这样拿那样的也很累。这段时间你一定没有吃饭,我就知道你这个犟脾气,看到我吃不下,你也陪着我硬撑着,不吃,身体会垮的。

你把蛋花吹凉了放在我嘴里的时候,我感觉到了里面放的是糖,因为汤里没有油珠,为我,你从来不会那么粗心,所以里面一定是加了糖。你在我的生活里,总是在菜食上换花样,我不知道我还有几个日子陪你吃饭,或者看着你吃饭。

你花了半天劲把我抱在怀里,我听到你的呼吸声很粗,我动不了,你吃力,所以你在喘大气,但你一直憋着不让我听到你喘大气的样子。我真的很清醒,你就敞开喘嘛。

沙发的弹簧有些戳背了,好些棕丝也露了出来,你是哪时用棉絮垫在沙发上的?我们一起坐了这张沙发20年,如果我先走了,不知道你一人坐在沙发上,会不会冷,会不会孤单?

我感觉有一滴水落在我脸上了,当我抬头的时候,我看到你的眼角还卧有一滴泪。别哭,人老了都要走。我会努力地坚持,陪你,哪怕是十天,五天,或者是短到一天。

如果我真的走了,你要好好地,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第二天

你听到我在咳嗽么?

那个常来买烟的的男子站在柜台边了,我看到他对着我笑,笑得很亲热,笑得有一点担心。你在天井里,一直没有看到,我听到了油在锅里咝咝地响,做早餐还早,先卖烟吧。

买烟的男子爱抽摩沙,他爱买两包,记住了,是24块,我们可以赚三块六,够一天的生活了,如不够,可以摘野菜的,有猫耳朵、五加皮……,他的钱不用数的,一年多来差不多递给我的都是零钱,钱都不多不少。你卖烟时好好看看他的笑,是真的有些像儿子,如果他用的是整钱,你不用急着退,他会等你的,每次他用整钱时,都叫我不要急,要看清假不假,要我多数一遍。

我听到你从天井出来的脚步声了。买烟的男子正在与我说话,问我好些没,我答不出,只把眼闭上摆了摆头。这一年里,不知道儿子在忙些哪样。

你看,当你接过钱时,他冲你笑的那个样子,唉,这个人要是在午饭时来买烟有多好,他都会在门口的榕树下坐一坐,陪你,或者陪我说几句话。其他时间,买了烟就是一路小跑,他说他很忙,但他总是会提醒我们早些做饭吃。

今天,他说了这句话了吗?他转身前,我本来想看看他说话的嘴唇怎么动,但突然间迷糊了好一阵,我醒来,他已走了。

这顿早餐你是用什么做的啊,你扶我起来时,我看到汤上浮着一层细粉,我闻到了是炒熟的核桃,核桃要磨成这样,得先剥壳,再放在盐碓里慢慢地舂。我昨晚睡过头了,没有听见,你熬了很长的夜才做成的吧。

透过门缝,我看到你在天井里忙着,围着八仙桌的一张高凳子上,是一只大背箩,你还在一层层地往背箩口外垒纸壳,纸壳已有土山一样高了,你背得动吗?你捆绑好了纸壳,把两肩缩在了背箩的带子里。

我知道,每一次你卖纸壳的钱,都给我买了补品,在这几天,你卖纸壳的次数更勤了,虽然你明知道我吃不下。我忍着痛,咬紧牙,在旁边暗暗地为你使劲。你把头尽力地往前抻,胡子都快碰着膝盖了。背箩底在左右摇摆着离开凳子。你的两个膝盖不停地分开合拢,分开,又合拢。我大声呼喊你停下来,太重了!可是,我的叫声你却听不到,我已没有了说话的气力。我看到你往侧面摆了几步,歪歪倒倒地已扑倒在地面,天,背箩压在你身上了。我多想跑过去扶你一把,可是……

  我再一次大声呼喊,我自己能听到的,却是痰在喉咙里堵塞发出的喘息声。好久好久,我看到你绾起裤脚,抬起头,不停地找着墙上的蜘蛛膜,几十年来,你身上的伤口,都是用这个贴好的。应该是在我睡着的时候吧,我勉强听到你说要背纸壳去卖。当我醒来时,我看到了你提着一只肥猪脚,还有两个筒子骨。

一把砍刀在砧板上敲得钝钝的响,那时太阳也很好,却正是落山的时候。

我喝着你炖的骨头汤,但我不敢正眼看你,因为我已感觉到了你的额上,被擦破了好大一块皮。我把手缓缓地伸向你的脸,摸到了你一脸的沟沟坎坎,你呢,轻轻把我的手放下,用双手捂着,放在了你的心口上。

你告诉我,等到八点半,看电视《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最后两集,你说这正是他们化成蝴蝶的两集,到这时候我才知道,你一直喜欢这个十里相送,最后同归坟墓的故事。但我更知道:陪你的日子不多,或许就在明天……

 

第三天

身体的疼痛把我揪醒,我听到了远处鸡叫的声音。透过卷叶门的孔洞,看黑不黑,把手伸到被子外面,感觉天凉不凉,晓得是鸡叫二遍,这已是后半夜了。

我突然间看到了天井里有手电的蓝光,但很暗,你起来做哪样?昨晚你陪我看电视,很晚,不必起得这么早!

不对,你晚上从不到天井里去。那里堆的都是要卖的杂货。你是睡在我曾经与你睡的房间,里面并没有开灯,天井的开关在右手面,很容易摸到的。哎呀,我恍惚听到了你沉缓的呼噜声。你没有起床!难道……

我努力睁大眼睛,天井里的蓝光一晃一晃地,有那么一下,我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脸,他眼里的光与电筒的光一样蓝,像饿狼正在寻找吃的。他手里提着一只张开大口的大袋子,正胡乱地往里装贵重的东西。我已把手伸起了沙发的破洞里,想借着力站起来,但我怎么用力也站不起。无法,我只好慢慢移动着右手,靠右手的一张凳子上,有你给我放的玻璃杯,我触到了杯子,尽全力往怀里一勾,杯子咣当当在地上翻滚。

手电光突然熄灭,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而你的鼾声,还在沉缓地传到我耳朵里。

当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你在天井里捧着脸,耸着很瘦的肩膀在抽抽答答地哭。你已明白家里被偷。当你走近我时,虽然你脸上还有泪痕,但已笑了起来。几十年来,你的笑总像是一杯温开水,无论是什么伤,什么痛,什么苦,什么愁,只要一掉进这杯温开水里,都融融地化了开去。我奋力勾起下巴,屈着右手指着天井,想从你眼神里知道被偷的数目,你摇了摇头。我明白你是在隐瞒这件事,你不想让我更难过,但我知道光是香烟就是上万元。钱是身外之物,只是留给儿子就少了一些。

我看着你在天井吃饭的时候,半天刨不进嘴里一粒,你在把心里的难过包裹起来。你吃完了饭,拖来几张椅子,并排在沙发边,再铺上一层很旧的床单。你左手捧起我的头,左手卷成喇叭状,在我耳边说:今天我要陪了一起睡。我幸福地闲上眼。

当你找来镊子,敲破瓶口,把装有人参蜂王浆的水轻轻滴进我的嘴里,然后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我的脸,我在幸福的抚摸里幸福地睡了过去。

可是……,当我因疼痛再次醒来,我发现躺在我身边椅子上的你的脸,早已靛青得没有血色,你张大了口,微闭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门外,你的左手边,一只残留着黑色液体的玻璃瓶,正散发出难闻的农药味道。

  我望向门外大声地呼喊着,却只有痰在翕开一条缝,从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柜台已完全遮住了我的脸。我突然想到用装蜂王浆的瓶口刺伤自己,就花了半天捡起瓶子,想办法向腿上刺去。在刺痛中我有了些力气。

 我滚下沙发,挪着屁股着向门外一寸寸爬去,这时,对着家门的西边的太阳正温暖着,买烟的男子刚好下班。他看到了我倚在门槛上的脸,穿花似的回避着来往的车流和人流,跑过来把我抱起。

 买烟的男子掏出了手机……

 儿女们回来了,他们叽叽喳喳地叫着,正试着给你洗脚,给你剃头,给你试穿寿衣……

 

第四天

今天好热闹,从天麻麻亮起,高音喇叭里的哀乐就在房顶上响起。自从家里的孩子全部周成完婚事后,我们家再没有这样热闹过,可惜,你看不到。

我坐在屋里的暗角处,看到人们好像突然从我家的哪里冒出来,都在为你操办着后事,这些人,都是你和我沾肉带骨的亲戚。我虽然是坐着,坐的仍是那张沙发,只是被他们移到了里面的暗角,正好,我可以看到外面的全部。儿子媳妇都说,长期躺着也不是个事,就把我架到了沙发上,看她们轻轻松松把我抬到暗角,我当时想,如果你还在,你一定把背弓起来,让我伏在你有体温的背脊上,那时,我可以对着你的颈子呵气,你怕痒,双手就会扭麻糖一样搂紧我,因为你怕把我摔下。

烟花一直不停放着,盖过了我坐着很不舒服的呻吟,烟花冲上天空的美丽,我也看不到,所有的天空都被卷叶门的门楣遮得看不见。

儿子没有追究你死前的重大失误,这是只有你知我知的秘密。30米大道上的车听到烟花的炸响,都会停下来,摇下窗向办事的人堆望一望。在办事人堆里,我没有看到买烟的男子。他在掏出手机等待亲人赶到以后,已静静地离去。如果他在,我想他会向你的儿子讲述你我的晚年生活。

你的棺材前面,那一碗饭冒出了碗沿好多,如果你在,你一定会很心疼。我有些感觉着饿了,虽然吃不下,但看着你的饭我仍想咽口水。如果你在,我早就吃了早餐,我知道筒子骨还没有炖成汤,前天的肥猪脚还没有吃完,儿子说你忘记盖上锅盖,一定有灰尘进去了,就倒给了别家的狗。

烟花一直放着,女儿们请来了花灯,花灯队都穿得大红大绿,他们跳一段,儿子就掏出百元大票当红封递过去,像我们家真的是喜事,你去了,我没有喜。原本我应该比你先走。如果不是那个闪着蓝光的青年给你个闷棒,我明白你真的挺得住。不过,你去了也好,免得你对我的病总是欠心挂肠。

待人们都吃了晚饭的时候,儿子捶着腰走过来,他说累死了,就递给我一碗饭,饭上盖有好些大肥肉。儿子不知道我早就咽不下饭了,你在时,都是给我喝汤的。儿子见我摆头,就把碗放在了旁边的凳子上,去忙别的事了。我静静地看着凳子上的碗,见碗里的饭慢慢软成了筒子骨的汤,碗在向我的嘴唇慢慢移动,是你回阳了,又来照顾我了么?

有你的日子真好,虽然总让你受累,但看着你脸上的沟沟坎坎,我就很开心。

天渐渐暗下来了,但仍有太阳,暖暖地,人们渐渐地散去,我看到一地烟花的碎屑,厚厚的,被风吹成衣服的形状,就像你我结婚时,你送的那件红红粉粉的花棉袄,你还记得吗?那花棉袄就是你娶我时的嫁衣。

今天,在自己家的门口,在儿女不断忙碌的地方,我终于又看到了那件躺在地上的嫁衣。风如果再大些,把嫁衣吹起来,披在我的身上,我就可以再一次嫁给你。

第五天

 想着你去时的风光,我有了第一次的害怕,我不是怕死,而是害怕那一份孤独。当道场先生狠狠砸碎了那个火碗,我看到了你被后代抬着那个特殊的家,一步一步向着风景好的地方走去,他们的后面,烟雾缭绕过后,又散落一地的烟花。我想,如果你在那边烦闷,我就会过来陪你,我们可以重新买一个大点的电视,当然也买沙发,我陪你好好地重新看一遍《梁山伯与祝英台》,在那面,我会很小心,再不会失足掉进水潭里去。

你知道么?我和媒人去你家相亲,你躲在屋后的竹林里不敢见面,我脸红着笑你傻,回家时却看见你躲在竹林的空隙处定定地向我张望。

你知道么?当我生下了现在可以赚大钱的儿子,你抖着嘴唇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你说我让你家有后了。

你知道么?当我们为最小的女儿操办了婚事,你说我们终于可以歇口气了。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真的忘不了啊。

但你一直没有能真正地歇口气,是我的病累垮了你,虽然我估计太阳下你的金胡子会让你高寿,但你却先我而去。

趁儿女们都在为你垒坟的时候,我想了这些片断,然后我就特别地清醒甚至空灵,我看到了你在那边向我招手。我吃力地抬起手,捂紧自己的嘴和鼻,内心一点也没有想到着去挣扎。

当我自己都感觉到没有力气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魂灵已把我接走,听话,到那边,你要好好地为我缝一件嫁衣。

想到你的嫁衣,眼睛模糊着看一眼最后一丝太阳,我感觉到了我的两只眼角,有一种叫泪的东西,正在人生最后的艰辛与回想里,慢慢地往下滑……

虽然,尘世傍晚的太阳,依然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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