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英
叶青才
紫云英就是红花草。
说起来叫人不相信,满教室的学生都瞪着眼睛问我,红花草是什么草。搁在十几年前,谁不熟悉红花草,或者紫云英?
这些年,乡下的农田里已经不作兴种植紫云英了,不种它的原因有二,一是乡下普遍使用化肥,绿肥靠边了;二是紫云英沤做肥料占用时间,增加春耕劳动强度。因此每到春二三月,望着田野里空荡荡冷寂寂的样子,我的心里总有着一种怅惘的感觉,就像在那儿丢掉了自己最心爱的东西一样,不忍再多看一眼身边的田亩。
我真切地思念紫云英,是因为我曾经在紫云英绿色的襁褓里长大。
每年深秋,水稻还没有收割,水田里的水已经放干,正是播撒紫云英的时候。紫云英细小的种子滑溜溜地从指间飞出去,落在稻棵间,像下了一场小雨,那声音听起来特别亲切。单听那声音,你就知道抛撒的种子是不是均匀,数量是不是适宜。一个月之后,稻子登场,在浅浅的稻茬间,齐刷刷窜出莹莹的绿瓣,由一根细小的白茎顶着,像一把小巧的绿伞。正是这把绿伞,顶着秋露风霜,撑着冬雪严寒,一直到杏花初绽,蛙鼓重回,满垄满畈转瞬之间堆玉叠翠,鲜绿欲溢。不几日,整幅的绿毯上绣出密密的红花——名副其实的红花,没有杂色,没有变种。那红色,带着一点春阳的温暖,带着一点寒冬的冷峻,还带着一点冲出稻茬的自足与自傲。此时,残存的稻茬已经彻底枯萎糜烂,在红花草蓬勃的生机与袅娜的体态之下,变作污烂的反衬和腐臭的养料。紫云英还没有成熟,没有成熟的紫云英便要面临一个巨大的生存选择,是留下来作种子还是被沤进泥土里化作肥料——此时,绝大多数紫云英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它们跟春风招手告别,和杏花遥致问候,向刚醒来的青蛙祝福,同朽烂的稻茬一起,走向犁铧,走近埋没,走入黑色的污泥。紫云英用它们半世的生机与活力在广袤的田野上,在茵茵的蓝天下,在金秋的梦想里,完成了它们卑微而又神圣的使命,挥洒了一幅浓重的生命画卷。
也有一些既非留种又非抛荒而被留下来的紫云英,仍然在田野一角旺长,茎拔得更高,花开得更红,煞是惹人眼目。可是过不了几天,还是要把它们割回来,贮做牲畜的青饲料,堆在屋角落,不几天就变色,腐烂,散发出一股浓重的烂草气息。看着这些虽然没有被沤作绿肥,反而污秽不堪令人作呕的同类,我暗自想道,世上如果真地有一种被称作永垂不朽的东西,那绝不是它自身,而是因它带来的一种精神,一种气质,一种潜滋暗长的魅力。譬如紫云英,它的生命力不朽,它的回归泥土滋养庄稼的选择才是令人景仰之所在。
美丽的紫云英,是春天的骄傲。即使眼下已经难得轻易见到,但土地记得它们,犁铧记得它们,丰收的秋天更记得它们。描摹一株或是一片紫云英并不难,难的是绘质绘神。站在绿风染眉的田野上,你有时也许会想,做一株紫云英也是幸福的,在大地的宽怀里睡去,在庄稼的感恩里醒来,这比在高高的枝头上作一粒干瘪的种子要实在得多。
不过,对着我们可爱的学生说这些,未免让他们兴味索然。既然有那么美丽的形象,就应该让它们充分展示,虽做不得“超女”或“帅哥”,起码也应该大红大紫地在春天的舞台上转悠几场,让仰慕的“粉丝”们把它捧得比谷穗还高。
年轻人不认识紫云英,紫云英也不了解年轻人,不了解他们把秋天看得既高且远,看得那么富有丰收的诱惑力——任何形式的耕耘都是为了自己的收获。单凭这一点,他们就距离紫云英很远了,况且谁都特别在意那收获,那些有形的无形的可以满足物质或精神需求的成果。
紫云英以一种哲学意义的生命形式存在着,一年一度,春风却把它译作大地上最普通的语言。在我们古朴而凡俗的日子里,它用一个不经意的微笑点燃了我们埋在冻土下面的兴致,又用一种超乎寻常的慨然姿态惊愕了我们的双眼。仅此,我们就禁不住对它脱口而出——红花草!
红花草不是寻常的草,它是草木之中的精英,所以我们唤作紫云英。
如果有时间,我会回到乡下,借一方田塍,像小时候一样,亲自撒种,日日看觑,精心伺弄出一小片碧翠来。然后,赤脚走进这些纤细却顽强的精灵中去,让自己成为它们中的一员。我聆听它们默默无声的手语,呼吸它们至真至纯的清芬,并且从它们感恩的花蕊里发现另外一个人生的春天。