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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定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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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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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轶事

山谷很静,也很空。

一位银须冉冉,已然秃顶的老头在山谷间健步如飞。他把围腰反拴在背后,围腰下摆的两只角牢牢地系在带子上,形成一个虚空的口袋,口袋里装着两只锑碗。碗叮叮当当地碰着,像以前马帮的铜铃摇晃。

老头的身后,紧跟着一个小孩,小孩长得很瘦弱,正吃力地翻越用来拦牛的木头栅栏,扑爬跟斗紧跟其后,口里叫道:“爷爷等我。”前面高大的身影像没有听见,只顾往前走,待小孩追到,老人扮起鬼脸,说:“可以的嘛。”

翻过了一个丫口,老头把手卷成喇叭,大声呼喊:“你们搞啷子鬼哟,这歇还在冷火秋烟的。”霎时,山谷里的回音一阵阵地扑了过来,震得我耳朵有些剌痛。

前面的秃顶老头是我祖父,后面的就是我。

那年头我还小,我跟祖父去山那边吃忆苦饭。围腰里的两个锑碗,是我的曾祖买给祖父的。这两个碗,一直用到了我的儿子这一代,还完好着,像是某种看不见的精神,总在默契地沿袭下去。

到了山那边的公房,祖父忙抱来柴草,再支起一口大锅,生起火,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陆续围了近一百人,直盯着锅里的稀粥,那粥我从来没见过,白中带黑,翻起一团团墨也似的水花。不多会,祖父退了火,撑起一把大勺,向每人自带的碗里翻压过去小半勺稀粥。我拿起筷子赶一口放在嘴里,一嚼,略有些苦味,粥粒一大瓣一大瓣的,但全是空壳,吞下去很卡脖子,像人用铜钱狠劲在脖子内壁刮着。

“这是啷子饭?”我奇怪地抬眼看着爷爷。

“忆苦饭。”爷爷低着头,深思一会说,“包谷糠做的,我们以前吃的,比狗吃的还不如。算你运气好。”爷爷一口气喝完那粥,抹着嘴连说好香。

爷爷出生在1900年,解放前,我的家乡南盘江一带流传着这样的歌谣:“袁家汉子,苏家银子,岑家谷子。”军阀袁祖铭被任命为“五省公”,据说袁祖铭麾下有飞兵无数,他从云南运来的大理石牌坊遍地皆是,爷爷曾带我去参观过袁祖铭的万人坑,杀人桌、吊人树。杀人桌上全是尖利的石钉。听说在杀人桌上的人被杀了,尸体的血像河水一样,一直流到万人坑里。爷爷虽然姓袁,但与袁祖名可能同宗不同祖,就成了袁祖铭家的放牛娃。被袁祖铭家雇佣的日子,爷爷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事,被家丁把爷爷的屁股打得缺了半边肉,爷爷侥幸活了下来,左面的裤子后面总显得很空,爷爷曾让我看过他的屁股,竟有一处五指宽二寸深的凹痕。

爷爷熬过来了,熬过来的爷爷总向人说起青壮年时期的事,说他见过毛主席,别人不信,他就指着家神上的毛主席画像,别人知道爷爷开始吹死牛,就齐声大笑,但爷爷一笑,那声响直震得屋顶的尘灰大块大块地落下。别人就只有闭住嘴,听他手舞足蹈地乱说。从爷爷的说辞中,我知道了一些旧社会的事。

爷爷70多岁时,两耳都已失聪。他与别人说话,总以为人家听不到,就脸红脖子粗地大吼,别人赶紧捂上耳朵,他发现后,有些难堪地笑了笑,一小会,又旧态复萌,直把山也震得颤抖起来。70年代初期,乡村里还安装着有线广播,那广播,总是挂在墙壁上,说说唱唱地,吸引着孩子们伸长脖子看着它。一日,我们全家八口人围坐在灶膛前的圆桌旁吃饭,听着广播里的节目,父亲突然站起来,端着碗,走到广播下面,仰脸看着广播,碗“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也不知觉。爷爷站起来问怎么了。我见父亲回头时是满脸的泪。父亲哽咽着说:“主席去世了”。爷爷再问,父亲大声地说:“主席去世了!”爷爷突然间放下饭碗,嘴角鼻子一阵阵抽搐,然后猛地跑了出去,伏在门口的一座人形的大石头上,一直哭到背过气去。

这件事发生以后,爷爷每天都要哭上两场,他问我父亲,主席去世了谁再来当主席,父亲答不上来,爷爷很是生气,说你枉自是生产队长,主席去世还是由他来当主席。父亲也不与爷爷辩驳,总闷着头做事。

主席逝世后没有多久,爷爷听说是另外的领导当了主席,就开始开心,整天冲着我们这些毛头小孩,毫无理由地把声音震得雷声似的巨响,但爷爷从不向我们扬起巴掌。开心累了,他就坐在草鞋架后,搓着麻绳。给父亲编草鞋,也给我编。

草鞋架由一根双叉的木头做成,约两尺长,斜支在爷爷前面,双叉两端各凿一个半圆的口,一根从中间反向刻着有刻度的木棒架在双叉上,爷爷将搓好的绳子套进横木里,再把绳子套在腰上,用棕丝顺着几根棕绳正正反反地纺织,直摇得横木嘎吱嘎吱地响,仿佛一首最纯净的乡村音乐。

我的脚娇嫩,爷爷给我做的草鞋就很特殊,总在棕丝与棕绳里掺杂布条。他教我如何把新做的草鞋套紧在脚上,然后看着我戴起他的草帽,又穿上父亲结婚用的长衫,在凼子猴跳鬼跳地,如果我的动作过分夸张,他就破开声音大笑起来,天幕的云朵就突然间飘得快了些,消逝在山那边去了。

爷爷80岁时,开始害怕死去,稍有疼痛就尽力扯开嗓子,想把所有的亲人都招在他的身边,亲人到来后,总买些饼果之类的来看望,爷爷就一股脑把那些东西搂到自己的床边,每一次只拿一小块逗我们,其余的,他就躲在被子里嚼得吭吧吭吧地响,让我们在半夜里都睡不着。爷爷吃了太多干硬的饼干,真的开始生病了,肚腹鼓胀,父亲忙叫来赤脚医生,爷爷疼得受不了,医生用一根管子给他洗了肠,他仍叫疼,并指着自己的胸口,叫医生从那里打针,吓得医生饭都不敢吃就跑了,医生跑后,爷爷露出一脸诡秘的笑,到至今,我才勉强理解那笑里藏有一种说不出的深意。

不过,自这件事以后,爷爷真的很担心自己会死去了,就天天让父亲给他找个先生算个八字,先生说最多可能活到八十三吧,爷爷听后,抓起一条白脸帕,高一声低一声地哭了良久,待帕子从脸上放了下来,我见着的,却是爷爷眼角爬满皱纹的笑。

爷爷很爱吃,八十多岁了,一幅整齐的白牙仍没有掉过一颗,他见我们吃甘蔗,先总是推说吃不动了,但喉结却不断滚动,我们就分给他,他拿起甘蔗张开嘴,轻轻一咬,薄薄的甘蔗皮就轻飘飘地掉了下来。而他到了别的家做客,别人杀鸡,主人就先拣最好的鸡腿盛在他碗里,待鸡肉快吃完时,他就说“我会打草鞋,抓钱爪是我的。”然后把鸡爪连同骨头一起嚼碎,全部吞下肚去,主人在尊敬与羡慕中开心起来,爷爷就站起,拍拍微凸的小腹,在一种别人上了当,自己当了王的快活感觉中,吼着前来围观的孩童,扬长而去。

但是,父亲死后,爷爷的笑声再也没有了,他在两个月里,一共打了近百双草鞋,然后就在门口,对着父亲坟的方向,一把大火将草鞋全部烧成灰烬。

爷爷在最后一粒火星熄灭的时候,重新坐在草鞋架旁,微笑着,静静地死去,享年八十有六。

爷爷原本是有照片的,我将照片拿到相馆准备翻拍,谁知手刚从相片上拂过,相片上所有的色彩都擦落了,给我空留下又一种遗憾。

唉,我那笑声震耳的爷爷,如果你会转世,定是一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歌星,而你的孙子,应该叫什么呢?

就叫粉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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