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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鹤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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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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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然记

清晨的长安街道,两个青年并排走着,商讨着稍后的清谈大会,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二位公子,请留步!能否帮我家小姐一个忙?”

其中的蓝衣青年转过身来,绿衣丫鬟红了脸,低着眉头,咬着帕子打量他。另一位玄衣青年也转过身子,浅浅作了一揖,礼貌地问道:“姑娘何事?”

“翠喜,找到帮手了吗?”

三个人抬头看去,一双玉手拨开柳丛花枝,微微露出半张秀丽的容颜,明媚的阳光打在手的主人身上,红罗衣的下摆像红色的云,金步摇隐隐泛起金色的波光,少女面带微笑,半露着唇齿,朝三人的方向徐徐踱来。

“啊,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流霞她们呢?”翠喜慌慌张张,左打量右打量,上扒拉下扒拉,紧张地四处检查,生怕自家小姐出事不好向老爷交差。

“呀,翠喜,我没事的……过了今年生辰,我都17岁的人了,还瞎操个心。”红衣小姐转了一圈,玉佩撞得叮咚作响,“比起这个,我的风筝还挂在枝头呢!翠喜,你到底找到帮手没?”

两人旁听着主仆的对话,大概理清了事情的始末,抬头望向前头的杨树,一个蝴蝶式样的风筝果然挂在枝头上,荀粲自告奋勇:“在下愿为一试。”

一阵忙活过后,风筝完好无缺地交到翠喜手上,翠喜再将风筝拿给小姐,小姐乐开了花,连连道谢,刚要请教恩公大名,就被赶来的侍从大队拽到了身后。

流霞向两位青年致歉:“小姐年纪尚小,难免有不懂礼节的地方,烦请二位公子见谅。”说罢使了个眼色给翠喜,翠喜将备好的几串铜钱塞到青年手上。

二位公子忙摆手拒绝:“哪里,哪里,不过举手之劳。”

一阵推搡过后,公子收下铜钱,目送翠喜和流霞陪同小姐上轿离开。

“阿粲,话说你的婚事怎样了?”傅瑕询问道。

“族里人你知道的。”荀粲挤出个苦笑,“无非像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他们那样,娶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了事……所以,我暂时不想考虑。”

“阿粲,婚姻是人生大事。二十几的人了,同辈儿子都能叫你叔了,是时候该考虑一下。凭你的相貌和家世,什么王侯将相之女的拿不下?”

荀粲察觉傅瑕神色有异,分明是自己的人生大事,搞得他愁眉苦脸,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俗话说得好,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一下就整明白,傅瑕原来是给大哥荀辉当说客来了。

他一声冷笑,傅瑕本就做贼心虚,便垂手立在一旁,静待友人发作,谁知荀粲反像没事人似地拍拍他的肩膀:“成亲可以,女方得是我选。待成了事,兄弟请你喝喜酒。”

这事就阴差阳错定了下来。

傅瑕到的那日,荀府上上下下正忙着置办彩礼。一踏进府门,荀粲披散着墨丝,身着家居常服,对着墙坐在蒲团上晾头发。

他揪住荀粲衣领,差点没忍住给那俊脸上一拳:“令兄和我说了,你说女方的品性和门第倒是其次,脸长得好看就行。听说夏侯府的小姐是有名的美人,就派人和媒婆去府中订了亲?”

“冷静。”荀粲嬉皮笑脸,“大哥都没说我,你管什么,只要我成亲,你的任务不就完成了么?”

“胡闹!”他简直要被气的原地升天,“你可知另一半代表着什么?”

“知道。家世,门第,财富,甚至决定仕途的高低。”

“那你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侍从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五公子,大公子说,吉服已经备好,烦请您前去试穿一下。”

荀氏不愧是世家大族,连最小儿子的婚事也奢华大气。女方的彩礼自不用说,宝马香车宴席都是按高等规格筹办。

荀粲一身织金祥纹礼服,头戴簪花冠冕,脸上精心抹了淡妆,对照菱花铜镜,一改平时玩世不恭的做派,仪态端庄,再加上那张极其俊美的面孔,倒像个正统的皇亲贵胄。

傅瑕心想:这小子正经起来,配上那一张脸,又一身的才华,要什么没有,平日里非要吊儿郎当的。

荀大哥这时走了进来,荀粲的俊脸带着微笑:“恭喜大哥。”

“今天是你的喜事,恭喜我干什么?”荀大哥如坠五里雾中。

他凑在大哥耳边道:“恭喜大哥,又少了桩烦心事。”

大哥先是怔怔地打量他,原来,荀粲作为荀府幼子,又为妾室所生,先父荀彧去世那年,他才两岁,两岁的孩童懂什么生死大事,在葬仪上自然没有表示,众人在哭,他在一旁吃席。谁想被好事者留了心眼,逢人就说:荀氏一族表里一套背后一套,平时对外礼义廉耻,对内却没上没下,可见做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到了20多岁上,荀粲迟迟未婚,好事者又出来散播:荀五公子虽是庶子,好歹也是荀家人,怎么几个兄弟没一点动静,当家主母也不愁不虑。所谓无情侯王家,可见世家大族没一个好东西。

几位大哥表面上波澜不惊,平时兄弟见面安慰道,不过是流言蜚语,忍忍便过去了。日子久了,却也渐渐有些不耐烦,对五弟难免有些不满的情绪,彼此间慢慢疏远了。

荀大哥缓过神,温文儒雅地说:“你我都是荀家人,兄弟一体,哪有什么烦心不烦心?翻翻篇也就过去了。”转头注意到傅瑕,含着笑道:“舍弟顽劣,让傅兄多费心。”

傅瑕忙说:“不敢。”荀大哥又看向荀粲,指着门外:“吉时快到了,你还不准备准备,别婚事也被人说得不像样子。”

夕阳照在“书香门第,兄友弟恭,颍川世家”的牌匾之上,荀粲抬脚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夏侯府今日出嫁小姐,府里府外忙得脚不沾地。夏侯兰早早收拾妥当,支起下巴愣愣地朝窗外发呆。一个绿衣少女从面前走来走去,一会儿收拾小姐的钗环,一会儿打点小姐的脂粉,忙得不可开交。

夏侯兰望着身前不断闪动的绿点,一会变小,一会变大,张嘴唤住了她:“我做错了什么?为何爹爹要着急地将我嫁人?”

“小姐,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听说对方还是个名门望族。”

“名门望族不用吃饭吗?”

“什么?”侍女一愣。

“既然要食五谷,他也是人,有什么了不起。我在府中衣食无忧,只要是喜欢的人,哪怕寒族也供养得起,又不是非得嫁个豪族不可。”夏侯兰撅着嘴,蓦地一想道,“懂了,是爹爹为自个前程讨女婿!他才不管对方是不是半瘫的糟老头子。”

“小姐,快准备好出阁,迎亲大队已经到门口了!”另一名赤衣侍女拍着手进来,吩咐一旁杵着的绿衣侍女:“你搀扶着小姐,去向新郎官敬茶。”

两位少女拨过鱼一样的人群来到门口,今日,夏侯府格外热闹,连常年抱恙的夏侯老爷都从病榻起身,扶着檀木拐杖,亲自出府恭候迎亲大队。老爷昏聩的眼珠映出八抬大轿,宝马香车,十里红妆,自己的锦绣前程,笑得合不拢嘴,众人也纷纷道喜,语气中有祝贺也有讽刺,更多带有几分醋意,新郎鬓边戴花,从一匹白马下来,双手扶住颤颤巍巍的老丈人。

主仆二人这时赶来,夏侯兰见到新郎官,认得是前些日子替她捡风筝的人,脸颊微微发烫,满眼的不可思议,碍于礼节只是以扇遮面,捂着嘴偷笑。荀粲烧红了脸,很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在众人的打趣声中掀起轿帘,由翠喜搀扶着新娘上了花轿。

也是碍于礼节,新娘不便说话,翠喜将一块小姐亲自绣的帕子递过,他伸手接住,展开一看,丝质的手帕绣有一个隽细的“兰”字,仿佛在说:“记住了吗,这个将要和你共度余生的人,叫作夏侯兰。”

傅瑕有些后悔。

事情是这样的。自荀粲成亲以来,几乎天天与新娘子腻在一处,连清谈会也许久未去,他在里面算个头头,非但不以身作则反而多次缺席,搞得参会的名士都非常尴尬,好不容易盼他来了,像得了神似的,一口一个兰卿地叫唤,时不时又“天气转凉了,不知兰卿添了衣裳没”,走几步又“翠喜,午时快到了,打发人回去给兰卿做饭”。

照名士们的说法,荀粲“人在曹营心在汉”,连头头都这样,清谈会不开也罢,傅瑕好说歹说才留住了人,暗地里没少骂他“见色忘友”。

又是一天头头缺席的日子,众人纷纷嚷着要散伙,忍无可忍的傅瑕一气之下来到荀府,看见荀粲咧着个大牙,笑容中满是宠溺,在院子里头陪新婚夫人放风筝呢。

这画面看呆了傅瑕,他掰着指头数数,自家娘子嫁过以来,两人好像从没一块放过风筝。越想越觉得亏欠娘子,气便先消了一半。

夏侯兰嬉笑着跑到院前,见到发呆的傅瑕,咦了一声,挥手向荀粲叫道:“夫君,有人找你。”荀粲执起夏侯兰的手,两人手拉着手看向蹲在地上的傅瑕。

傅瑕酸溜溜:“弟妹好福气,这会儿不用麻烦旁人捡风筝了。”

夏侯兰怪不好意思,红着脸靠在夫君肩头,荀粲一本正经:“兰卿,我情愿为你捡一辈子风筝。”夏侯兰笑骂:“呆呆,人家打趣我们呢。”

“对了,傅兄,我倒想找你,清谈会我不想去了。”

傅瑕惊掉下巴:“为什么?”

荀粲摇摇头,望向看着他笑的夏侯兰:“我想通了,清谈会不过是一群人聚在一起相互吹捧......我不喜欢这种虚伪的场合,以后的日子,我想多陪兰卿四处走走,春赏花,冬煮雪。”

一回到府中,傅瑕就对给他脱下外套的娘子说:“夫人,我们到时选个好日子出门转转吧。”谁知傅夫人一听这话,居然哭着跪在地上,指着天发誓道:“妾自问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让妾违背礼数在外抛头露面。”

“只是出去放个风筝而已。”

“妾已为人妇,便不能再做出此种有损稳重之事。”

傅夫人是个大家闺秀,也是傅老爷为傅瑕的仕途精挑细选的跳板,成亲以来,夫妻二人一直相敬如宾,被外界奉为一段佳话。

傅瑕的鼻子和心头酸溜溜,回过神来,两行泪水已经沾湿了枕帕。

热闹的日子没过几年,深冬的一个黄昏,夏侯兰染上了风寒,刚开始没在意,后面却愈发严重,整日躺在床上,身子烫得跟火炭一样,几乎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众人都劝荀粲放弃,他硬是咬咬牙,将身子埋在几尺厚的冰雪中,等全身冷却下来,再飞速跑回锦被中给娘子降温。

许是苍天也嫉妒这对神仙眷侣,一个月后,夏侯兰病重不愈,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将莲带一分为二,赠予榻前捂脸痛哭的荀粲:“妾这辈子得以遇上夫君,知足了。虽然只有三年,却是一生中最为可贵的时光。下辈子,我们还要做夫妻......”

傅瑕得知噩耗时,已经是荀夫人的头七了。

一进府门,便被荀大哥拉住:“傅兄弟,你看看像话嘛,为了区区一个女人,生前闹得满城风雨,现在也......哎,传了出去,又要被人说三道四。也劝不动,你快劝劝他吧,都好几天不吃不喝了!”

他抬头看向一身素白的荀粲,几乎要认不出来了,脸颊消瘦得凹进去,伏在棺椁前一言不发,翠喜和流霞两个丫头伏在旁哭,唯独他像尸体一样安静,身子瘦弱得禁不住衣物一般。

“阿粲。”傅瑕试着叫了几声,没有回应。

“何苦呢!你本来就是因为相貌与她结缘。好看的女子天底下有的是,你有这样的才貌和门第,又何必自扰呢?”

有了反应,荀粲从棺椁上缓缓抬头,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声音仿佛从喉咙挤出:“你不懂,兰卿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在我心中,她已是举世无双。”

又想到了什么,他兀自呜咽着痛哭起来,终于肯开口进食。

“傅兄喝茶不?”荀大哥含笑问道。

喝茶二字引起傅瑕警觉。傅瑕前日领了份肥差,不日便要前去赴任,荀府人丁众多,作为族中长子当然要为后辈谋福利,索性明借荀粲的名义,实则请傅瑕来府共商大事,喝喝茶通一通气,五弟的死活倒搁置一边。

想通的傅瑕冷笑,转身抬脚要走,脑子里的想法拉住了他:冷静,荀氏可是大族,与大族做交易,多少人狗一样巴结还轮不上,不过提供一官半职,于己却可收获名声和世家人脉,为傅府和自己的前程铺路,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荀粲被扶回屋内,担夫嘿呦几声,准备将棺椁抬出门外。白花花的纸钱满天飞舞,混杂了羽片般的大雪,一束微弱的阳光照进阴湿的宅院,反射着雕梁画柱上的银丝金箔,将一整座荀府烘托得富丽堂皇。

傅瑕回过头:“逝者为大。荀兄,我们改日再约。”

“傅大人,今天去上任啊?恭喜恭喜啊。”同级别的官员前来送行,语气中五味杂陈。

“何喜之有,何喜之有。”傅瑕连连推辞。

“同为朝廷效力,承蒙天子厚爱,实在不胜惶恐啊。”

“大人过谦了。这是区区心意,祝大人仕途顺遂,前程似锦。”

再三推辞一番,傅瑕让侍从收下区区心意,路上打开包裹一看,金灿灿的黄金分门别类,贴上了各家各姓。

赴任时刚好途径荀府,马车上的傅瑕心里直打鼓,自那日交谈过后,两人便再没见上一面,自己要到远方赴任,怕是今后见面机会更少了,没了两个头头,清谈吹捧会也是彻底凉了。

“吁——”突如其来一阵急刹,险些没把他摔成狗啃泥。刚要朝车夫发怒,新派来的车夫做事就是毛手毛脚的,抬眼看到荀府的牌匾,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禀、禀大人,小的、小的不知。”

傅瑕临下车瞪了车夫一眼,到任得派人查查,究竟是谁派来的车夫,好歹礼尚往来回敬回去。

山一样厚的人群层层围住荀府,零零散散听到“真可怜”“又疯一个”,少女们抹着眼泪,人群中冒出声声叹息,他费了好大劲才拨开人群,顿时目瞪口呆,荀府大门口站着张望的蓝衣男子,不是荀粲还会是谁呢?

荀大哥眼尖,一把拉住傅瑕诉苦:“傅兄弟你……”

“我去劝劝他。”

“好,唉……”

这次傅瑕没有妄动,望着瘦削的荀粲,两人隔着人群对视了一眼,他声音发颤:“你当真?”

荀粲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当真。”

“罢罢罢……”傅瑕咬咬牙,转身准备离去,荀粲的声音从背后幽幽飘过。

“傅兄,保重。”

兰卿,他的兰卿,常常像这样伫立门口等他,现在轮到他等她了,可是他的兰卿再也不会归来。

大雨簌簌洒落,人群四下散去,雨水覆上荀粲的眉梢,他抬头望向庭院的杨树梢,仿佛又见到那一只飘扬着系带的蝴蝶风筝。

深秋的雨夜,傅瑕被雷声惊醒,再难入眠,望向窗外,紫色的兰花盛放在雨中,上面盘旋着一对蓝蝶,他揉揉眼睛,觉得有些不详,忙叫醒侍从派他去荀府打探消息,侍从嘴上答应,院内晃悠几圈回来禀报:荀府无事。他很惊讶,自嘲杞人忧天,再次尝试入睡,一夜无梦。

还是傅夫人将他推醒:“荀府出事了,荀五公子夜半子时歿的。”

他睡眼蒙眬:“知道了。”

起来对着铜镜束发,今日上级领导要来视察,可不能疏忽大意,落下个行事轻浮的印象,被人嚼了舌根去。

梳着梳着,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多长了一绺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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