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生活在农村,那时候家家户户仅靠耕种一亩三分地,收入微薄,乡亲们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我家过得更是艰难,母亲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家里全靠父亲挑大梁。父亲包揽了家里种地的全部重活,有空的时候还推上家里的鸡公车,到村子里的一个采石场去,搬运石头挣钱来贴补家用。
有一次,父亲推石头的时候,因为路面不平鸡公车侧翻了。倾斜下来的石头砸伤了腿,更严重的是还伤了骨头。父亲在医院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还要回家静养一些日子。全家一下子没有了经济来源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外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那一段时间,家里的运气也倒霉,猪得病死了,鸡鸭也染上了瘟疫,最后家禽牲畜都死光了,让一家人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因为没有钱,家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肉了。那时候,我正是身体发育的阶段,全身的各个器官对营养充满了无限的饥渴。我经常在半夜里,胃躁得发慌,我时常爬在床沿旁,张大嘴巴喘息着,清口水流了一地。记得那次,父亲在厨房里打死了一只老鼠,母亲舍不得扔掉,将老鼠剥了皮清洗干净,抹上盐巴,用竹签穿上,放在火上烧烤熟了后给我吃。有一天,母亲在后山的地里干农活,不知谁家的一只老母鸡一直温顺地围着母亲打转。突然,母亲动了念头,就悄悄地把它捉回了家。对于母亲这种不光彩的行为,父亲大发雷霆:“我是一名共产党员,也是一名军人,哪怕再穷也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你这是给我脸上抹黑啊!”
母亲被父亲训斥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悔恨地说:“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动了贪念,家里已经好久没有打牙祭(吃肉)了,我只是想给你和娃娃改善一下生活补点营养,我知道错了。”父亲长叹一声不再吭声。母亲随后把老母鸡带到后山放了。
转眼,又快到年关了。在农村,过年是最隆重的节日。虽然说乡亲们平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是临近腊月的时候,家家户户也得喂养几只鸡,腌制上几块腊肉等到那时候美美吃上两天。
隔壁的李叔叔是全村最富裕的人家。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他家都要杀一头年猪,今年当然也不例外。那一天,很多的大人小孩都去围观,杀猪的场地在他家门口外的那片竹林里,那里的欢声笑语不时传进我家的院子里。
我本来也想去看热闹的,却被母亲阻拦了。晚上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晚饭后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而隔壁李叔叔的家里却灯火通明。锅铲的碰撞声是那么的悦耳动听,特别是锅里的“嗤嗤”声伴随着香味传过来,我仿佛看到一块块的肥肉片儿,在滚烫的锅里欢快地炸成了卷儿,呈现出曼妙的身姿,仿佛在冲着我深情款款地微笑。晚上我明明喝了两大碗稀饭的,可是丰富的想象力让我一下子感觉到如此的饥肠辘辘,我一次次地吞咽着口水,鼓动着我的喉结。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着。而父母也没有睡着,在说着悄悄话。
“眼看就过年了,过年总得打打牙祭(吃肉)呀!我们吃撇(差)点没有关系,娃娃还是长身体的时候。我想想看还能跟谁借借钱……”这是父亲的声音。
“还能跟谁借呢?能借的人家都走遍了……”母亲在叹气,“老王以前说过,这几天卖了肥猪借给我50块钱的,昨天他卖了猪我就去拿钱,我把钱都揣到兜里走了,他的老婆晓得了出来追上我,硬是把钱要回去了,说什么家里还要办杂七杂八的事情,钱自己都不够用,哪里还能借出去,其实我知道,她就是担心我家还不起啊!”
“哎……”父亲深深叹了口气,停顿了一下,“要不,背点谷子去卖吧,卖了割点肉!”
“谷子不多,撑不到明年几个月了,不能卖……”母亲的话微弱起来。
接下来,一切安静了。
父母的谈话让我的心情无比的沉重,一份凄凉的感觉浸透到了心里,让我不寒而栗。
我回过神来,使劲再嗅嗅,那股肉香味儿没有那么强烈了。侧耳倾听,有碗筷的声响,帮忙杀猪的几个人在吹牛。我猜想,他们应该正在吃饭了。想像着桌上炒熟的一盘盘猪肉黄灿灿的样子,我舔了舔舌头,又咽了咽口水。
突然,院子里的狗狗小黑“汪汪”地叫起来,紧接着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哪个还往我家门上走哟!”我听见母亲一边在嘀咕,一边在翻身起了床,出去开门。
“吱呀呀”的开门声,李婶的大嗓门仿佛像鞭炮在院子里炸开了:“我说君他娘啊,看你家里黑灯瞎火的,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啊?”
“没有什么事,吃了饭只能睡觉了。”母亲在解释着。
突然,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好像在推辞什么:“李婶,怎么要得嘛!”
“什么要不得的,我们都是搬不走的邻居,平时我家里的农活,你和你家老叶都一直帮忙照顾我呢!跟我客气啥嘛!就这样哈!我回去了……”
“那太谢谢了……”母亲的话语充满感激,“李婶,夜黑,走路慢点哈!”
我屏住呼吸,头脑却愈发地清醒了。我的耳朵警惕地注意着动静。随着“吱呀呀”的声响母亲关上了院落的门,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声,我知道母亲进屋了。
有一种直觉,瞬间让我的兴奋膨胀起来。
不出所料,我听到母亲走向我屋子的脚步声,随着“啪嗒”一声响,我屋子的灯拉亮了。
“君儿,还没有睡着吧!快起来,快起来!李婶给我们端了一碗回锅肉来,闻着好香,快趁热尝尝……”
母亲撩开蚊帐,我连忙裹着被子坐起来。借着灯光,我看见母亲的手里端着一大碗回锅肉,一片片肥肉被煎成了卷儿,酱油上了色,在灯光的映衬下黄灿灿的晶莹剔透,我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母亲坐在床边,左手端着碗,右手用筷子夹了一大块肉往我嘴里塞,我用舌头舔了舔,一股无与伦比的香味刺激着我的味蕾,我的全身瞬间酥软了。接下来,我再用牙齿一咬,哇!热乎乎的油汁四溢,霎时间填满了口腔,让我飘飘欲仙。我再也禁不住诱惑,一下子把肉吞进了肚子里。
我感叹着:“真香啊!”
“看你这个小馋虫哟!”母亲一边慈祥地望着,一边又用筷子夹了一块肉往我嘴里喂,我迫不及待地又开始咀嚼起来。
“妈,你也尝一块啊!”我怂恿着她。
“妈不吃,你吃!”母亲的声音很柔和,说着继续夹着一块肉递过来,“君儿,再来一块,剩下的就明天吃了……”
母亲随后起身,将灯熄灭,出去了。
我咬着嘴里最后这片肉,再也舍不得吞下,我沉浸其中,贪婪地感受着它的香味。
母亲又睡下了,传来了她与父亲的对话。
“李婶家真好啊,端过来一大碗肉不说,还割了一块肉给我家,弄得我真不好意思……”
“是啊,我腿治病,向她借一百块钱,她很爽快地就给了。好人啊!”父亲在感叹着,“对了,李婶家今年没有种花生。我们家里的花生卖了还留有几斤种子,干脆明天送给李婶家吧!不然我们真的过意不去……”
母亲应和着:“就是就是,好,明天早上我就送过去……”
过来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月光柔柔地从窗户里斜射进来,投影在我的蚊帐上那么的祥和。我很懊恼,舔着舌头怅然若失,因为刚才一不小心,我竟然把肉吞了下去。回味着残留在口里的余香,撩得我毫无睡意。终于,我按耐不住,一骨碌坐起来,使劲地甩了甩头竭力想使自己冷静,然后,我又躺下,躺下没有多久,我又坐起来,又甩了甩头,这样反反复复几次后,最后我钻进被窝,用被子捂住了头。我慢慢开始冷静了下来,为刚才的贪欲自责起来。算算,全家都一个多月没有打牙祭(吃肉)了,父母难道不想吃肉吗?可是,今晚他们都忍嘴,一块肉都没有吃,只是让我尝了几块!而我呢?还不满足,竟然还想去偷吃,我真的太自私了……
母亲把李婶送的那块猪肉抹了盐,找来一条铁丝串起,挂在了灶台口的上方。做饭的时候,灶台口冒出的炊烟熏陶着它。每次做饭的时候,我在灶台前拾掇柴火时,都会望着它百看不厌。白花花的猪肉经过烟熏,慢慢变得黝黑发亮,更让我垂涎三尺。我掰着指头算着日子,期盼着过年,因为过年的时候,我就能吃这块猪肉了。十二天,十一天,十天,九天……啊快了,快了……
距离过年只有三天了,可是,不幸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从邻村传来一个消息,王婆婆得病住院了。王婆婆是远近闻名的接生婆,听父亲讲过,当时母亲生产我时遇到了难产,幸亏王婆婆及时帮忙,才让我们母子转危为安。
那晚,母亲把那块挂在灶台口旁边的那块腊肉取下来,放在桌子上,手里拿着菜刀对着它左比划右比划,最后似乎下定了决心,把腊肉割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两块,妈妈把大的那块用纸裹好,放进了小竹篓里,我看见小竹篓里还有几个鸡蛋。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急忙追问母亲:“妈妈,你要干嘛啊?”
“王婆婆得病了,我得去看看她啊!”母亲的话轻描淡写。
我突然激动起来,提高了声音:“妈妈,你送几个鸡蛋给王婆婆就可以了,还把一大块腊肉割给她,你想过没有,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吃什么呀?”
在一旁的父亲正抽着叶子烟,一听我这么凶地说话。用烟杆把桌子敲得“砰砰”响,立刻声色俱厉:“你这娃娃凶什么凶,怎么没大没小的呢,怎么对你妈这么没有礼貌!王婆婆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没有她,你和你妈还有今天吗?”父亲顿了顿语气,声音柔和起来:“君儿,平时我怎么教你的,我们做人要懂得感恩啊!本来我说把这一块腊肉全部送过去的,可是你妈,执意要留点给你吃……”
我不知道是委屈了,还是懂事了,一下子扑在母亲的怀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母亲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另一只手也抹着眼泪。
“哎,什么倒霉的岁月哟!”父亲的话透露出无比的苍凉,“家里只有一条狗,要不把小黑杀了,我们还能好好的过一个年……”
“爸,你不能杀小黑,它是我的好朋友……”我急忙反对。
父亲不吭声,倒是母亲破涕为笑了:“傻孩子,你爸爸开玩笑的,小黑给我们看家,是家庭的成员呢,你爸爸怎么会杀它呢?”
我瞅瞅父亲,他的脸上闪现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心领神会,也“嘿嘿”笑了。
转眼就过年了,我们一家人似乎无事可做。那天上午,父亲把买回来的几幅对联年画贴在门上,母亲则找来一些旧书纸,把堂屋的墙壁重新糊了一遍,屋子显得更洁净光亮了。除了这些,我们好像再也没有迎接过年的形式了。
临近中午,母亲把剩余的一小块腊肉洗干净,与一些海带、白萝卜一起炖,母亲担心这小块腊肉没有油荤,就把家里罐子里仅剩的一点猪油刮干净了,放进锅里一起炖。
我殷勤地拾掇着柴火在灶台前帮忙,不一会儿锅里的水沸腾了。蒸汽从锅盖孔欢块地窜出来,散发着一股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厨房里。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父母也给家里的狗狗小黑放假了,解除了它脖子上的枷锁,它就一直蹲坐在灶台旁边,吐着舌头,偶尔还朝着锅里“汪汪”几声,这个小家伙真有灵性啊!也晓得锅里有好吃的!
激动人心的一刻到了。肉终于煮熟了,母亲用筷子伸进锅里夹,准备把它往旁边的菜板上放。哪曾想意外发生了,在这个过程中,筷子一滑,腊肉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更糟糕的是,旁边的小黑机灵地叼起它,一溜烟往门外跑。
母亲随即紧追出去,我也在后面跟着。狗狗窜出院子门口,奔上了田野的小路,母亲一边踉踉跄跄,一边悲怆地大声呼喊:“小黑,回来,小黑,回来,那块肉可是给我君儿过年吃的啊!”
母亲的一声声呼喊,引得队上一些乡亲出门驻足观望,有的在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母亲却全然不顾颜面,依然歇斯底里的:“小黑,回来呀!那块腊肉可是给我君儿过年吃的啊……”
小黑哪里肯听,一溜烟跑到对面的山林里不见了。
母亲软绵绵地一下跪倒在地,我追上前跟着跪下去扶住她,她虚弱地依靠在我的胸前,一直虚弱地喃喃自语:“君儿,妈妈不好,妈妈对不起你……”
我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滑落下来。那一刻,我似乎长大了。我信誓旦旦地说:“妈妈,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儿子以后一定会努力,挣很多很多钱,让我们家每天都有肉吃……”
岁月悠悠过,我渐渐地长大了。可是,我没有挣到很多很多的钱,而母亲也没有过上好的日子就去世了,这成为我一生的遗憾。到了今天,中国人民在党的领导奋斗下,生活水平得到了极大提高,贫穷的日子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肉早已经不是什么奢侈品,它们已经摆上了人民群众的日常餐桌,可以天天吃,顿顿吃,但是在我的记忆中,还是那个年月的肉最美味,最让我刻骨铭心……
2018年1月15日凌晨一点于成都市简阳市芦葭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