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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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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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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是家百年老店

想象一下,如果在你自己都被人叫外公、外婆或者爷爷、奶奶的时候,你还得管另外一个人叫外婆,她还管你叫“小弟”,那是不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而又温暖的事情?我的表哥表姐们就是这么幸福的一群人,当然喽,虽然我离当外公的年龄还早得很,不过,我依然和我的表哥表姐们一样幸福,因为我和他们依旧是外婆眼里的“小弟”或者“小妹”。

外婆快一百岁了,她说一不小心就要一百岁啦!

外婆总是说:“你们这些小毛孩也都长大了啊!”

我的那些四五十岁的表哥表姐们就会回答:“是的,都长大啦!就您还是老样子哦!”

“哈哈……”外婆就会发出洪亮的笑声。她的皱纹在笑,眼睛也在笑,笑出开心的泪水,然后顺手就自己把眼角抹干。

外婆确实还是老样子,从我记事起她就是这个样子。跟从前比,现在只是头发稍微多了一些灰白色,但绝对不是银白色!她的头发还没有全白呢,三十几年前就这样了,反正我没见过黑头发的外婆。还有她的牙齿,我也从来没见过,全掉光了!以至于我小时候见到有牙齿的老爷爷老奶奶,我都会觉得他们奇怪——老人牙齿不是应该都掉光了吗?就像婴儿一样,连乳牙都没长的那个样子。外婆从来不戴假牙,她说之前(在我出生前)戴过,但是,外婆说戴了假牙吃东西毫无味道,吃的东西简直比石头还难吃,所以,她就把假牙扔了,之后就再也没戴过。

外婆一共生育了十五个孩子,其中有两个夭折了。这在十里八乡都是出名的,政府每年都给外婆送“光荣妈妈”的奖状。我就是从那奖状上才知道外婆原来还有一个那么秀气的闺名的。我曾为此激动不已,因为,我可以保证那时我的表哥表姐们都不知道外婆正确无误的姓和名。

外婆家里有个雕花大橱柜,据说是个“千工橱”,这是当时十里红妆中首屈一指的大件嫁妆。这个大橱柜雕工细腻,图案栩栩如生,比我小时候看过的连环画还要精美。橱柜周身暗红发亮,挑梁上均匀地竖立着五根雕刻成孔雀翎的细柱子,中间的四扇长方形橱门上镂空雕刻着二十幅各式画面,有花、鸟、虫、草,还有亭、台、楼、榭,以及出征、凯旋和沙场的场面。橱柜的四只脚是四只虎虎生威的雄狮。橱柜的里里外外透着一种古色古香的气息,开橱门时还会发出温润的“咿咿呀呀”声,像是在讲一个古老的故事。

外婆的故事很多、很長,就像一家百年老店般历史悠久,我只能从我出生以后开始讲。

在这些儿女中,外婆对我妈妈最操心了,所以,我来到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我的外婆。据说,我在妈妈肚子里时太顽皮,把脐带绕在自己的脖子上玩。结果,等出生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快要用脐带把自己给勒死啦!幸亏是外婆来接生,她把脐带一圈一圈从我脖子上拆开,整整八圈!然后我才透过气,哇哇哭出声来。这不是我记得的事,出生的场景就算天才也不会记得的,这是我妈妈后来告诉我的。

外婆说,扯一块布,给小弟做一套西装穿上,会很漂亮的。这个想法在当时还是有点奇怪和时髦的。要知道,那时大部分老裁缝是不会做西装的,年轻人大都穿中山装,年纪再大一些的都穿对襟衫(包括外婆自己)。由此,我的穿衣风格,在出生的时候就由外婆这么定下来了,到现在我都只穿西装,我讨厌夹克!这是从出生的第一天开始的事,因为外婆说穿西装漂亮,就这么简单。

五六岁以后的事我就都记得了,而且大部分是有关吃的。在我的印象里,外婆没有骂过我、打过我,我甚至就没看见外婆对任何人发过脾气。我记得外婆经常从各种各样的盆盆罐罐里摸出琳琅满目的东西给我吃。那都是我第一次吃到的东西,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有柿饼、麦芽糖、米糕条、芝麻糕、核桃酥、花生粉、番薯糖、土豆片、锅巴、爆米花、冰糖、脆米棒……

外婆家里人多,好玩有趣的事情也多。

我们一群小孩子会跟着外婆去水井挑水,就像一群小鸡崽跟着一只鸡妈妈出去玩。挑满一大缸子水,外婆得来回好几趟,我们就跟着她前呼后拥地来来回回好几趟。外婆家的水井对我来说很有趣,因为我们村里连一口水井都没有,大家都喝溪水。所以,小时候我就觉得有水井是一个地方先进、发达的标志。冬天的时候,井口冒着热气,氤氤氲氲,打上来的水是热乎乎的。我总觉得水井里住着一位老神仙,冬天他就在水井里生火烧水。夏天,外婆会把一个大西瓜放在竹篮子里垂到井里浸泡,那水是冰冰凉的。当然,这时我早就知道,冬天烧水的老神仙一定是收集了许多雪花储藏在水井里边使井水变凉快的。

外婆家的门口就是一个大大的天井,那是几十户人家房子围出来的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里面种满了果树,有梨树、苹果树、石榴树、柿子树,还有葡萄和芭蕉。到了夏天,我们站在外婆家门口就能闻到甜蜜的果香味。知道我们流口水,外婆就会拿个竹钩子带我们去摘梨。那些梨表面通常都会有一两处指甲盖那么大的黑斑。外婆说那是被蜜蜂叮咬过的,吃起来特别甜。不过,那些梨闻起来还真有点蜂蜜的味道。是不是蜜蜂吸了梨汁又把蜂蜜吐进去了呢?我经常这么想。外婆削了一些先让我们吃,还有一些梨外婆放在瓦罐里加冰糖炖,炖烂了才给我们吃。

有时,外婆在溪边洗完我那半打子还未成家的舅舅们的衣服,会带回来一些木莲果子,捣碎了给我们每人做一碗木莲豆腐。木莲豆腐看起来晶莹剔透,吃起来凉到心窝里。

我妈妈说,他们小时候,一家子这么多人,吃饭是个大问题,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挨过饿,这都归功于外婆有一手好厨艺。

据说,“吃大锅饭”时期,外婆能把玉米芯和南瓜蒂磨成粉做饼给他们加餐。逢年过节,我的舅舅阿姨们每人都能吃上像模像样的一大块肉。妈妈说,外婆会把肉切得方方正正,一块一块放碗里,每人一份,分得很均匀。这事我完全相信,因为我记得外婆家的猪特别大!外婆家的猪一头就有四百斤!你要是没见过是不会相信的,猪大了它不长圆,也不长宽,它是长扁的!又高又扁就像一堵墙!外婆家每年都有两堵墙!八百斤猪肉!不过我也得承认,我从不吃外婆家的猪肉。外婆的猪养得太大,大得连肉都不好吃啦,我一直就这么认为。

妈妈还告诉我,外婆家里虽然人多,但他们从小也没受过冻。这一点,我也完全相信。我小时候还见过外婆有很多羊皮,那时天气也比现在冷得多,雪下得大得多。外婆时不时就会给我们缝个羊皮背心,剪个羊皮鞋垫什么的。外婆说,这些羊皮都是以前用粮食和羊倌们换来的,藏了好多年啦。过年的时候,来外婆家拜年的表兄弟姐妹们就更多了,跑得外婆家楼板震天响,就像打雷或者是敲锣鼓。我们经常打地铺睡成一溜,外婆就像现在幼儿园里的老师。别看那被子缝补得像张地图,但却是暖烘烘的——有羊皮还有新棉花!外婆说,保证一大家子吃饱穿暖就是她的工作。

外婆家的灶台也比我们家的大,外婆家最小的锅的尺寸是我们家最大那口锅的尺寸。

外婆糊的玉米饼特别好吃。她能徒手在半米口径的深锅里,几秒钟内糊上一层薄薄的玉米面浆。一个斗篷大的薄饼半分钟就烧熟,涂上猪油,撒点盐末,美味无比。我曾经让我妈妈糊这饼吃,她说,那是外婆的绝招。妈妈怕烫没学会,所以外婆七十岁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这饼了——糊这饼需要矫健的身手,外婆说她手脚没以前灵光了。

外婆烧的鸡蛋面也让我一直回味。那是一种用番薯淀粉和鸡蛋混合浇出来的饼,然后再切成面条煮出来的汤面。柔嫩顺滑,细腻而有韧劲,带着浓浓的鸡蛋香味,加些干炸的火腿肉末,吃起来是一种浑身舒畅的享受。

等我去镇上中心小学读四年级的时候,我就住到了外婆家。每天晚自习放学,她都会给我准备一碗热腾腾的夜宵。白天她还让我带些自己做的豆瓣酱呀、梅干菜呀、臭豆腐呀去学校,中午的时候可以吃。外婆的夜宵我一直吃到高中毕业。所以我经常和妈妈开玩笑,我宁愿外婆当我的妈妈。

后来,我就去外面上大学、工作了。也就在年头年尾才去探望一下外婆,外婆的行动也越来越慢了,不过外婆走路的步伐还算稳健,这让我放心许多。

有一年,外婆的耳朵开始聋了,我给她买了一副助听器。我只是想,在和外婆说话的时候不要凑到她耳边大喊大叫而已。没多久,外婆就把助听器扔了,就像当年她扔掉假牙一样干脆。她说,听不到可以少一些烦恼。要是面对面和她说话,她还是能明白的,因为外婆学会读唇语了。

这之后那一年,我给外婆买了一根拐杖。不过,她还是扔掉了。我挺开心的。因为她还能到地里种菜,外婆种的菠菜菜叶绿得发黑!那年春节,外婆八十八岁,她带我去地里摘菜,非要让我带一捆回家吃。

最近这些年,外婆骨折了好几次。聽老中医说喝点黄酒有好处,于是外婆喝了一段时间的黄酒。她跟我说,那黄酒难喝啊,但总比痛要好。

去年上半年,外婆又一次骨折了,伤到了腰椎骨。从那以后,舅舅和阿姨们都说外婆有点老年痴呆了,这我一点都不意外,但是我并不认可他们的观点。春节的时候我亲自测试了一下。

我去看外婆的时候在她耳边故意说表弟的名字,我想看看她能不能认出来。

“小弟你来了,阿妈还好吧!”外婆响亮地问我——她还一如既往地为我妈妈操心呢!

“放假啦,小囡带来了吗?”外婆接着问——我表弟可没有女儿!

外婆明显记得清清楚楚嘛,怎么可能老年痴呆!外婆还跟我讲了腰椎骨骨裂的情景。她说,当时她走在楼梯中间,不小心往后滑了一步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她想,滚下楼梯不要摔死啦,于是,外婆就用手使劲抓住楼梯扶手,结果,腰用力过猛就导致腰椎骨骨裂了。这哪有一点老年痴呆的症状呢,脑子清醒得很呢!

接着,我又笑着问外婆:“今年一百岁了吧?”

外婆满脸堆笑,略带害羞地乐呵呵地说:“今年才九十八呢——属鸡的啊——不过——马上就要一百岁喽!”

听外婆说话声音还中气十足呢,活到一百岁不成问题。

在外婆家里,我也听到我那些稍微年轻的舅妈们在齐刷刷地抱怨我那半打子舅舅们的嘴巴太刁,吃东西太讲究。我只好挨个儿劝她们:“我的嘴巴也很刁呢!我们都是吃外婆这家百年老店的食物长大的,那可是正宗的百年老店,嘴巴能不挑剔嘛,这叫追求和传承!”

外婆的故事很长,外婆就是一家百年老店。我在想等外婆活到了一百岁的时候,我该送点什么礼物给外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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