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忙碌累积起来的臃肿疲惫,我梦见了女娲。她手里的石头碎屑抛进故里的尘埃,竟让我目睹了奇峰里的灵泉——间歇泉。
去时带着一支洞箫,还有叫婷的孤女,七岁。她搂紧我的腰,生怕我如烟而逝。走在耸天的牌坊下,逗我的是数竿郑燮遗留的竹,再走,却是一簇簇的新竹,婆娑而灵异。竹叶晃悠着音乐的韵调,弄出远古的恬静与空蒙。城市的竹,因了人为地污染,透着凛冽的冷寒和浮肿。婷在竹下张大了眼,任裙摆在足踝上腾起碎花。婷的眼很清澈,清澈得几近忧郁。竹无心,我亦无心,我与竹无声地对话,似在说着上古人类的朴素。从竹的魂儿旁滑过,见着些杜仲,叶绿的颤抖,揉碎叶,里面是密匝匝的人性的纤维,像极了经过劫难后生命的柔韧。天因为蓝而高阔,山因为青而窈窕。两泓弯水无波,随意吻擦我半生劳碌后余下的尘垢。水车有两座,闲置在旷野里,附着苔衣,告示着绿在山野,清于林间。路上散游着几点男女,都正当黛绿年华,像孟春里鼓胀的叶蕾。如果路是弦,他们轻轻一拨,袅袅的韵就复旋在云的边缘。云的衣袂与我的灵魂,倏地翱翔于高天之上。有一日那韵化作雨,伴了黄豆的清唱,飘飘洒洒地在城市的低空快活着,我想,那些烟尘笼罩下的竹,将会焕然一新。
婷毕竟小,我抱着婷,想着山与水,想着城市与乡村,想着生与死的哲学,竟迷迷糊糊走近了那几亩旷地。旷地如七巧板,拼接成几何的图案,从这里看,像戴着斗笠钓雪的舟子;从那面看,如翘着柔足舞蹈的山女。舟子与山女,都是自然演化的神。我不是神,但神无处不在,与竹的玉骨我的经历一脉相承。婷要我放下她,她就仰躺在我的眼能见着的旷地里,于是,地上所有的花就明晰起来,我分明感到花的生命不断地涌向婷。花无名,有三瓣叶,叶上嵌着白色的弧。弧心不是我心,我心已被女娲笼进了世人无法知晓的袖里。这花一律的白,纤弱,但不屈服,即使要谢,也仍回收到花托以下,垒起一种新的精致。婷要我弯下腰,她有话要说。我弯下腰,婷轻轻咬着我的耳廓,但半天不说一字。待我直起身,却见无名的花瓣从头上纷飞下来,与婷如水的笑声,久久地向这山外潮湿的城市弥漫。
来到间歇泉,先看到的是大理石的碑,上面的字寥寥几行,字静着,却牵引我的听觉在空谷里漫舞。在人生里失聪的我,竟能听到奇山灵水创造的生命的微响。泉上是合抱粗的疏密有致的大树,没有依着城市花匠的意念,去扭曲畸形的美,它们或横或纵,或偏或斜,演绎着山野懒散的形态。泉口的石上,坐着一尊会动的女人。女人白衣雪肤,显得冰清玉洁,是画家灵感之所在。但这个内涵,只有神能说出。此时的我,仿佛正从数亿年前的石母中分娩出来,被神召唤在了袖里。风再起,我会在神的衣袂里翩然起舞,与白衣翩然起舞,直至无语,才想着归去。
伏身于泉眼处,虔诚地掬起泉。泉亮的晃眼,在我的指缝间潺潺而吟,滑动成生机盎然的深山箫音,其音清雅高洁,虚无淡远。泉之奇,在于间歇而涌,时而落,时而起,写尽了自然随意的起伏跌宕。泉上端,是几方玲珑的奇石,镌刻着泉的名字,其字连绵疏散,动静潇洒,预示与世无争的陶然。细看题者,半天不揣其名,只模糊着觉着是两只依石的鸟在互舐羽翼。由此联想尘世无聊的争端与无奈,除了神外,谁人能懂?
我不禁拊掌哑然而笑。
从泉上下来,婷已熟睡,不忍心摇醒她,就反手背着。浏览的路很漫长,也很弯曲。我专拣空灵的路走,让树影簇拥着我,将自己的思维淡得无痕。这是清心的妙方。我忆不起农庄瓦舍下古怪的对联。对联里隽永的含义,就像我之脚步与神之脚步,总有着世俗强加的距离。
来到叫摇头石的地方,拜读那一面碑铭,说是秀才大醉,无法承接一红尘女子的两句诗,大惭,凭栏而望,恍惚中,见石摇头,遂来灵感,以“尺八”民族乐器成诗连缀,竟天衣无缝。
“尺八”,应该就是洞箫了。
我便想:奇山灵水之间,神真能给人指点迷津?今日的游览,陪我的,唯一箫、一孤女,谁又见过真正的神,不如取出洞箫,与秀才一起,遥望嵌在云下的空山,听着山里的鸟语,归遁于这山,这泉。
我斜倚在林间,箫音从手中袅袅而出,石不动,我亦不动,一任世人在沉浮里摇头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