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们村去镇上外婆家有两条路,一条是通往沿海的国道线,层层叠叠九曲十八弯,大概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修建的;另一条就是磨石岭,一条崎岖山路。
我小时候,国道线上除了偶尔有军用卡车和大型拖拉机驶过,大部分时间是空荡荡的——那时汽车是稀奇之物;而磨石岭上则到处都有人,有干农活的,有走亲戚的,有粜粮食的,有匆匆过客,还有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
从我们村沿国道线走去镇上大约有二十千米路程,走来走去就像在爬一根根平行线,除了高度稍微有点儿变化,两点之间的距离却很难快速改变。要是走磨石岭,一个上坡,翻过一座山,再下一个坡就到了,一共九千米,走起来很有成就感。这是我们喜欢走磨石岭的主要原因。
对我们来说,磨石岭是一条交通要道。
沿着磨石岭还有两个村庄,巧妙的是每个村庄都有一位我的阿姨。也就是说,沿着磨石岭这条路我外公嫁了三个女儿。外公说,这是为了以后出门走路随时随地都有个地方歇脚、吃点心、住宿。
我四年级到镇里上学开始住校,星期五下午两点放学回家,星期天下午六点回学校上晚自习。每个星期天我们都会挑着米袋、梅干菜桶和书包走过磨石岭去上学,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估摸着这条路我应该走了好几百次。
磨石岭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一石一水、一沟一坎就像一个个鲜艳的图章印在我的脑袋里。
磨石岭一带的野生水果很丰富,什么季节哪个位置有什么野果我们门儿清。
春天,路边草丛里到处都是大个的红艳艳的野草莓。夏天,路边灌木丛里随手都可摘到亮闪闪的山楂。乱石岗处匍匐着一蓬铺天盖地的野葡萄藤,硕大翠绿的叶子底下舒展着一串串紫黑的葡萄。这种葡萄颗粒小,成熟的时候连皮带肉都是紫黑色,吃起来甜稠香浓,就像是由现在人工栽培出的葡萄浓缩而成。葡萄成熟时节,我们每个星期路过就会摘上几串边走边吃,吃得手指、嘴唇都是紫黑色,到了学校还舍不得洗去,向同学炫耀这是磨石岭独有的葡萄汁。
秋天有柿子、猕猴桃、枣子。柿子树很脆,我们不敢爬,便拿竹竿打。一开始,我们打下青柿子拿起来就吃,结果嘴巴就像粘住了。后来,我们学会了把青柿子带到学校藏进米堆里,过几天变软了才吃。猕猴桃长在藤上,但是它的藤一定会爬到另一棵树上,所以我们需要爬树去摘猕猴桃。摘猕猴桃是很安全的,因为树上布满了猕猴桃的藤,犹如一个巨大的网兜。深秋后,挂在藤上成熟的猕猴桃甜极了,我们经常一贪心就会摘一大袋,重得挑不动。吃不完的猕猴桃有时候碰到牛就喂牛,有时候用来打猕猴桃大战。磨石岭上野生枣子树也有几棵,起先我们都不知道枣子树是带刺的,所以第一次摘枣子被扎得遍体鳞伤。当然,为了吃野果,我们都奋不顾身。
磨石岭快走完时有一片荒坡,长着许多小松树和山茶花。冬天,温暖的阳光能够在松针上烤出白花花的糖霜。这时的山茶花树也会冒出几张特别厚特别软的变态叶子。松针上的糖霜和变态山茶花叶子就是我们搜寻的目标。这两样东西都很甜,走过磨石岭的孩子都知道它们可以吃,它们的清甜胜过世界上任何一种糖果。
夏天我们会去小溪里抓鱼。磨石岭的小溪碎石头特别少,小溪底部是平坦的整体岩石,据说是火山爆发的岩浆流形成的。那里的鱼在青山冷坞里,没有人打扰,所以特别笨,我们经常很容易就能抓到许多。我们用一根狗尾巴草穿过小鱼的鳃和嘴巴,穿成一串一串带到学校,放在宿舍栏杆上晒干,可以蒸梅干菜鱼吃,味道也是极鲜美的。
磨石岭沿路有三孔泉水可以喝,这是大人们给我们指定的饮用泉水——以前杯子少,有杯子也缺盖子,有盖子也不密封。我们走累了、口渴了,就会在泉水边放下米担子休息。泉水从石缝里流出来,水很小,但是干净清亮还特别冰凉。我们在泉水上游狭窄的地方喝水,在下游宽敞的地方洗脸。喝了泉水后,我们又解渴又清凉,不管春夏秋冬。有时候我们也看到蛇、鸟、野兔像我们一样在泉水边喝水。其中有一孔泉水是从红色的石头上流出来的,清澈的泉水就像一朵朵金光闪闪的红色花朵,我们最喜欢在那里喝水,大地的汁水带着一丝丝石头的甘甜,我再没喝过比这更好喝的矿泉水了。
冬天走路口渴时,我们有了更多的选择。我们可以随手掰一根从树枝或岩石上挂下来的晶莹剔透的冰凌子吃。嘎嘣嘎嘣咬上幾口,走得燥热的身体马上就会凉爽下来。
如果恰好在三孔泉眼之间的路上口渴了,我们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挖芦苇根挤出汁喝。芦苇根的汁多而淡甜,也能解渴。
有一年正月,父亲派我和妹妹去磨石岭上的阿姨家拜年。我穿着厚厚的棉裤棉衣,戴着流行的棉帽,肩上挑着四瓶相当时髦的甜葡萄酒向阿姨家出发。快到阿姨家时,有一段坡度比较陡的下坡,路面上还有冰冻。当时,看到阿姨家的房子就在眼前,一想到马上就能拿到压岁钱,我是满心欢喜。可是,一不留神我摔了个四仰八叉,肩上挑着的四瓶甜葡萄酒也“乒乒乓乓”摔在地上,全打碎了。殷红殷红的葡萄酒顺着下坡在冰冻的路面歪歪曲曲地漫延开来。多好看的甜葡萄酒啊!真是可惜啦!空气里弥漫起甜甜的葡萄香和浓浓的酒精味。我的心开始发抖。大正月的,大人们最忌讳打碎什么东西,何况我打碎的是送去阿姨家拜年用的时髦的甜葡萄酒,而且几乎是在阿姨家的门口!我从地上站起来,狠狠地跺了两脚地上的冰块。
我把妹妹支开到没有玻璃碴的地方,开始收拾路上的玻璃碎片,又是心疼又是害怕。接着我发现其中一个酒瓶只碎了上半截,其余的三瓶半酒都哗哗流走了,只有那半瓶酒好好地斜靠在路边石头上。事情已经不可收拾了,索性就尝一尝这甜葡萄酒的味道吧,我心想。然后我小心翼翼就着那锋利的酒瓶口把半瓶甜葡萄酒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瓶底一定会有玻璃碴,我没敢喝完。
那甜葡萄酒甜是真甜,香是真香,我就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饮料。没过一会儿,我开始满脸通红,脑门冒汗,整个人就像一个吹得饱和的热气球。我晕乎乎一屁股又坐回地上,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没办法,我和妹妹说:“你快去阿姨家叫阿姨过来,我葡萄酒中毒了,可能要死了。”我妹妹哇哇哭着跑去阿姨家叫人,我很快就在磨石岭冰冻路面上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阿姨家里了,是阿姨把我背回去的。我问阿姨,给我吃了什么解药。她说,我是喝甜葡萄酒喝醉了。后来这件事传到我父亲耳朵里就成了:我想喝甜葡萄酒,故意在磨石岭把酒瓶敲碎,喝得酩酊大醉,拜年连路都不用走,还空手套白狼拿到了压岁钱。我知道这是他们戏弄我的一种方式。
我们在磨石岭上玩的游戏也很原始。我们扮演山妖树精、车匪路霸吓唬胆小的女生,有时候会爬竹子把竹梢挂下来荡秋千,有时候在路上挖一个小陷阱看看哪个倒霉蛋会掉进去。冬天有积雪时,要是遇到别的村庄的小孩我们还会进行大会战。
在磨石岭我们就这样一路吃、一路喝、一路玩着上学和回家。磨石岭上处处是欢乐,不过也有可怕的地方。
夏天,要是你一个人走在磨石岭上,忽然听到身后有“唰”的一声,十有八九是一条大蛇。不管看没看见蛇,听到这声音我就非鸡飞狗跳地跑个两百米不可。走在磨石岭上,我感觉自己的耳朵特别灵敏,它们能像兔子一样竖起来,而非仅仅心理上的“竖起来”。
冬天,有时候磨石岭上会有极其浓厚的雾,用现在的话说能见度是零,整个磨石岭一片白茫茫,连自己的鞋子都看不见。你可以想象一下,在一团巨大的“棉花”里面,孤单一个人,只有远近各处的水流声和各种奇怪的鸟叫声、野兽叫声,这很容易让人产生各种恐怖联想,也很容易让人迷路。这时候我就只能一路小跑,希望自己扮演过的那些山妖树精、车匪路霸能被我统统甩掉。
磨石岭上还有一处以前开采过的石矿,那里的石头红褐色,纹理细腻,据说可以当磨刀石,这是磨石岭名字的由来。
走在磨石岭上,我磨穿了好多双回力鞋鞋底,当然也磨炼了我的意志。就是这样一条山路,一共九千米,我曾经走了那么多年,它是我人生路上的一小段,却是我走出大山最重要的一段路。
(首发《少年文艺》202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