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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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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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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帝京・嘉树百里

朔关,遥距帝都千里,与其接壤之地,便是如今向大齐称臣的郢楚。

帝都之人倾倒于当朝诗人所赞誉那边关好景的诗句:春风渡朔关,云鬓佳人欢;流年风烟散,何妨浮生安;醉卧白柳原,胭脂怀中乱……

从京华繁丽中行来的诗人,留恋这风尘美人不苟言笑,却夺人心魄的妩媚。而身在边境的佳人闻说那些名流之诗,碎了造价不菲的琉璃盏,鄙夷着所谓才子只觊觎美色,何曾看见被讥讽的陪笑玩物,沦落于秽浊,背负枷锁,但也有着人的心,人的祈愿。

祈愿下一世,没有杀伐,没有战乱,没有永无停息的恩怨。

白柳乃朔关富饶所在,城中有五户伎楼,以珠玑为首,其中花魁,名为弗颐。

珠玑楼之管事柳母催了两次,阁中美人终于从榻上披拂蝉翼,玉肩有印痕,像一地失了生机的花瓣。朱颜尚未辞别铜镜,可堕入泥泞里的落英,已然碎裂,连那绽放花蕊之树也枯了。泪水洇化盒中的胭脂,白皙指尖点染几许……如似掺了楚江水的血,她有些动容,皱了眉头。

“义母是有何事?这般着急,我这身上可乏得很。”她轻柔地倚在雕刻有缠枝芙蓉的门扉,“姬公子昨夜让我弹了半炷香的琵琶,以后该让他去寻芸娘子。”

姿色犹在的柳氏,早已将弗颐视为亲眷,故而坦白秘闻,“燕周旧部联合柔阗要向大齐宣战,姬氏一族现在可是救火的天池水,这白柳城过不了多久,就得改名叫姬侯都。”

冷笑三分,战火鞭笞的是男儿发肤,伤痕却都在女人之身。她心殇于六年前,徒留一个躯壳,成了传言中朔关的第一美人,白柳城中千金难买的醉生梦死……

“一个抛家弃国的世子,妄想踩着国人的骨血,接下齐帝敕封的侯爵。”她继而笑得阴冷,看着世间恩怨割开的诡异缝隙,可悲地想到,燕周旧部或许不愿相信,他们效忠的主子早已投降他国,躺在官伎的温柔乡里听着侧词艳曲。

伎楼的女子,于郢楚破国时捕来,燕周战败时猎得,柔阗遭受天灾时为求粮食供奉……大齐康宁四年,弗颐坐在垂挂着金丝香囊的轿中,摇着团扇,轻捻珠帘,见城中多了好些柔阗女奴。她遣侍者去探听缘由,才知柔阗遭了百年不遇的沙暴,王子欲以三百丽人换取大齐国的一万石粮食。

沉湎酒色的齐帝答应了这笔买卖,选取适龄女子充入后宫,余下尚且稚嫩的童女由伶人馆教习至成年,再入伎楼侍奉贵胄官吏。

弗颐递给柔阗女童一包饼饵,璎珞环绕在她软软发间,似小小嫁娘,手腕上还戴着木制的平安符。秋瞳悬云,雾化为雨,被她暖暖的指腹融化,“别哭。”

“你叫什么名字?”她想起当年被绳索蛮横地拖拽到朔关时,或许只比眼前的女童年长几岁罢。

“斛那乙・琳琅。”贝齿咬着甜蜜的饼饵,还不曾懂得生离死别,以为来到大齐就能救活快要饿死的族人,“伶人馆是什么?”

荒谬幽然而生,她要救下这个柔阗女童,像是拯救往昔那位绝望的郢楚孤女。

“琳琅,这平安符可是你阿娘给你刻的?”纤手轻抚凹陷的刻字,背后必然是惊心的疼痛。

柔阗幼女点头道:“阿娘取了院里的枣木枝给我刻的,她说戴上平安符,这一生都能平安。”

天愈发冷了,白柳城中的酒家总要储备丰美肉食,砧板上的油腻絮末,舍不得给街边乞儿。瘫倒在地的人熬不过寒气,冻死的,饿死的,不计其数,这里的胭脂比人血还要贵,这里的白雪向来风情万种,淹没所有平安。

边关春风少得可怜,白柳原上回不了故乡的魂灵,长成了烧不尽的草芥。

大齐康宁五年,珠玑楼花魁弗颐,因侍奉禹梁使节之功,得赏官淑媛之美誉,虽契书尚在伶人馆,但自那以后,她可凭心意谢绝恩客来访。

翌年,暮春时节,她前往月山梅园,看望柔阗少女琳琅。梅园养护着帝都后妃喜爱的寿白眉,此梅花洁白无暇,如月光,霜雪,长寿之人的白眉。玄妙之处在于,白梅盛放于春末夏初,而帝王诞辰也在此时,故而今上登基时,钦笔赐名月山梅为寿白眉,寓意长寿无极。

琳琅因弗颐相助,脱离伶人馆,在月山梅林任职洒扫婢子,而梅林的女管事及诸位司女皆待她很好。闲时,她习得诸多奇花异草,却还是认为故乡柔阗的曼陀罗珠才是天下绝美。

两年前,她不知素不相识的美人为何在她面前哭泣,也不晓得其用了何办法将她送到现下这个好地方。琳琅还记得康宁四年最后一个雪夜,弗颐来到梅园赏雪。

飞雪落花,是烛火璀璨永远比不过清逸风华。她看着提灯的柔阗少女,穿着齐国衣裙,松松发髻上缠绕着翠色丝绢,平安符犹在腕间。

琳琅抱住弗颐的腰肢,埋首啜泣,“弗颐,我想阿娘了。”

“柔阗的天灾已然过去,但我们还是回不了家……王子骗了族人,他要子民献出女儿供奉给齐国,不是让我们来为齐国编制璎珞,辨认玉石,传授绣艺……而是侍奉他们安寝?”

坚韧的壳,漠然碎裂,弗颐伸出手来,掌中的雪那样冷,那样重。

这场雪过后,春风乍起,攀折柳枝,该赠给谁呢,又有何人可以相赠……没有人懂得雪的来处,只因它归于人心时,寒透了寻觅的目光。

“可还记得康宁四年的雪夜。”一别两年,美人愁眉未舒,鬓边别着胭脂芍药,婉约淳净,岂止是朔关第一美人,若把帝都算上,都是魁首。

弗颐幼时,翻阅家中藏书,见《陶罐集》载:柔阗有河,名忘川,虚幻至极,似海市蜃楼般真假难辨。其两岸之花,无叶无心,香气奇异,可掌控人的意识。直到两年前,琳琅告诉她,那花本名为曼陀罗珠,译为齐语,意即轮回。

“曼陀罗珠,轮回之花。”有心之人才得轮回,而她只有被砸碎的壳。

她拉过美人的柔夷,在其掌中写下了“已得花毒”,短短四字,惊得弗颐背脊沁入寒露。

“你要作何?”少女那琉璃美目正沉浮着难以窥测的秘密。未有刀剑的肃杀残忍,也不曾暗生毒鸷,可就是如此令人不安,“琳琅,至多三年,我定为你求得赦免,现下你只需安生等待。”

“我会让你回家……。”她握住琳琅的双手,春秋积序,眼前的女子就是一个柔阗。传说中知晓天下所有水域所在的柔阗人,只有三种姓氏,就像人间的水常有三种温柔:斛于塔,意为海,王室贵族;斛兹木,意为河,虔诚信徒;斛那乙,意为溪,苍苍烝民。

那里的人拜祭名为“阗”之飞龙水神,以柔美的曼陀罗珠为部族之图腾,世世代代,孤傲又诡谲地活在尘世之外。直到贪图享乐,却又战术尚佳的齐帝急不可耐地扩张国土,俘虏了郢楚君主,攻破了燕周都城,柔阗才知唇亡齿寒。

捧着玉石珠宝请求齐帝议下和为贵之盟约,却惊愕发现富饶的大齐,真乃奇幻,宝玉金银甚是廉价,连伎伶都能随意使用,值钱的是粮食,药材,还有一个个疗愈无尽纷争的女人。

仿佛是神灵责难柔阗人臣服了好战之君,一场骇人沙暴乍现,连绵数日,摧毁了宫殿祭台,水草丰茂,夜郎自大,也滋长了千年来隐藏的杀戮之心。

难忍抛弃妙龄女子之哀的柔阗可汗,逊位于大王子斛于塔・栝珈,此后自困洞穴,不再面世。王子栝珈承继汗位,首要之务便是训练兵马,笼络燕周旧部,势必要夺回三百贡女,洗去她们高贵身躯上所遭受的凌辱。

如今,燕周世子姬嵩就在白柳城,齐帝在朝堂上笑言:那纨绔小儿就是寡人竹笼中的雀鸟,飞不过朔关,也入不了京城。若他好生待着,寡人便敕封她为姬侯,令其以白柳为都。若他敢叛乱,寡人就将他的头颅悬挂在燕周的城墙上,受酷暑冬寒,看谁敢取下来。

朝臣们早已不把落魄姬嵩放在眼里,但效忠燕周的旧部有精于弩机制造,世人赞誉“千弩手”的工匠鲁焉歌,其所造之弩车名为“天机弩”,可一弩百矢,十弩连发,只需两人便可操作。奇奥之处在于,天机弩水陆皆可使用,轻巧耐蚀。

若燕周旧部没有千弩手鲁焉歌,齐帝早就将燕周纳入齐国版图,无奈天机弩威力巨大,不可强攻,而该智取。于是,齐帝慷慨恩养着一位贪生怕死的燕周世子,遣朔关守军时刻盯紧雀鸟,诱捕研习过弩机工艺意欲解救世子的燕周大将。

“我曾梦见一只孤雁停驻梅园,它失去了鸣叫,羽毛里藏着曼陀罗珠。”

她尚且豆蔻年华,已烙印桑田碧海,“柔阗人的梦,源于忘川,也都归于忘川,我知道祖先庇佑着我们。梦里的孤雁,曼陀罗珠都是指引……”

“琳琅。”气恼没有收敛,震颤了美人的眉眼,“我若知你今日此番心境,当初……”

“你有恩于我,我当回报,但你能忘郢楚之耻,我却忘不了供奉大齐之辱。”

纤手覆过少女的娇颜,响声是惊诧的,“你竟敢查我。”

“何需打探,谁人不晓从朔关伶人馆出来的女子都是国破家亡时的俘虏。”琳琅并未在意左脸上的疼痛,反而道出积淀的愤慨,“柔阗人一夫一妻,从未有过妾室的存在,更无伎楼伶坊。偏偏这自诩天下正统的大齐,掠夺良女,只为欢愉。”

“斛那乙,你只是柔阗卑微的庶人,如今齐国的奴婢,是这月山梅园太过清闲,让你生了贼心,妄想报仇雪恨,而后堕入地狱吗……”

此时的少女只打听到朔关第一美人,珠玑楼花魁,官淑媛弗颐,来自战败的郢楚,被绳索绑到齐地时,和她差不多年纪。却不晓这妩媚惑心,天下绝色的美人曾比她还要怨念,直至其梦见与娘亲在楚江上听到的《忆帝京》:

楚水芳萋,黍稷华英;

今我薄妆,风霜为衣;

城阙锦鸾,玄武麒麟;

今我茕茕,怀信运舟;

嘉树百里,苍苍桑榆;

今我含睇,须臾赴渊。

火就要焚毁帝京,手腕间戴着一枚平安符的少女随娘亲逃至楚江边,那芦苇深处有木船通往燕周的边境。发起难财的船家,强求上船之人交出所有银钱,无人反驳,皆为活命而遵循。其中有位雍容华贵的女子给了船家一枚鸾凤金簪,吓得方才趾高气昂的船家,连忙作揖退还。

船行数里,依稀可见帝京上空的烟尘似魑魅魍魉,诛杀着郢都最后的辉煌。

忽地,华贵女子缓缓吟唱一曲歌谣,泪水砸入楚江,惊起雷鸣,天破了,木船跌宕不前,所有人都在悲泣。惟有她哀戚地望着来时的路,而后,她淡然地对角落里缩在娘亲怀中的少女说道:这曲调,名为《忆帝京》,楚江尚在,吾辈岂可辞别……话毕,她衣袂曳水,消弭不见。

有人说,那女子是郢楚公主,国破家亡时,她该献祭。

“这乱世,你不可救,就莫要死在刀下。”弗颐取出袖中血迹斑驳的平安符,“平安,是要活着……琳琅,别说曼陀罗珠,即使是天机弩,郢楚毒,对于战争而言,绝非一物一事那么简单。”

“平息仇恨,是要救人,而不是杀人。”

了然几许的少女,明晰自我的狭隘,是啊,她不能以三百丽人之辱,就轻视战争,伤及无辜。中元祭,朔关阎罗地,她遇见流徙的柔阗老媪,得到曼陀罗珠之毒。据其所言,只需将毒沁入寿白眉,就可散发奇香,闻之久矣,轻则神志不清,重则毒发身亡。

而此雪白梅花,乃为帝王寿礼,齐国后宫挚爱之物。若那老媪所言属实,她真的就能使得齐国动荡,救出那些柔阗女子?或许,会是另一种结局……轻则绞杀一切牵连之人,重则抓捕齐地所有异族,且对郢楚,柔阗实施更为严苛的管制,甚至屠城以泄愤。

“齐地的风好冷,也不知爹娘每年采摘院里的甜枣时,是否想念我。”少女深笑,瞳子里淡淡的墨蓝,那是柔阗河水的颜色。

“会的,恰如我们想念他们一样。”立于月山崖边,远处是大漠孤烟,寓意平安,今时的平安。

她们都有平安符,只是一个渗了血,一个想要以血来洗涤。

珠玑楼里,芙蓉鲤鱼灯之氤氲烛光透过帘幕,温柔荡漾在美人香肩。这一刻,她终于散去酒醉,记起来,当年有个男子说要给自己作个齐地的花鱼灯,或许就是如此模样罢。

“可是乏了,竟晃神甚久。”义母柳氏显露担忧,以为姬公子昨夜疏狂,唤住楼下的侍从,“备置娥眉汤一盏,给淑媛奉上。”

“无妨,义母应是有要事相商,直言即可。”弗颐微微遮蔽肩上常惹轶闻的花痕。

“宫里来人说,半月后,姬嵩要在白柳城宴请禹梁王,你可知其中之意?”

“禹梁使节曾与齐国会盟,请求齐帝不征伐禹梁,且愿每年贡奉十万石粮食,并献出禹梁一半田赋作为平安币。”她听禹梁使节道出求和盟约,不知该鄙夷禹梁王的荒诞,还是怜惜懦弱国君面对的是穷兵黩武的强势帝王。

“看来,大战在即,只要齐帝的敕封下达,怕死的燕周世子,便要以姬侯身份昭示天下,还拉拢良善的禹梁王保个安稳。”

“这场大战,输赢难料……恐怕,禹梁王凶多吉少。”意识到失言,她连忙拉住弗颐入阁闭门,“燕周与柔阗近年来兵强马壮,再加上禹梁的粮草,易成连环战局。而大齐长久征伐,兵力疲劳,向来热衷于速战速决。”

“所以……占据禹梁,解除后患,以合围之势,攻打燕周与柔阗,或许可以大胜。”

侍从轻叩门扉,柳氏应允,其入内后放下娥眉汤迅即离去。见其下楼,她再次紧闭双门,“趁热饮尽一盏罢,多事之秋,注意身子康健。”

“齐帝残暴,杀了软弱无争的禹梁王,定然不能召集禹梁人诚恳劳作。”

“何以见得?”

药汤温热,但她寒凉未减,“禹梁王的祖先是农人,深知百姓疾苦,其执政后轻徭薄赋,无为而治。世人皆知天下惟有禹梁的宫殿不饰金玉,没有嫔妃妾室,也无冗宦杂吏。”

“禹梁王性情温和,视子民如友,常去往各地,巡查暗访。当今世道,其境内百姓依然富足安宁,拥护王室的承继。但恨遗憾,他守护的是乱世中的禹梁,若没有刀剑,仅凭双手种植的粮食,怎能抵抗霸权纷争。”

“你的意思是,若禹梁王真死在齐国,禹梁百姓会掀动卫国之战,反击齐帝的操控……”柳氏不信军队寥寥的禹梁,有何能耐防御齐兵入境,接管全域。

“坚不可摧的并非城墙,也不是甲胄,而是民心。”弗颐永难忘怀,当年齐国大兵压境时,楚国帝京竟无人值守,鸟兽四散,他们谁也不愿再效力奢靡的傀儡少帝。今时今日,齐地之人都在笑话,平熹二十五年,雄姿英发的先帝,只用了一把璀璨如琉璃的“天火”,就破开一座瑰丽城池,吞并一个富饶之国,开启大齐此后的绝代风华。

那场天火在楚国帝京郢都灼烧了七日,随着秋雨而止,楚人再无故乡。

“听你方才一番拆解,我总算晓得宫里是何指示……杀人之心已起,但齐国不能成为凶手……我虽是齐人,却也以此为恶。”

“一个委身齐国的郢楚官伎,确实是把好刀。”莞尔浅笑,美人拿起郢玉团扇,这种温润质朴的玉石甚为廉价,可也极为珍贵,只因其来自郢楚……当弗颐摇曳着它时,故乡山水如在眼前。

秋风乍起,雁南飞,寒露微白,木落成觞。

康宁六年仲秋,齐宫传来帝令,钦赐燕周世子姬嵩为姬侯,以朔关三城为封国。

月山的寿白眉诡异地在七日前盛放,齐帝以其为吉兆,特意封赏九九之数于姬侯府邸。淳雅白梅与朔关权贵敬献的姹紫嫣红描画了一幅虚幻的尘世晚妆。

芸娘拨弄如意琵琶,以取仙音,弗颐一身青绿水袖,缓饮冷酒,好似她不是侍宴的卑微官伎,而是天外清逸的玄女。

琼苍楼的花魁碧鸢抚琴已毕,姬侯赏赐了三枚麟趾金,媚艳丰韵的她,发髻上珠翠太沉,作礼谢恩时,掉落几支宝钗,竟惹得姬侯大笑,遣人去拾取。

数声金铃过后,淡施粉黛的琵琶女款款走近,行过礼后,坐席间,轻启朱唇,玲珑曲调,吟唱着一种无名的惘然,秋菊垂首,暗叹年华悠渡,奈何墨白。

席间诸人或惊愕,感伤,无知无觉……惟有姬侯左侧的新任抚军,喉间溢出血腥,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去。他看着琵琶女之陌生容颜,冷笑自己的愚笨……楚国灭亡,斯人已逝。

曲初终,宴哗然,伶人馆掌事道出此曲乃是郢楚旧谣,虽词有异,但乃楚地妙音,今日博君一笑矣。善音律的姬侯,赞许此曲动听,堪比燕周宫乐,说着大手一挥,又是刻着“上”字的御赐麟趾金。

琵琶伎芸娘重拨琴弦,复奏那郢楚旧谣,她也是楚人,郢都有名的乐女。当她听到弗颐唱诵曲调时,与之相拥而泣,她们回不去的故乡,成了楚江中的镜花水月,痴人说梦。

水袖惊鸿,迤逦而来,孤寂的绝世洛神浮动浪曳,惑人心扉的馨香如似玉肌温润,抚慰了席间远离帝乡的离家之人。沉醉于倾国倾城之美人翩跹,国色天香之似水柔情,拜倒其间,可弃性命,可抛一生荣膺。连身着云纹袍服的抚军也动容了,举着酒盏,不敢喝,怕那舞袖之人掏取他的心。

“不愧是本侯都城里的第一美人,来来来,本侯要与卿满饮此杯。”姬侯持着一盏酒,踩着飘忽的步伐,靠近弗颐,揽其腰肢,邀之饮尽。

接过酒盏,她没有饮下,反而洒在锦绣上,“妾此番是来侍奉禹梁王,何劳君侯。”

不怒反笑的姬嵩,竟抱起她旋转,“这美人真是得献上心肝,才能降伏。”

闷声饮酒的禹梁王,发妻早逝,后宫并无侍妾,见齐地美人如此明目张胆,脸泛微红,却欲盖弥彰地装醉。朔关贵胄以为其不屑官伎,便道:“禹梁王怕是不习惯齐地风情,才过三巡,便失了兴致,姬侯还未与您痛饮呢。”

“文旬阿,莫怪本侯失陪,今夜可是要送心爱之物于你,怎不痛心疾首。”他广袖止飞,放下美人,示意其先退下。

谁知,齐帝派遣的抚军庆豫却幽幽道,“这美人,藏有玄机。”

诸人瞠目结舌,皆看向宴席之主。而耽于逸乐,又贪生怕死的姬嵩,顿时慌了神,他明明接到旨意是要让白柳官伎侍奉好禹梁王,且此事由新任抚军监察,现下这来自宫里的庆豫为何变动章法,难道有别的寓意?

“不瞒姬侯,我见此女颇有怪异,想先询问其事。”他依然安坐,饮酒几许,毫无醉意,“你是郢楚何地之人?哪年来的齐国?旧名为何?”

伶人馆官伎散去,惟留弗颐一人,跪坐于席间,承受恩怨。

“妾已经……忘了。”她看着他俊脸漠然,透出由岁月雕琢后充满杀机的阴冷。

“郢楚有毒,杀人无形亦可救人于危,可知晓?”他也凝望着她坠落于此,却更为倾世。

“妾言贵人疏忽,有些事,唤伶官出来一问便得。”

“我只想听你说。”

“妾是来侍奉王的,怎可与贵人话春秋。”

也许,意识到齐帝的谕旨尚未复命,席间的看客或怀异思,他艰难言语,“那便讲讲郢楚之事,这宴席上缺个说书人,诸位觉得呢。”

奉承之语连连,姬侯一头雾水,只能陪笑,“弗颐,还未问过你郢楚的往事呢,听珠玑楼的柳母说,你初来齐地时,还吃不惯羊汤。”

“本王觉得……还是让美人去更衣歇息罢。”禹梁王壮胆道,“她方才起舞甚久,该是疲乏了。”

“无妨,文旬你不懂齐地的官伎,更何况她是花魁,并非寻常的柔弱女子。”

禹梁王萧文旬言辞恳切,“她终究是女子,何必为难。”

眼见懦弱君王都敢直言不讳,向来怜惜美人的姬嵩意欲让弗颐乘轿返回,但耳边响起寒冰般的呵斥,“不过是问几句话,怎成了禹梁王所怪罪的责难。”

“妾来自郢楚……”

“平熹二十五年,齐军攻破楚国郢都,少帝饮鸩而死,长公主自投楚江亡逝……火烧在帝京七日,幸得秋雨绵绵,宫阙城池徒留躯壳,并未消弭……”

齐人听得痛快,议论着当年先帝的功绩,姬侯收敛笑意,应是想到了惨死的姊妹。禹梁王泪光明澈,印在她眼里,满是温和。而他,紧握着手中的酒盏,眼里有血迹……

“妾随阿娘乘船顺着楚江,想要逃到燕周边境,却在途中被捕……那条船上,十七人,其中有位公主,她在船上望着郢都的凄然浓烟,落寞唱着曲调,听之悲伤。”

“她告诉我,那曲调,名为……忆帝京。”

“国破家亡,吾辈都献祭了。”

楼阁外的秋雨,洗涤草木泛黄的皮肉,流尽的血,枯萎的泪……这雨比平熹二十五年和缓,只因有位洇染了禹梁山河气息的男子,温柔立于她身侧。

“本王请求姬侯划去美人契书,还她自由。”

“看来,禹梁王动心了,那王倒是说说,若赏赐你这个美人,你可愿献出禹梁?”他捏紧酒盏,威胁道,“王若想要美人,留在此地即可。”

惊雷崩裂,诸位哑然,姬侯神色难堪,自顾自饮酒吃菜。

抚军庆豫讥笑:“都要作亡国之君了,还哀求一个官伎的赏赐……萧文旬,你哪来的颜面。”

话语荒诞却击中如今局面,他只是一个无能的君王,冒着死亡之危,被谄媚齐国而得侯位的燕国世子拉作陪衬,何以能保全他人。可他不知为何,在美人那静谧水雾中,看见了绝世风景,比禹梁山河还要令人安心,他决意呵护。

“萧王,可愿抱我。”弗颐起身,仰望眼前健硕的,温和的,禹梁之地的男子。

如似神明的指令,他安心臣服与遵守,将其轻轻横抱在怀。可有人不信神明,早已泯灭道义与情爱,他亮出佩剑,意欲砍去心中的嫉妒,“放下她,不然杀了你!”

毫无畏惧的禹梁王,读懂了大齐朔关新任抚军庆豫的私心,“你思慕她,对吗?”

被敌人摘下面具的难堪,化为怒不可遏,他施以轻功,剑抵萧文旬。

弗颐哂笑,握住那剑刃,“你问王是否愿意以江山换美人……妾,也想问贵人,今时今日,可愿以妾身性命换王的平安。”

“百里……”宝剑坠地,一滴血珠碎落在寿白眉上,酿就命运的废乱。

灯盏明亮,胭脂晚妆,他微皱的眉头,是难以难说的心疼与愧疚。而她冷漠地静坐,任由他在自己的掌中敷上止疼,愈合,褪疤的药粉。

大楚祥嘉元年,齐国谍者入楚,后踪迹败露,少帝赶尽杀绝,搜捕郢都所有异族。彼时,尚不足弱冠年华的谍者庆豫受重伤,逃至郢山,辛遇郢都药家百里氏。庆豫得已养伤于百里家,可直至他痊愈后,也未告诉少女百里嘉树自己的名字,身世,只承诺给她作个齐地的芙蓉鲤鱼灯。

百里嘉树不敢奢望俊美的少年赠之花灯,惟愿他能久留,待到春江水暖之际,跨越院墙,去泛舟楚江,听风吹落花,在江畔煮酒烹茶。而不是作为恪守女则的闺阁女儿,生命里除了院子里数不清的草药,就只有寡言少语的爹娘。

人终究贪婪,即得安宁,又求自由于天地。

祥嘉三年,春风来得那样迟,少年无意等候。有人告密神农巷百里家窝藏齐国谍者,官吏搜索不得,抓了百里氏,刮去所有银钱。百里夫人担忧官差再来纠缠,连夜包好藏在龟壳里的金箔,带着女儿百里嘉树逃亡……旬日后,齐国兵临城下,楚国灭亡,她们还能逃到哪里。

“百里嘉树……”曾经,他因齐国利益,连累她家破人亡。如今,他为了她,辜负了齐帝的信任,漠视作为新任抚军的使命,私自放走了本该毒杀的禹梁王。

“妾,名为弗颐。”那年,木船在雨中艰难前行,而后被齐国驻军发现,乱箭齐发,惟有她由娘亲护着,活了下来。她手腕上的平安符染了血,脖颈被绳索牵制……此后,她不是楚国郢都神农巷百里药铺的百里嘉树,而是齐国朔关白柳城珠玑楼花魁弗颐。

“往后留在我身边。”他拥住她,沉醉如梦,却思绪殆尽,“我不许你,待我像侍奉恩客。”

“你我早已恩断义绝……”

弗颐静谧地看着晕厥在地的男子,“禹梁王乃明君,以后定会有守护天下之功,我救他,是为你赎罪,也为这乱世护佑一颗真心。”

“庆豫,昔年遇你,太过年少。今再逢君,才醒悟天下山河,心安之地即为故乡。”

仲秋月圆,坐在轿中的弗颐,撩起珠帘,凝望明媚。再过六年,该得赦免了罢,那时,定然要骑青骢马,去柔阗看望琳琅,见识那里以白云为食之翱翔雄鹰,骏马飞驰戈壁千日不眠,游鱼死在沙漠能化为黄金,还有《陶罐集》记载的忘川……斛那乙・琳琅养护的寿白眉仲秋盛放,惊艳了后宫,齐帝特意施恩赦免,准其归家。

夤夜雨润,长街灯火暧昧,酒家楼阁里还有佳人清歌,秋菊落英曳满地。凉风迎来清脆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她放下珠帘,握紧那柄郢玉团扇。

“弗颐。”他与心爱的青骢宁安,跟随思慕的美人,不在乎雨水肆意。

不过一声深情呼唤,竟令她有些羞怯,更为惊愕,“王即已出城,为何要返回?”

动了心的王,胆量深如禹梁河,“今夜与我同去,可愿?”

“妾乃官伎,归属齐国,王不该踏入尘泥。”

“禹梁山河清平,嘉树百里,定会任你自由……若卿不弃,愿以禹梁为聘礼求娶。”

“王挚爱故乡,何类嘉树?”

“榆树,其寿长久,可供人避雨,亦可作舟,与人赏游,还可作榻,抚人安眠。”

“真是个榆木疙瘩。”她笑出声来,轻叩团扇,示意下轿。

“既是百里嘉树,岂可独慕榆树。”

“那我这榆木,能否得卿挚爱,揽入怀中,安心长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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