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几个兄弟一同品酒,大家都微醉,就躲在灯光照不到的树下聊起做基层教育领导的苦辣点滴,谁都没有对自己说上几句,话题就聚在老站长身上了。
站长姓何,现已不再担任站长,但仍在一所学校里担任教学工作,同校的老师都称他“大爷”。
想起“大爷”,现在极少见到他,但满头银发极是清晰,再没有一根是黑的了。从与“大爷”相处起,总见他穿一身淡灰的衣服,身材极是清瘦,几十年里,仿佛从未长过一两肉,自然,也就没有一点儿肚腩,这在领导群中间,已是鲜见。“大爷”有一副整齐洁白的好牙,配着微红而清癯的面庞,一见着他的面,心里就添五分亲切,再添五分踏实。
一个黄昏,我校新任校长电话告诉我 “大爷”过生日,问我去不去,我听了急忙从办公室“偷跑”出来。快两年没有见着“大爷”了,那份急切心情不言而喻。骑着车子在通向“大爷”家的道路上,距离越来越近,心情越来越快活。
到了“大爷”家里,见着的都是与他同甘共苦的同事,还有各个学校的负责人,连远在市里的同事都赶来了。我悄悄一打听,全都是空着两只手去蹭白饭的“家伙”,但看到“大爷”微闭了眼招呼着,幸福的样子,那份不安也就减轻了。我明白,在他的生日里,不是我们凑不起那一“分子”。而是没有必要自讨苦吃花钱去降低与“大爷”的亲密度。因为“大爷”在同事与下级之间,从来不傲踞其上。他的袖里乾坤,也仅是清风徐徐而已。
我与“大爷”似乎是略沾亲带故,他依孩子叫我“表叔”,但搜寻了所有的亲戚瓜葛,总有些云山雾罩,后来,我认了他的堂妹做干女,无形中“大爷”就“矮”了,有时我会以此开玩笑,但结局就是两者眯了眼笑得“嘿嘿嘿嘿”的残局。说实在话,与“大爷”共事,从来不会生发半分的局促。
“大爷”虽然是我的上级,但安排工作时总是轻言细语,口中从来不带“唯你是问”、“我的校长大人”等刺耳的语言。不像有些人,裤子的轮廓都能刮死人,就别说那夺人的声势了。所以,下级都与他处得好,有时还可以胡乱开点玩笑。“大爷”打电话督促上交资料,说清事情就行,但往往最后都是一句:“你骑车慢点哈,耽搁一点时间也不要紧。不管好久,我都在办公室等你。”在“大爷”的办公室里,好些人都学会了这种办法。在一个乡镇里,多所学校都边远,有时忘记带公章,他就叫手下想办法补救,不要让办事的人急急火火再跑一个来回。
“大爷”多数时间是走路的,他到我们片区几所学校检查工作,因为得翻山越岭,多半要用三天来完成,自然,吃睡都在学生家里了。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无人家的路上就已天黑,大家视力都不太好,又是陡坡路,就一个牵着一个的衣摆向山下蹲着爬。还记得有一次,一条公路被雨水冲刷成了两条深坑,只有中间有一条像鱼背似的仄逼路线可以通行,我是骑车带着“大爷”的,由于路上坑洼太多,车身摆了几摆就跌进深坑里,我扶起“大爷”,见他没有受重伤,就玩笑着说“看来全镇只有我敢把领导干倒地。” 他揉着腿上的瘀青,眼角就笑起一把满满的鱼尾纹。
当然,有时上级也想去体验一下边远山区的生活,“大爷”自然要陪同,一次,镇上分管教育的领导与我们进入深山,看着路上满地的枯叶,我突然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如果发生火灾,我们要不要学赖宁扑火。”领导抢过话题说:“我才没有那么憨!”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见“大爷”脸沉如水,然后脚步就慢下来,没有多长时间,就与领导拉开了很远的距离,且一直到天黑,都没有接过领导的一句话。我想,“大爷”是因为领导的那句话,生气了。
“大爷”有时也很奸猾,一次为了我校一个小小的工程,我请他与我进城去请示,说是请示,其实就是在餐桌联络感情,本来我们只请了两位领导,但后来赴餐的人越来越多,却认不出脸谱。不得以,两人只好对着那些不相熟的人,轮流敬一圈。“大爷”敬酒很独特,仿佛嘴唇合不拢,总见酒线向外流,一旦斟满,他都先喝干,再急忙掏出手绢擦一擦嘴,在回来的路上,我醉眼见他掏出手绢来绞着,一股股的水直往下滴。
大爷的家与我一样,是“半边户”,也就是得趁着季节种田,如有急事到他家里找他,他回来后马上脱下沾了泥浆的衣服,就一起出门,从不推诿。
那次在“大爷”的生日酒宴上,我从左到右数着庆寿的客人,总发现少了一所学校的领导。细问“大爷”,他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再猛地抬起半碗酒一口喝完,马上扭过头去,大伙就惊讶于他的异常情况,有位校长用手在桌下捅了我一指头,我随着那位校长站起来走到僻静处,那名校长告诉我,大爷辞去站长职务后,到他新建的一所小学任教,那所学校的校长是大爷从外乡镇更边远的山区亲自提拔上来的,但在一次会议上,新任校长说,可以让“大爷”秒秒钟下课。于是,大爷通过了另外的关系,到了他的学生担任校长的学校去上课了。
这个典故我似乎已忘记了,但其实时刻都没有忘记。每当我路过新任校长的那所学校时,心里就会莫名地窜起一团火,那火把印象中的新任校长的脸谱灼烧得变了形。
在变了形的脸之外,我又想起了站长“大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