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有两个花坛,是朋友帮做的。花坛虽无公园的玲珑,或者大气,但毕竟是自己的,也贴了磁转,透着些精致。
我从矮桥下刨来黑土,吃力地搬来覆于坛内,母亲也来帮忙,她的脸因土的重量而憋得通红,与黑的土白的砖形成强烈的对比。其实,桥外有很多闲置的土,但那土不是自己的。
曾租我房屋的亲戚见我想种树,就从老家挖了一棵大叶榕,先在自己家里养活了,赠予我。我栽上这棵树,将土在四围培得很高。有土的肥力,榕叶就先挤破了枝,冒起小嘴,路人都停下来看,也把身上的重负放下来,搁在花坛上,在树下小憩,虽然,树还没有浓荫。
我见天无趣时就浇些水,那嫩紫的阔叶就勃勃地胡闹,应该只是眨眼,就绿了,我遐想几年后,由我扶着连站都很吃力母亲,让她在榕树的浓荫下,听我说一些于我无聊,于她有趣的事,或许,母亲就在我与她培养的绿荫下,各自把生命刻画得更有含义。
谁会料到,有一日我洞开了门,那层层叠叠的叶,连同支撑叶的树,都了无痕迹。母亲说她明明在半夜过后都见着的,她责怪自己睡得太死,让那株我天天看的树不见了。母亲的眼神,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明白,树,已被人偷去,为他空旷的房舍添加新的绿荫了。
不得已,我进了一次深山,足迹千回百转,终于见了一株称心的小叶榕,我将根小心呵护在车上,再次在花坛内种植新的树,而心,终究多了些遗憾与残缺了。
种树时,我用铁丝扎住根,再把铁丝密匝匝地缠绕在砖上,又加厚了土。我与母亲都可以高枕了。
树听话地发了芽,一蓬蓬直惹人的眼,就有孩童来至树下,她的妈妈让孩子攀着树,还教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半年以后,这树的叶开始没有了生命,全落于树下,在我年轻的眼里,在我母亲浑浊的眼里,留恋而倔强地打着旋儿。
这棵幼小的生命之树,在母亲半夜仍不肯合眼的情形下,痴情地与花坛拥抱了几个月,又魂兮已归了。
我与母亲盯着那开始腐烂变黑的树枝,好一阵怅然。就只有在花坛里种几株玫瑰,玫瑰种下来,绿肥红瘦,像半阙宋词被我拾得,让我的有琴有箫的书房多了些情趣。
玫瑰花竞含苞待放,像满街绰约的女性,把嘴噜得让人越来越心动。母亲拿起一个小喷壶,颤巴巴地挪移过去,一丝丝银的水痕从母亲的意念中滑出来,溅在花瓣上,前前后后,有她银发的衬托,像是两种相通的生命在窃窃私语,这景色,是在我们无数次不曾留意的夕阳下。
但是,在母亲守望累了的时候,所有的玫瑰花都被人摘下,邻里说,是一个黄发的青年摘去送他的女友了,他们看见一个玫瑰花般的女孩在前面边跑边哭。母亲无声地望着我,她的眼神,像又一次酿了大错的孩子。
我站在玫瑰花旁,母亲悄悄地站在我身后,我与母亲,这两代渴望生命的人,在无声地悼念着花坛内已经残疾了的生命。
母亲好几天不说话,她两鬓的银丝,被时光漂洗得雪也似的。雪后是春,我不再对花坛抱任何奢望,母亲却依旧执着,战战兢兢地挪移到花坛旁,拿起一把孩童玩的小锄,一遍遍地翻着花坛的泥,泥像老年斑,与母亲苍老的脸,默然相对。
母亲在花坛内撒了辣椒籽,不多久,一方浅浅的绿意在花坛内散漫开来,一直蔓延在我母亲的眼里,母亲为自己重新培植了新的生命灿然而笑。一名痴癫的女性从那里路过,责骂母亲在花坛里种了杂草,就不停地刨去了花坛里的另一种生命,母亲黯然地告诉我,那痴癫的女人的手,很细,像是专门握笔的手。
而今,花坛里满是寂寞与空旷,路人习惯了在那里小憩,只是没有人类幻想的浓荫。
在花坛的不远处,数痕丝瓜依了我的墙,只一味地生长,直把那种自然的生命,展示给了路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