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似乎浮现一缕清烟,若谈若无。那一缕清烟在头顶上方,久聚不散,迟迟不见消失。我双手掩面,泪如泉湧。我认定,那一定是战友英魂不愿离去。他抛不下这片他热爱的土地,他舍不得妻儿老小家中亲人,他怀念朝夕相处的军中战友。
战友微信群传来一个让所有人悲伤的消息,山东战友叶勇已经於上月在北京医院去世。我被这个噩耗惊呆了,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我与叶勇五十年前在海军东海舰队服役时相识,共渡军旅生涯数年。双双离开部队后失去联系,音讯全无。几十年多方打听,上月才从他山东老乡战友处得到手机号码。那是刚入群的山东战友唐瑞明在群里看到我刚回地方在文学刋物上发表的小说《叶勇的电键》唐瑞明在群里告诉我叶勇正在北京医院检查身体,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我立刻去打电话,始终不通。只好又找瑞唐明。唐瑞明发现原来发的号码是旧的,赶紧把新号码发来。再打,响了几声,通了。
电话里的声音很陌生也很疲惫。叶勇显然已经从唐明那知道我找他的消息,没有意外激动。平静的告诉我他在医院里,已安排住院检查。待回山东后再约几个战友见面。现在想来,叶勇可能已经意识到情况不是太好,不想让关心他的战友担忧。我喃喃埋怨,叶勇战友,你想多了,无论你怎样,始终不变我心中的战友形象。
五十年前,从清水发射台调进五个兵。带队的崔发根是安徽人,叶勇唐瑞明其他四个都是山东兵。叶勇分在四分队第三报务组,我是三组组长。身材高大的豪爽山东大汉叶勇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我这矮个南方兵和他站在一起反差强烈。我非常高兴,拉来分队赵分队长。赵分队长点头称赞,:“小叶,以后我们分队蓝球你是第一主将”。叶勇摸摸脑袋,憨厚的哼哼笑着回答,保证全力以赴。
这天在大训练教室全台训练。我军事技术尚可,在讲台充当教员,用机器发了一会无线电码,又改用手执电键手动发报。我发报挺快,-分钟一百好几不在话下。下课后叶勇找到我,伸出大拇指夸到:“组长,你技术挺历害!”我没骄傲,笑着告诉他,上初中时参加国防教育,学的正是收发无线电报,报务技术我是熟门熟路。参军后又在舰队训练团经过整一年专业训练,报务技术好点不奇怪。我知道从发射台调来的兵技术肯定比不上整天值机的老台报务员。便让叶勇发段电码让我听听,当“滴滴嗒嗒”电码声响起,我知道他问题在哪了。别看他人高马大力气足,扳手腕一个顶俩。可手腕用力不当,发出电码不扎实,有点虚。我想了想,拿出自己专用电键交给他:“小叶,用这个电键每天练习半小时。”叶勇接过电键试了试,吃惊道:“这么硬!”我点点头:“我专门调硬的,你过段时间再换正常电键就知道效果了。”
认真的叶勇没让人失望,每天都能在训练教室着到他的身影。不久,他的食指和中指被加强力度的电键磨出水泡。叶勇也没怕痛,找卫生员简单处理下坚持训练。一个月后,叶勇得意的找到我让我检验效果。他先用加硬电键发了一段,速度虽不快,但电码扎实,清楚不乱。我再让他换正常值机电键试试。只见小巧电键在他大手掌里被玩出花来,速度刹时上了一百多还很清楚易抄,我拿出抄报纸抄报,-个电码也没失误,完全可以媲美台里老报务员。叶勇也高兴了,诚恳地对我说:“组长,谢谢你!”我连忙回答:“不用谢,这是应该的。你技术好了,我们组争取战备值机无事故也有保证了。”
我和叶勇一个北方兵一个南方兵,-个高个一个矮个,处的还真不错。他在蓝球场挥汗我为他助威加油。我字写得挺漂亮,出黑扳报时他跑前跑后抬扳找颜料。我探家带的炒花生要给他塞上一大捧,他回家带来的山东大苹果也忘不了给我留下两个。叶入伍前参加工作磨练过两年,社会经验要比我这从学校直接参军的学生兵丰富多了。一天他认真告诉我:“组长,你知道吗?你被人反映了。”我吃了一惊,“我有什么问题被人反映了?”“有人反映你入党动机不纯。”我有些莫明其妙:“这从哪说的?”
叶勇皱皱眉道:“你是不是跟人说过,不想在部队长干,入了党就回家发展?”
我恍然大悟,一个六六年江苏老兵退伍前很关心找我谈心,说很羡慕我们城市兵回去能安排工作,不象他们退伍回去还不知干什么。一时嘴快,告诉他从小愿望是当记者。联系了新闻单位有机会能进报社当记者。新闻单位政治要求高,如在部队入党后回去更有利分配到报社。
叶勇恨铁不成钢的看我一眼:“人家说你入党是为了找工作添筹码,动机不纯。”
这都哪跟哪啊,我堵心牙痒痒:“不说部队最单纯吗,还有这破事?”
叶勇说:“以后你回去上班还有更破的事。逢人只说三分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少说多做,别把谁都当朋友。”
这话说的让我有些迷茫,觉得有些不对,又觉得似乎有些道理:“不是说你们山东人最耿直吗,你还这么说?”
叶勇笑了:“梁山好汉108将,耿直说实话的死的死残的残,溜须拍马眼光灵活的活得久还能去海外开疆拓土当国王。什么年代说真话的都没好果子吃。”
那时正批林批孔批水浒。仔细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过也有些不以为然,感到他担心过头了。叶勇又说:“你别不高兴,反映的人还认为是对你负责,对组织负责,站在政治的高度。”我郁闷了:“敢情好人还是他做”叶勇说:“你别不信,领导还会找你谈话,教育你端正态度,加强思想改造”。还真被他说中了,果然被党支部谈话教育一番。
当到了年纪,看到一个个在台上大谈廉洁反腐败的高官,一查却贪了多少个亿。又一次感到政治门道太多,这才觉得当年叶勇到底工作了几年,看问题确实比我老道。
台里的人都是战友,与叶勇又多了些朋友的情份。在上海当兵的妹妹见有人从青岛带的布鞋很好看。知道我部队有青岛兵,让我找人买一双。我毫不客气地找到叶勇。他一听这事,说太简单了,她妹妹就在青岛上班,告诉尺码给个地址,直接发到上海。没过多久,妹妹来信说鞋收到了,她很满意,让我谢谢这位帮忙战友。我谢了叶勇,要给他鞋钱。叶勇不干了:“给妹子买双鞋还收什么钱,告诉她是叶大哥送的”那年头,当兵一个月几块钱津贴。叶勇工作时工资也才二十来元。这鞋可不便宜。见我坚持付钱,叶勇山东人倔脾气上来了,板着脸说,把他当朋友就别提这事。无可奈何只好作罢,记着这份人情以后还上。谁料到至今也没能还上。
一九七五年,叶勇退伍离队了。恰巧,那时我去舰司宣传科准备参加海军调演。东海舰队去三支演出队参加全海军调演。快艇十六支队的代表舰艇部队。东海航空兵的飞行员演出队代表海军航空兵。陆勤部队代表就是我们舰队司令部通讯站收讯台演出队。等忙完回到台里,叶勇已经先行离开部队,连面都没见到。不久后我也退伍离队了,乃至天隔一方,渺无音讯。那年头,无手机无网络,连电话都不多,联系全靠写信,不知地址,神仙也帮不上忙。
回来实现了当记者的愿望,也始终没忘八年的军旅生涯,也没忘记与叶勇的情谊。思念之下,还创作了一篇以叶勇用加硬电键训练军事技术的小说《叶勇的电键》。发表后也曾痴想过,要是叶勇能看到就好了。可惜末能如愿以偿。
上月终于有了叶勇消息,还通了电话。谁料到半个月后竟是他已离世的噩耗。据战友唐瑞明说,他肝不好,到北京检查时已经到了晚期。曾在给唐瑞明打电话时说:老唐,我要完蛋了!并且不让唐瑞明告诉战友,免得战友为他伤心。听到唐瑞明这么说,泪水又忍不住涌出,高大耿直的山东好汉如此感情细腻,让我们情以何堪。本还想联系上以后好好问问分别后这几十年的经历,现在全无心思。逝者巳逝,一切都毫无意义了,就让年青英俊的山东兵的形象永存脑海吧。
我看着微信群里战友发的悼词,一句句战友一路走好,让人悲戚。我似乎又看见了一缕清烟,清烟里分明是叶勇露出的憨厚微笑。那身形时时清晰时时模糊。一缕缕清烟在汇聚,清烟中似乎是山东叶勇,又似乎是陕西兵谁谁,又或是河南兵谁谁,江苏的谁谁来了,安徽的谁谁也来了,就连北京的美丽女兵也来了。清烟中战友的英魂在追忆往事,在倾诉思念。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溶入这清烟,一缕清烟和众多战友欢歌奔向极乐世界,再无烦恼,再无纷争,只有那一片祥和的天上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