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才
灰白色的天空下,太阳渐渐滑落。时针指向8点,但这不是那个白日上升的8点,而是夕阳回眸时分。此时,池塘在黄昏的洗礼下,更加清丽了许多,也静穆了许多。
香椿树的晚年,枝梢仍在节节高升;一些痛苦的疤痕,是饕餮者当年留下的手记。春天,椿苗嫩红得跟羞怯的脸庞一样,时差的错位,使它们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蛙鸣常常和椿香混合在一起,这是我嗅觉中最敏感的记忆。有时候,当大人走过秧田而向池塘去讨水,供给那些秧苗以饥渴之需,我便听到塘埂下的流水声将蛙鸣一一淹没。
听觉是时光中最灵敏的按钮,如同嗅觉一样,它们共同记载着人世间生活的悲欣。
二月秧风吹拂起一些小巧的心事,比如母鸡高声啼叫着给我们寒素的家留下一个热蛋,我立即会把它和椿苗联系在一起;比如卖杂货的老余头摇响那红缨带的拨浪鼓,我便把那颗鸡蛋与母亲的顶针或锥子连缀起来。只有香椿树高出我头顶很多时,才是我仰望已久的稀罕。
有一个叫霖的孩子,年龄和我差不多,也就六七岁,却异常灵敏快捷,他能三下两下窜上椿树,将嫩红的椿芽摘下,撒得满地都是。我埋头捡拾,这时候完全听不见身边的蛙鸣。
祖母去了高家,给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说媒,回来带着满心欢喜以及满脸欢笑,外加四双红鸡蛋。
我和霖便在这放着红鸡蛋的桌边转来转去,转成两只停不住的白鸡蛋。苍白也许是我们缺少营养的缘故,也许是一个冬天几乎没晒过多少太阳所致,总之这一天将成为我们一生中印象最深的日子,就像蛙鸣初开,成为父亲和伯父们一年一度最开心的庆典。
霖常常喜欢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说些什么,但从他渴望的眼神里,我读出了同龄人的意思,我极力夸奖他大胆能干,能从这一枝树丫飞到那一枝树丫,能够用一团棉花钓起麻背白肚的青蛙。时间在门槛外面晃得飞快,满屋子里弥漫着青嫩的香椿气息。透过窗口,我看见桃花一朵朵绽开,蜜蜂一只只飞来,听见货郎的拨浪鼓一声声远去。
岁月的饥荒与我的成长结伴而行。那一年,父亲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块责任田。
霖的小名叫做“喜农”,正是源于这责任田。可惜时间不久,我们那儿就只有了“自留地”,比方桌大不了多少的一小块仅供种植蔬菜的屋边隙地。责任田收回去,我在薯干和荞麦苦涩陈旧的气息里熬过了童年;而小喜农因为严重营养不良得了虚痨,也是在一个蛙鸣如鼓的春天离开了人世。
从此,我在每夜的梦呓中学会了自语,尽管只是对同年伙伴的呼唤,但夜夜如此,吓得父母跑遍了附近的诊所,问遍了所有的单方,直到我步入青年,这个毛病还在。
我的父亲是一个爱动脑筋的人,只有他想得出来一些奇怪的点子,例如巧设机关捕捉斑鸠,暗下竹筒诱捕黄鳝。在最艰难的日子,他挖出苎麻的根来,榨取里面的淀粉充饥。对于我们钓青蛙,他也不加干涉。他知道人命相对于青蛙,有着更高的价值。如果那棵香椿树不是归了集体,他准会在蛙鸣时节采撷椿苗,甚至还能悄悄摸来一两只野鸡蛋。
家门前那棵大椿树在黄昏时候直如一杆旗帜,以至若干年后,我从外地归来,第一步免不了就去参拜了它,同时也在深沉地叩问着它。
平和的岁月里,日子过得这样滑溜亦复匆匆,仿佛没几年的工夫,椿树就老了,我们也老了。望着荒坡上父母的坟地,我耳畔又响起了蛙鸣,它使我想起了祖母的红鸡蛋和满屋子椿苗的嫩香,想起了会钓蛙会爬树的霖,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否也想起了我那夜夜的梦呓,想起了我们那筋瘦瘦的颈子和苍白的脸色。我打开一个包裹,把一些新鲜的果品糕点分发给
故居芳邻的孩子,他们并没有显出多少惊讶和欣喜,只是大着胆子问:“你和我伯伯当年都吃过麻背青蛙?”见我没有正面回答,他们自言自语:真地吃过?
我知道,这些孩子已经成为了环保的小天使,他们有着优裕和快乐的童年,蛙鸣和椿香在他们心中已经与饥饿无关,与渴望无关,也与梦呓无关。
有关的,是他们成长中的一种精神引领,就像蛙鸣对于春天和大地的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