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夜很是奇怪,在忽疏忽密的雨点中,总是有一位女人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跳跃重叠,乃至无法安枕。
这是一位深爱着我的女人,她爱我的日子不能掐了指头去算,要用计算器很认真地摁着,才会精确不出错。她就是我年逾八旬的妈妈。
形容妈妈,世上的人们自然想起了勤劳、善良和慈祥……,我的母亲也有这些词语的筋络,但词的含义淡化了些,我只知她很是平凡,像一件洗了又洗补了又补的衣服,放在任何的壁柜里,都不会想起拿来放在身上比试一下。
特别能忆起的,是她稍遇刺激,声音就颤抖,就有两滴泪在老眼里打转,但从不掉下来。那镜头我却从来没有抢拍得到。这是母亲在父亲去世后留下来的惊恐症。
母亲去二姐家已两月了,我只在闲暇时会想起她,因为总是忙着;也只在饥饿时想起她,因为自己那时正饥饿着。其余的,大都被无益的忙碌忽略了。
在梦的余温里我起床,就忙着拨通二姐家的电话,我想告诉妈妈我很想她,还有二姐家所在的地方都是山石路,又下了雨,我得限制妈妈走出二姐家门的自由,但电话已停机,我就没有听到妈妈那“你是哪个?”的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二姐夫因为生计,不得不到外省打工从事高空作业。整个寨子,因为太偏僻,交通更不方便,人们争相打工或搬迁,只余下十来人在山里。二姐害怕,就请了妈妈去陪她。
妈妈走得太匆忙,忘记了拿换洗的衣物,不知何时二姐夫从我家里带去了换洗的鞋子,但听说两天就断了底,妈妈叮嘱二姐要我抽时间重新送去。待二姐拨通了电话,妈妈抢了过去,第一句话竟然问出“你是哪个?”,我知道妈妈想我已是慌不择言了。
我带上衣物站在妈妈的面前,妈妈就急忙烧火做饭,却不时地回头,向我脸上张望,在无数的回头间,我透过回旋着的柴烟,看到妈妈抿着嘴唇,想必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记得那日子是清明,我一人在深山密林里穿梭了三小时,终于给已故的老人挂了青。回来二姐家,饭早已做熟,还多了一碗几十年不见的干炒核桃仁。妈妈颤巍巍进了厨房,找来一把勺子,勺了几勺核桃仁放在我碗里,第一粒特别脆香,但从第二粒始,分明多了些霉臭,“好吃你多吃点!”妈妈孩子似的扬起脸看着我,那眼神里多出些激动。我点点头,将饭碗里的核桃仁全刨进嘴里,妈妈看到我饥饿的吃相,自以为是地笑着,眼里溢了满足的泪光,而我,却急忙站起,跑进厨房舀了半瓢凉水,将嚼碎的核桃仁硬灌下去。
这事还是因为十年前的小事引起的,也是妈妈在家做饭,但我吃饭时看到了蘸水中的豆豉里有针尖般的小蛆,刚说了句不能吃了,妈妈就颤抖着声音顶撞了我两句,那时,我见着有两滴泪在她的老眼里打转。我才明白,妈妈是在父亲去世后因为长期哭泣,视力已逐渐下降了,我对亲情的不作为,已是伤了她的心。从此,我在妈妈的面前,开始学会越来越谨慎,从来不敢拂了那些微不足道的爱子之心。
在妈妈近八十岁时余,她很少赋闲在家,因为我的几个姐妹都在农村,总有做不完的农活,妈妈就走马灯一样胡乱帮衬,况且,在那一年,几个姐妹都不同程度地受伤骨折,妈妈就一直没有能够停下来喘口气,为自己的女儿们脱裤子和穿裤子,好让她们能安稳地大小便。有时她们因为便急,妈妈就疾风暴雨赶到便坑旁,忍着农村厕所的恶臭,静静地扶着或等着,但还是因为务工不均,留下了闲话。
“他说,我是被另一家用饭喂惯了的。”妈妈说这句话时,声音颤抖,连嘴唇都抖索得如电击般弹起朦胧的振弧,这是妈妈在转告我的一个姐夫的原话,我听了无法劝解,只轻轻地抱了妈妈的肩膀,将她半拥在我的怀里。我分明感觉到她的身体在痉挛,最终,妈妈抬起手,想擦一下眼睛,我看到的,仍是两滴泪水在老眼里打转,但终究没有滚落下去。
妈妈从来没有赋闲在家,即使在家,就用一把自制的笤帚,去清扫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那笤帚有四米长,用几张棕皮捆扎在顶端,向上举起很是吃力。妈妈不住地向天花板张望,然后把那些与白色不相称的痕迹拂去,一次因为太专心,竟碰到了摩托的把手上而扑倒在地,碰伤了手肘与膝盖,两三日后看到她的伤痕才知道这事,我急忙把摩托滑在死角去搁着,且一直记着如果妈妈在家,就特别要小心些停放。
那一年里,弟媳生了一个小子,妈妈像疯了一样四处传扬,又忙不迭地收拾了衣物去照顾儿媳,一月下来,弟因在省城上班,就把弟媳接了去,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妈要为他看屋,并要我照顾好妈。三四天后,我买了些菜去弟的家里,看妈妈的起居情况,刚一走近,妈妈就伏在了我的臂弯里,颤抖地,苍苍凉凉地说:“我想回家。”然后我就看到了她的老眼里又噙满了两滴泪水。我知道妈是孤单了,但后来闲聊中才明白,原来是弟弟进城时忘了在妈妈的手里放上了生活必需的钱,我难过地急忙骑车到镇上,把银行卡插进自动取款机里……
现在,妈妈已然苍老,我不知道,她在二姐家里,在母女孤单为伴的日子里,是否又会出现那颤抖的声音和老眼里溢满泪水的情景。但我明白,作为子女,我们不敢说什么叫孝顺,但应该是在生命的延续里,该忆起的要忆起,该还的要还,如果今日还不了,就记着在明日,如果明日还不了,就在后日。
但后日是个什么日子呢?
或许,在后日的夜里,我会梦见妈妈变得越来越年轻,而妈妈会在二姐的家里,梦见我独眼的外婆,妈妈会叫外婆一声妈妈。
那一声亲昵的“妈妈”,总是在所有世人的口中,像或疏或密的雨点,一直在无数的夜里平淡而真实地滴落着。
也就在这几日或疏或密的雨的夜里,我也梦见了另一位妈妈,那就是岳母。
当我正在书写关于岳母的事情时,她来了电话,说我岳父的坟中间裂开了一条大缝,我在电话里分析说,那是埋岳父时天气干旱,取的土全是泥饼,填埋时有很多的空隙,现在下雨了,泥土下沉,而棺材的中间最高,泥土沉向两边,是自然的现象。
岳母听了半天没有吱声。
其实,我与岳母是时常相见的。
她高高的个子,脸上从岳父去世起多了几重短暂岁月的严厉风霜,陡一看见,都不太敢相认了,可见人们失了伴,是人迅速衰老的根由。
岳母学会了喝酒,且一瓶啤酒一晃眼就全进了肚,就像我丧父之后妈妈学会抽烟一样,都是些意识的麻痹与对未知岁月的相抗。这是一种锻炼,在锻炼的寂寞中,她们寻思着找一种物作为倾诉的伴侣。
趁着这五一黄金周有雨滋润了大地,我们一家子都去了岳母家,我们要去代劳岳父遗留的永远耕种不完的那些农田,现在,岳母送了一部分田地给了亲戚耕种,但仍然还有很多很多……
见着岳母,只见她的身影像一张绷紧的长弓,锄头不停地在地里乱点,她的孙子矮矮地在后面跟着,锄头也是不停地在地里乱点。换在以往,奶孙融洽,风景独秀,这确实是一幅充满诗意的农耕图,但因为岳父的远去,这幅图就残缺得让我的泪往上涌。
朋友电话让我为他做网页,还有就是趁着假期让我带他看古董。我忙避开岳母,告诉他前不久岳父去世了,我得为岳母分担一些事,朋友沉默了半天终于挂机。而岳母,似乎已从我低沉的声音里感受到了叙述,已然在我遥远的地里望着我的方向哗哗地流起了眼泪。我不敢劝,人的神经往往是在劝说中比任何时候都脆弱。
岳母把所有的田都用来种玉米。种玉米其实就是以锄头作生命的支撑点,一直往后退,直至退到尽头,然后摇摇欲坠地倒下,再由子孙们请来不明身份的人作一种无意义的梵唱。
岳母有一个最爱撞击我心灵的习惯,就是总有意无意微笑着向我身上看,神情里总流溢着爱意与关怀。时近中午,岳母看我背影的次数不断地增加,但没有说话。我急忙侧了身子跳到另一块田里去,因为我明白,我的短袖衬衣无数次干了又湿透。
妻子不合时宜地笑着说,明知要种地,却穿上贵重的“爱登堡”。其实,衬衣只是质地好些,根本无法表明人的什么身份,有时,说不定还是一种虚伪与自傲的表现。
种玉米,要放农家肥,把背箩的一只带子斜放在左肩上,里面再盛放40来斤牲畜粪便,刨坑的人一步步向后退,撒粪人斜着身子,跟着就向前走。一整天里,手在背箩里伸进伸出,挽起一种企盼风调雨顺的舞蹈奇姿。岳母怕我弄脏衬衣,就一直担任着那负重的舞者。后来,我见她的身子越来越倾斜,就用抢的方式夺过了那个背箩。
这一夜,我们睡在岳母家,而自己的家里已是空无一人。岳母找来我为岳父制作的丧葬光盘,一个人躲在最暗的门角里静静地看,她是在回忆着几十年前与岳父的爱情与温馨罢?
从岳父去世后,岳母第一次开始信佛,还选定了观音的生日到镇上吃斋,我问她吃些什么,却没有回应,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可以回家的路,在那路的某个地点,是一座新装修的房屋,离房屋不远的某个地方,就是岳父另外的新屋,我猜想,岳父一定,真的一定是在守望着与岳母往昔的白头偕老的誓言。
岳母平素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我之所以能勤洗碗,勤拖地,大抵是映照了她的生活的影子,但这次到她家,锅里的残水浮起了一层白圈,我煮面条时,揭开那些瓶罐的盖子,都可以看到霉变了的佐料液体在晃荡。我估计是岳母太忙,也这样想:原来,人的洁净,必然是有了偶数的人,才能提醒与照应的。
在岳母家里,我看到了一些不知名的药材,她说叫什么巴岩香,还有什么芋头鸡。这不是岳母会治什么病,而是因为岳父远离后,她的生活是要依靠这些药材的填补了吧。
在我与岳母相处的日子里,岳母显得有些粗犷,几至于俗,好多次她的不太入耳的谈吐,让我忍俊不禁却不得不憋着笑,但是如今,那些笑料在她的嘴里,再也不复存在,我深知,其原因仍是岳父的早逝。
现在,岳母多数时日都是独对孤灯,她的儿子儿媳又去打工了,岳母与她们分别的时候,曾因劝说儿子少喝酒而吵得不可开交,我不知道,尘世的骨血,为什么总是要通过这种痛苦的方式来诠释,最后又通过涕泪交流来圈点着再也无法重生的结尾。
其实,人生总是没有结尾,就像岳母家里那些总也种不完的地,春来种籽,秋来花开或收获,总是循环着没有尽头,将来的某一天,我们都要老,都要这么过,不妨给自己的土地上的泥土培得松散些,给自己情感的种子选得饱满些,给自己的微笑花朵开得多一些。那样,在这持续若干天的若疏惹密的春雨里,和我独坐在雨下的夜里,妈妈与岳母的影像,就一定会进入我们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